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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他还只是个皇子,想要登顶光靠父皇的爱重还不够,他需要煊赫的沈家推他一把, 所以他去求外祖父帮忙。可沈源是如何说的呢?他负手立在葡萄架下,居高临下的看着刘钰, 嘴角勾起嘲讽的弧度。

“殿下,您不该听贵妃娘娘的话,去争那个位置。你不适合。”

少年人雄心壮志,听不得别人说自己半点儿不好,何况是刘钰, 皇帝最宠爱的儿子?

刘钰立起浑身尖刺,冷笑问:“外祖是觉得我不善心计?比不得哥哥们?”

沈源笑的更加嘲讽,转身便走。风中传来他失望的声音。

“坐那个位置需要的从来不是心计手腕, 而是一颗悲悯众生的心。须得为天下社稷、为黎民百姓,舍得下自己,方才是合格的君主。”

“而你多疑心、善猜忌、喜欢自作聪明,却又没狠到那个份儿上。这就是善也难、恶也难,唯独庸碌是众生常态。可庸碌之人如何能坐稳江山?”

刘钰靠在冷硬龙椅上,彼时觉得那话听来刺耳,可现在想来,或许老头儿说的对。

年轻的帝王垂着脸看不清神情,“谕恩候,朕给了你权势地位,你却回过头来咬朕一口,这可不叫知恩图报啊。”

李昭听了丝毫不恼,一副胜者的大度姿态。“陛下便当臣是个小人吧。”

“呵,小人.......”刘钰摇了摇头,“罢了。胜者为王败为寇,朕认了便是。可死也想死个明白,朕想问问你,究竟是如何收拢了黑羽卫?”

黑羽卫乃是大邺开国之君手下的一帮奇人异士。相传他们本领超群,能飞檐走壁,日行千里,取敌人首级于百步之外。可却没人知道他们是谁,因为在大邺建国之后,黑羽卫就消失的无影无踪,带上了一层神秘色彩。

现在坊间百姓偶尔谈起,也都是当成神话故事讲给孩子听,没谁会当真。

可刘钰知道这是真的,真的曾有这群人存在过,因为他父皇留下了一份名单。上边记载,黑羽卫起初有五百五十人。他们分为明暗两部,明部善于收集情报,暗部则负责取人性命,由明主和暗主二人管理。他们之间像是一张网,每人只与自己上家联系。若是上家死了,便只认二主的黑羽令。所以黑羽卫之间互不相识。

大邺的开国君主,之所以能在乱世中一统天下,离不开这群人的功劳。

但不知为何,在大邺建国之后不久,黑羽卫便解散了。活着的黑羽卫只剩下一百三十四人,散落在各地。但令刘钰兴奋的是,这份名单还记载着,黑羽卫的本领世代相传,任凭刘氏皇族差遣。

若他能找到这些人的后代,重新建立起一支黑羽卫,又何惧其他权臣、藩王?这天下,谁人也翻不出他的手掌心!可刘钰怎么也想不到,世代效忠刘氏皇族的黑羽卫,竟会叛变,投靠了李昭。

“陛下想错了,这事儿说起来倒要怪先帝。他一辈子心里头只装着沈氏那个女子,家国天下全然不顾,驾崩前也一心在帮那女子谋划铺路,竟忘了交代你,这件刘氏皇族最重要的秘密。”李昭笑了笑,“那份花名册,本质是为了赶尽杀绝。”

“什么?”刘钰惊讶的抬起头。

李昭还没来得及解释,殿中便响起另一道男音:“黑羽卫是一把利刃,但用的人也畏惧它的力量。当年大邺初建,皇帝无容人雅量,担心黑羽卫功高震主,或存心反叛,索性大肆屠戮,活下来的黑羽卫不到半数。”

“这些人散到民间,隐姓埋名过日子,可您知道为何二百多人的名单,传到您手里只有一百三四人的名字?”

