第11节(1 / 1)
说书老人还说天阙论剑过后的次年,也就是云启十九年,便是三年一次的“春狩”,当时万国来朝,郑天子在桑田会见各路诸侯及外宾。大郑西南的邻居戎越国以献千年宝剑为名刺王,被韩厥一剑击毙。
说书老人又说,还是云启十九年,从东南边来了一个剑术高手,向韩厥下了战书,时人都说这剑术高手是云启十三年那届的剑魁东方晓。云启十三年,东方晓夺得那一届的剑魁,接受天子赠剑之后,便翩然离去,消失的无影无踪。有人说他携红颜隐居山林,有人说他化去姓名,经商了.....如此种种,本已成为传奇的一个人,却突然出现。东方晓和韩厥缠斗三天三夜,最后弃剑离去。
说书老人继续说,天子的十三公主倾心于韩厥,郑天子欲赐婚于二人,韩厥却以家有妻室为由,拒绝了这桩婚事,一石激起千层浪。
讲到此处,说书的老人停下来,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
坐在一旁听书的掌柜和伙计,见他停下来了,急切的问道:“然后呢然后呢,一石激起千层浪之后,这个韩厥怎么着了?”
老人放下杯子继续道:“自古以来,天子赐婚,从未有拒绝者,韩厥拒绝,天子勃然大怒,说他藐视天威,辱没公主,一怒之下,将他投入了死牢——”
说书老人本欲接着往下说,但这个时候却听到了一声极轻的冷笑,于是便寻着冷笑的来处去看,他看到自己右前方坐着一个素衣女子。
是莫盈那个小丫头的月姐姐。
掌柜的和伙计也顺着说书老人的目光瞧向了发出冷笑声音的练月。
老人微微扭了一点身子,斜瞧着她,疑惑不解道:“怎么,姑娘有话要说?”
练月放下杯子,瞧着客栈门口来来往往的行人,轻笑道:“他如果真如老先生说的那般,那老先生的《天阙剑客列传》中怎么没把他列进去?”
老人捋着胡子,沉吟道:“这个嘛,老朽尚在考虑……”
练月又是那样轻轻巧巧的笑了:“老先生的《剑客列传》开篇就写了东方晓,而韩厥既然赢了东方晓,那理应当排在东方晓前面,成为开篇人物,可先生上部都写完了,却还在考虑要不要把他列进去?”
老先生继续沉吟:“韩厥的际遇比较特殊,老朽其实是想把他放在结尾做收篇——”
练月侧了身子,回头去看说书的老先生,认真道:“依我之见,老先生还是不要把他放进去为好,一个玷污了剑的人,不值得老先生费这么大的心思给他立传。”
老先生愣了一愣,反应过来:“姑娘既然知道韩厥此人,想必也是此道中人,关于韩厥的那些传闻,其实很多都——”
练月偏着头定定的瞧着说书的老先生。
老先生被她看得心里发毛,问:“姑娘为何这么瞧着老朽?”
练月道:“我怀疑老先生是不是真的来自天阙城?”
老先生一愣:“姑娘何出此言?”
练月道:“老先生若是真的来自天阙城,那就该知道,韩厥不是因为拒婚被打入死牢的,而是因为他做了为人所不耻的事,才被打入死牢的。”
在侧旁听的客栈掌柜霍然睁大眼睛:“死牢,直接进死牢?他到底干了什么,要直接给弄到死牢里去?”
练月冷冷地笑了:“死了的人,不说也罢。”
“啊,真的死了,这么年纪就……”掌柜很是惊讶,又问,“怎么死的?”