男人声音很平淡,几乎没有情绪的起伏,可说到这却带上了悲愤之情。“呵,‘黑羽卫本领世代相传,任凭刘氏皇族差遣。’可上面还有一句话没有写,只靠历代皇帝口口相传,那就是‘随后灭其口’。用完便杀,以免黑羽卫再次势大,所以一代代传下来,到了您这代,黑羽卫便只剩下这一百三十四人了。”

“陛下可知什么叫做黑羽卫?黑羽卫每月有三两月俸,须隐姓埋名,其家族子嗣不得入仕,就靠一腔忠义,一代代的往下传。我爷爷等了一辈子也没见过黑羽令到底长什么样,许多黑羽卫都与他一样,到死都念着刘氏皇族的好。”

“每个黑羽卫到了岁数,或是身体不济时,便要将黑羽传给儿子。我爹开着他的小茶摊,等到了三十五岁,本以为没机会了,便将黑羽给了我。可谁想第二日便有了任务,本该我去的,可他不肯。我爹兴奋的像个孩子,眼里闪着光,说让我让让他。呵,陛下大概不懂,每个黑羽卫从小练就一身本领,都在等效忠大邺、效忠刘氏的机会。”

“我太好奇,便偷偷跟着他。眼睁睁见我爹完成了任务,却死在了宦官手里。他中了毒,脸色青黑往外吐着血,口型却是让我走。我的本事都是他教的,行踪瞒的过旁人,却瞒不过他。可这一切,我宁愿自己不知道,只当我爹死于敌手还要安慰些。”

男人一身寻常的黑色布袍,如果不说话,就像个影子般无关紧要。可如今他字字泣血,红着眼睛逼问刘钰:“陛下,您现如今坐的这把龙椅都是黑羽卫拿命换来的。我们世世代代效忠刘家,可落得什么下场?如今反叛又有何不妥?”

刘钰原以为,是李昭许以事成之后的金银珠宝、权势地位才让黑羽卫反叛。他只是为了拖延时间才故意有此一问,哪知真相竟是这般?

面对男人一连串的质问,刘钰一句话也说不出。

他嘴唇翁张,最后只讷讷道:“朕、朕不知。”

李昭看向那黑衣男人,那人抹了把脸平复情绪,微不可见的朝他摇了摇头,李昭心中一紧,面上却不露分毫。

起事的同时,他便吩咐黑羽卫去救李绾,眼下摇头的意思,是没找到人,还是女儿已经......李昭愈发焦急起来,也不再与刘钰绕弯子,直言道:“于总管最是忠心,如今不在陛下身边,难道是去求援?陛下也不必为他拖延时间了,福王自身难保,恐难进京救驾。”

刘钰眉心一跳,宽大的袖口下死死攥着拳头。可脸上却笑开来:“福王?他与你存着一样的心思,朕怎会指望他?于总管不在,当然是与皇贵妃在一处......”

两人面色皆不好看,正僵持着,宋怀秀押了个血葫芦进殿。

刘钰一见,便知彻底没了希望,那满脸是血的人,正是悄悄去点烽火求援的于海。刚才说他押了皇贵妃,就是想诈一诈李昭。

逼宫一事,事发突然。女儿和江山哪个重要,想都不用想,刘钰没想用李绾当做人质威胁李昭,他只想拿她换沈太后的平安。可他派人去玉泉殿找时,已是不见李绾踪影。既也不是李昭派人救走了,那这人到底哪去了?

宋怀秀一身银甲,满脸的焦躁之气。一脚蹬在于海腿弯儿上,“绾绾究竟在哪?我可没那么好的耐心法儿,你再不说,可不是挨揍那么简单了。”

于海是大总管,平时也金贵的很。挨了宋怀秀两拳就已经眼冒金星,满嘴是血了,这会儿委屈的都快哭了。他要知道他能不说吗?他是真不知道皇贵妃在哪啊!

“我都说了,我真的不知道!我去玉泉殿的时候就没瞧见贵妃人影!有小宫女说是卿乐把人带走了,可都乱成了一锅粥,谁知道她说的是真是假啊!”

宋怀秀眯起眼睛:“卿乐是谁?带哪去了?”

“卿乐是太后娘娘身边的女官,要真是她带走了,许是、许是在白玉宫吧。”

刘钰听了却像疯了一样,冲下高阶,狠狠往于海脸上甩嘴巴子:“狗奴才!让你多嘴!”

于海一边儿躲一边儿喊:“哎呦陛下别打了,这都什么时候了,个人顾个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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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绾躺在一整块白玉上,心中一片绝望。

今日刘钰没来玉泉殿,她用了晚膳便沐浴歇下。可刚躺下便觉得不太对劲儿,眼皮越来越沉,浑身无力只觉得整个人往下陷,不像是困倦,倒像是被人下了药。李绾想叫人,可却发不出半点儿声音。

再醒来时,便是这里。李绾迷迷瞪瞪的睁开眼,发现自己赤、裸裸王校长内部的被绑在白玉床上,又冷又硌,嘴里还塞着帕子。

她听到沈太后的声音说:“我没办法顶着这样的脸,一日也受不了!今日便动手,哀家要她的脸。”

沈太后激动的转过身来,她脸上带着黑色面纱。一双手在李绾身上摸索,“还有身体,年轻又饱满的身体,通通换给我!”