掌柜的见练月不答,又拿询问的眼神看向说书的老先生,老先生叹了口气,“服毒自绝。”
掌柜的也不说话了。
老先生叹了口气:“可惜了,这么好的一个后生。”
练月坐正身体,瞧向远方,秋阳白花花的落在客栈门口,风里已经有了凉意,她冷漠道:“是他自作孽。”
老先生叹了口气:“都说史书冰冷无情,王侯将相一生,几个字就说尽了,姑娘年纪轻轻,却比史书还要无情,自作孽三个字就否定了一个人的一生。”
练月仍是淡漠的语气:“我跟他素不相识,无怨也无仇,为何要否定他?是他自己不珍惜罢了。”
老先生默了一下:“姑娘是个有心人。”
练月收回目光,疑惑不解的瞧向老先生:“老先生刚才说我无情,现在又说我有心,真是奇怪。”
老先生道:“刚才没发现,现在发现了,无情是因为有心。”
练月直接道:“我听不懂老先生在说什么。”
老先生笑了:“姑娘的心事,姑娘若是不懂,旁人又怎么会懂呢。”
练月顿了一下,又回过头,继续看客栈门口。她想,或许曾经有过吧,但是都不重要了,那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那些心事只是一个困在阴暗地宫里的少女,对遥远王城里的剑客的仰慕。
第一次知道韩厥,她才十四岁。那一年韩厥是万众瞩目的剑魁,是明雍常提起的天下第一剑。
第一这个称号,总是很唬人的。
后来听得多了,那个剑客就渐渐的在她心里形成了自己的模样。想象中,他面容英俊,身姿挺拔,剑法刚疾,势若游龙,而他本人却跟他的剑完全相反,潇洒不羁又兀自多情。
天阙城距离临安那么遥远,要知道他的消息可真难,可地宫寂寞,她要找点事情做,她兴致勃勃。
她最经常去的地方就是茶楼,如果能遇到从天阙城或是随便从宗郑的哪个城来的说书先生,听他们说上那么一两句剑客,都能高兴好几个月。虽然说书先生的话,并不能尽信,可这是她唯一的消息来源。
云启二十一年,她的主子萧珩要陪自己的长兄,也就是穆世子萧稷去天阙城朝拜郑天子,她原本以为自己能跟着过去,可她的主子却偏生在那个时候派她和东音去了姜国。
那次执行任务,她中了毒箭,命差点都没了,在姜国滞留了两个月方才回来。回来之后,就去找明雍。
明雍是她生平仅见的剑术高手,他此去天阙城也有自己的私心,他也想会一会这位天下第一剑。可明雍说他们到了天阙城之后,就听说韩厥已经被关进死牢,罪名是藐视天威。
藐视天威是官方说法,民间的传闻是,强|奸|幼女。大郑律明文规定,强|奸|幼女未遂者,责以杖刑,情节严重者处以绞刑。民间传闻,这个幼女指的是天子那位尚不足十岁的十七公主。民间还传闻,韩厥在自己的私宅藏了很多幼女。民间传闻,韩厥高超的剑术,就是幼女滋养出来的……
昔日受万人追捧,今日就受万人唾骂。
但明雍却并不相信这些传闻,他觉得韩厥应当是一个爱剑的人,一个爱剑如痴的人,不会这样。
朝见完天子之后,萧珩私下去拜会太子,说起外面传的沸沸扬扬的流言,太子脸色铁青,只说了一句话:“父王从来没有这样失望过。”
王城流言纷纷,王城的剑客骚动不安,王城的说书人迫不及待的添油加醋。
流言把本该属于韩厥一个人的罪孽扩大到了他的师门云癸宗,那是一个隐在山林中的老派武学圣地,传世四百余年,却被世人借由韩厥的错误,而描绘成了一个异端血腥的邪派。
他们离开天阙城时听说韩厥在牢中服毒自尽。
她花了那么长的时间,在心里造了一个英雄世界,而如今,它的崩塌也只在一瞬间。
掌柜的还在拉着说书老人问韩厥到底犯了什么事,说书老人云里雾里的说了一大堆,却始终也没说出他入狱的真实罪名,大约是想给昔日的天下第一剑留点尊严和体面。
第十七章
莫盈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子好菜,色香味俱全的那种。伙计搭手一盘一盘上菜时,练月都惊呆了。
她原以为莫盈的水平充其量也就是家常水平,像她自己的那样。能吃是能吃,但绝对算不上好吃,只是自己或自家人吃习惯了,不挑罢了。
上菜的时候,客栈的掌柜都惊呆了。
厨娘模样打扮的莫盈从后厨来到大堂,看她一脸不能置信的表情,还挑了挑眉,炫耀道:“怎么样,看傻了吧?都跟姐姐说了,我厨艺好着呢。”
练月由衷的赞叹道:“是好着呢,比我好多了。”顿了顿,给了她一个温柔的笑,“莫盈,辛苦你了。”
莫盈抿嘴一笑,似乎有些害羞,害羞又温婉:“前几日我病了,都是姐姐照顾了,因此又撞见了不该撞见的人,担惊受怕了这么些日子,是姐姐辛苦了,我倒没怎么辛苦。”
她说得很真诚,练月暗想,这真是个奇怪的女孩子,生猛的时候,有点油盐不进,不太讨喜。但有时候吧,又温温柔柔的,像水草一样,怎么都是舒展舒服的。
练月道:“不要以为一顿饭就能收买我,我可是收费的,除了护卫费,还应该再加上一项看顾费。”
莫盈去搂她的脖子,撒娇道:“我知道姐姐嘴硬心软,姐姐不会的。”
练月还不太习惯这样的亲密动作,她立刻抗拒的把莫盈的两条胳膊从自己脖颈上拽下来,道:“说话就说话,别动手动脚的。”
莫盈立刻端端正正的坐好,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姐姐请用饭。”
练月嗔了她一眼:“行啦,别装了,知道你最乖。”
莫盈这才又笑起来,她一笑,练月也忍不住跟着笑了。莫盈瞧着她的笑容,忍不住道:“姐姐,你笑起来真好看。”
练月拿起筷子道:“得啦,别在灌我迷魂汤了,我今儿已经喝得够多了。”
莫盈嘿嘿一笑,拿了小碗过来,去盛汤:“那就喝点老鸭汤吧,这个也很补的。”
练月和莫盈吃饭的时候,客栈里又来了一波食客,因为她俩坐的是门口那桌,很轻易就给人看到了,食客路过她们桌时,还多看了两眼,点菜时,直接道:“那桌要的什么,我就要什么。”
掌柜的一脸抱歉的跟食客解释道:“客官,真是不好意思,她们那桌的菜都是自己下厨做的,小店还真没有,要不您再看看菜牌,琢磨琢磨,小店的这个白切鸡和白袍虾仁还不错......”