她神色癫狂。虽有黑纱遮挡,可透过她低头时的缝隙,李绾瞧见了她如今模样。

凹凸不平的一张脸。

第60章 委屈

沈太后身后站着两个干瘦的男人, 他们的确来自滇地。略通些草药医理, 可却并不是什么巫医。

二人几年前到冀州做胭脂生意。所有的脂粉中都加了家乡的草药,多少有些养肤的作用。原就是想混个温饱,可无心插柳柳成荫。因这胭脂好用, 一时间二人在冀州府名声大噪, 赚的钵满盆满,小小一盒胭脂竟能卖出一金的价钱。

他二人开怀之际又存着不敢与人言的疑虑。他们的胭脂当真那么好?值得与金同价?

都是活泛人, 一琢磨就琢磨出了门道。他们的胭脂除了加了几味草药, 其他都与别家一样,之所以能卖出好价, 完全是因为噱头。

因为两位老板来自遥远的滇地。那里盛产名贵药材,他们胭脂里加的草药,必定是好东西!仅仅因为这一点,就已经让他们发了财, 若再添上一把火呢?

比如神秘巫医制出的回春面脂,可令人皮肤娇嫩如二八少女?冲这噱头, 想必十金一盒也会有人抢着买,很快他们兄弟二人便能富甲一方!

设想的没错,可惜他们把名头打得太响,传到了京都,甚至传入了宫中。所以还没来得及花钱享乐, 就先被沈太后的人‘请’到了白玉宫。

不光是他们,沈太后四处寻来的高人不少,有名医、有法师, 可太后追求的是永葆青春,这谁能做到?衰老与死亡,本是世间最公平的事,谁也逃不开,无论你身份如何。

可沈太后却妄想着打破这一切。简直就是痴人说梦,她想从老天爷那偷来时间与美貌,却不知偷来的东西迟早都要加倍还回去。

神医恃才傲物、大师不打诳语,都拒绝了沈太后,然后就成了□□中的那艳丽牡丹的花肥。一拨人里头,最后只剩下他们兄弟二人还活着。他们是商人,论起驻颜本事兴许比不过旁人,可他们骨子里就带着圆滑精明,论编造噱头和吹嘘功效,二人绝对是翘楚。普通的法子唬不住太后,就想出了这处子之血沐浴的点子。残忍癫狂却又带着神秘色彩,与沈太后此人何其相似?这种相似感令她喜悦,她对这个法子深信不疑。

兄弟二人摇身一变就成了高深莫测的巫医,也成了沈太后最倚重的人。每日被困在白玉宫中,瞧着无数鲜活生命,为一个女人的妄想而逝去,看着那些小姑娘被按在池边放干血,变成一具具干瘪尸体,也曾有过不忍,可良心谴责,到底抵不过自己想要活命的自私念头。

谎话早晚都会被戳破。可原本照这么下去,再拖个一年半载也不是不可能。坏就坏在,沈太后等不了了。

白玉宫的一方池子,想要蓄满水时血气浓郁,至少要放干净五个人的血,这些人命在沈太后看来不过如草芥子一般低贱,她不心疼。她只是贪心,想在彻底换脸前,也能保持美貌,既然日日以人血沐浴还不够,那喝下去呢?

每日就寝前,她都要饮下一杯鲜血,可细纹与松弛并未消失。半个月后沈太后惊恐的发现,她的脸烂了。

脸上生出了大大小小七八个脓包,身上也有些。各种法子都试了,脓包是消了下去,却留下了不少坑洼。这让她的情绪几乎崩溃,每日躲在白玉宫中不敢见人,宫宴更是称病不去。

曾经镜子中的那张脸,哪怕有了岁月的痕迹,也仍是美丽高贵的。可如今却被她自己毁了,脸颊变得凹凸不平,留着难看的深色印子,让沈太后越发的暴躁,只一个劲儿催促着巫医换脸一事。

能令她满意的脸不好找,所以玉泉殿的李绾她本想留到最后,等有万全把握时再动手。

如今却是顾不得了,这样丑陋不堪的自己,她一日也难以忍受。匆忙间准备好了一切,瞒着皇帝,便让卿乐将人掳了来,吩咐巫医马上动手。

这可愁的兄弟二人直嘬牙花子。他们本就是滥竽充数,辨药材远没有点银子拿手,什么人血沐浴割皮换脸,更是信口胡诌的法子,哪可能真会?先前沈太后逼着他们练习,割下的人脸不完整不说,还险些把自己恶心死。

眼下这疯太后不光要换脸,还想换整身皮囊?这不是难为人?

可这二人心里犯难,面上却是丝毫不乱。背着手沉着脸,吩咐着宫人准备用具。甚至拿起一柄银质小刀,放在李绾脸畔细细比划着,瞧着还真像那么回事儿。光冲这份儿演技,也不枉沈太后信他们一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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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可惜了这美人儿’心中如是想着,手底下便要下刀。他们兄弟想得明白,能拖一日是一日,能拖一时是一时,总不能自己先露了怯。

“慢着!”沈太后在另一张玉床上躺了下来。“那张脸皮一会儿是要换给哀家的,先割下来便不新鲜了。你们先帮我割掉这张难看的脸罢。”

这可真是进退两难。在太后脸上动刀那必然是没活路了,可眼巴前若是推拒也难活命,两人把心一横,敷过麻沸散后,便沿着太后的下颌慢慢切开。

麻沸散可减轻痛苦,却不是完全麻痹。下半张面皮被银刀划开,露出只剩筋膜的脸,沈太后疼的浑身打摆,眼里却有飞扬光彩。终于,她终于要摆脱这腐朽的皮囊,重获新生了。

可脸割开一半,白玉宫的前殿却忽然乱了起来。向来安静如同哑巴的一室宫人们变得吵吵嚷嚷,隐约喊着什么‘叛军入宫了’。兄弟二人手下没停,只悄悄对视了一眼。

卿乐到前殿查看情况,可等她再回到后殿时,只见沈太后疼的滚落在地。那两个巫医早跑的不见踪影,还趁乱偷走了翡翠摆件。

“娘娘,娘娘您怎么样?”

沈太后下半张脸被割开,鲜血淌的脖子衣襟上全是,别提多吓人,她一把推开卿乐:“去!去把他们二人给哀家抓回来!换脸,脸还没换完,他们不能走!”

“是。”

服从与执行,是死侍的宿命。卿乐放开她,一闪身形追了出去。或许这是她主子下的最后一道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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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绾从没遭过这种罪,被绑在冷硬玉床上也就罢了,心里的折磨才是酷刑。一会儿要被人割脸,一会儿要看着沈太后割脸,仿佛自己下一秒就也会变成这血淋淋的模样,只觉得满室冷香也终于盖不住这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就在她满心绝望之际,到处都喊着‘叛军入宫了’。人人慌乱,李绾却松了口气。是爹爹他们来了,再撑一会儿,他们一定会找到她的,再撑一会儿。

有了生机,哪怕只有一线机会,也得试一试。后殿中此时只剩下她和沈太后二人,李绾手脚都被绑着,跑也跑不了,只能先想办法把绳子蹭断。可送到白玉宫的一切都是最好的,玉床也一样,边角打磨的圆润极了,生怕伤到主子分毫。李绾偷偷磨了半天,绳子连毛都没起。

就在她焦急之时,沈太后却忽然耷拉着那半张脸皮扑到李绾身前。若说以前她带着些癫狂,那此时就是真疯了。握着小刀,嘴里一直念叨道:“换脸,我要换脸,换脸。”失神的眼睛和细碎的动作都透着不正常。

李绾吓坏了,连忙哄她道:“太后、太后您听我说,咱们得等巫医回来才能换脸。若是贸然动手,弄坏了怎么办?还是再等一等罢。”

沈太后动作犹豫了一瞬,却又举起刀。她执拗的想要剥下这张完美的面皮,戴到自己脸上。

李绾被绑的结实,根本躲不开。只能由着沈太后脸上的血滴在自己肩膀上,眼瞅着银刀逼近面门,她吓得紧紧闭上眼。

可想象中的疼痛没有到来,‘呛’一声是刀子落地的声音。

一身银甲的年轻将军,在看到脸色惨白的李绾那刻起,就已经气得发了疯。他甚至连举刀的人是谁都没有看清,就直接一脚将人踹开。

不管是谁,谁也别想伤她。

“不怕,绾绾,我来了,不怕。”李绾被人解开绳子用披风包住,抱在了怀里。突如其来的温暖,与突如其来的疼宠,令她鼻子一酸,这会儿才觉出委屈来。

听到那熟悉的称呼她终于敢睁开眼,望着男人英挺的眉、深邃的眼,李绾的眼泪大滴大滴的往下落。她狠狠锤在宋怀秀肩上,“你怎么才来?我都要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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