吃完饭之后,两人上楼去商量何时启程这个问题。
经历过萧珩他们走了又折返的经验,练月觉得还是次日启程比较稳妥。其实按照练月的真实想法,应该等萧珩一行人到了临安之后,她们再出发最稳妥,这样怎样都不会在路上碰到他们了。但她怕莫盈着急,还是说次日启程,问莫盈觉得有没有问题,莫盈摇摇头,说都听她的。
吃过晚饭后,她们收拾了一下东西,正准备早早的歇下,明日一早启程,就听到有人敲房间的门。
莫盈打开门一看,正是那位说书的老先生和他的小孙子。
小孙子七、八岁的样子,脸肉肉的,似乎不怎么爱说话,但一双大眼睛乌溜溜的,却像是会说话一般。
老先生虽然一把年纪了,但身子骨却非常硬朗,说话也中气十足,他道:“莫丫头,你姐姐在吗?”
莫盈连忙道:“在在,老先生找姐姐有事?”
老先生道:“倒也没什么要事,就是想送她本书,不知她方便不方便?”
练月在里边能听到他们的对话,忙道:“莫盈,请老先生进来坐吧。”
莫盈便将他们二人请了进来,请到桌前坐下。
练月从床边走出来,对莫盈道:“莫盈,你去让伙计沏一壶好茶送上来。”
莫盈得令就要下去,老先生扬了扬手,阻拦道:“不忙,老朽就说两句话。”
莫盈掂起桌上的茶壶,摇了摇,笑道:“不是单独为您沏的,这壶里的确没茶了。”
老先生一愣,接着笑了,对练月道:“真个伶俐的小丫头。”
练月笑道:“她就这样,老先生别见怪。”
莫盈提着壶下去了。
老先生把牵着小孙子的那只手抽出来,从宽袖中摸出一本薄薄的册子,放在桌上道:“原本呢,老朽不该多事,但想一想,又觉得这是一种缘分,不敢浪费。”他垂眼瞧着那薄册子,“不是什么古籍孤本,只是老朽在天阙城路边的书摊上瞧见的一本小册子,也不知是何人所撰,但内容还挺有趣,就买了下来,全当话本看了,既然姑娘也是此道中人,那就送给姑娘吧。”
练月的目光落在藏青书封上的书名签上,上面印着“赤冥六记”二字。
练月茫然的看着说书人:“先生这是何意?”
说书老人道:“云启十九年的暮秋,老朽在天阙城的酒楼说书,偶然见过他一次。那时他圣眷正隆,名满天下,眉目张扬,携了三、五好友来酒楼吃酒。言谈之间虽有掩饰不住的锐气,却自成一段浩然。”
练月慢慢的反应了过来,她蹙眉问:“先生是说当年的事,他是无辜的,所有人都冤枉了他?那他为何要自绝于狱中?他那样的人,真的会因为别人的冤枉,愤而自绝么,我想不会吧。”
说书老人道:“那件事发生时,老朽不在天阙城,等回去时,已是三年后,所以并不清楚事情的始末,也不敢说他是被冤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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练月道:“虽然先生不敢说他是冤枉的,可心里却愿意相信他是被冤枉的,否则不会把这本书揣在身上,也不会跟我说这番话。”
说书老人道:“史书向来冰冷无情,但有心人总能从寥寥数字间见窥到真心,姑娘若是有心之人,自然能理解老朽。若是无心,也是没有缘分,不强求,告辞了。”
练月送说书老人出去之后,回来又看到桌上那本《赤冥六记》,便停住了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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