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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心爱汪贵妃嘛,一心一意想叫她做皇后。”不提孩子,钱淑兰就很平静,这个曾经甜甜的小姑娘在经历如此大的伤痛之后,已然飞快成熟了起来。

“可是皇后又没有过错,无故怎么好废她,这时候皇上幸了我——其实起初不过是一时兴起,偏我有了孕,偏我又长得像汪贵妃,我要是不像,说不定还没事,但我就是像了,汪贵妃发现以后,皇上心里就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汪贵妃这时提出把我的孩子寄养给她,皇上含愧之下,就答应了。”

再以后的事,就轮不到钱淑兰一个小宫女做主了。

“这太荒唐了——”展见星紧皱着眉,她没关注过后宫宫妃,但从皇帝的年纪算,汪贵妃最大不过三十出头,“倘若将来贵妃自己又得子,皇长子将何以自处?”

“她生不出来了。”钱淑兰这句话说得很不客气,“她生嘉仪公主的时候坏了身子,很难再有孕了。所以我在这里的日子还算过得去,这些人拿宝儿早晚能得储位来哄着我,叫我要安分,但他们也因为这个不敢得罪狠了我,我闷得受不了时,想我的宝儿时,不管闹得多凶,他们也只好受着。”

展见星明白过来,钱淑兰作为皇长子生母,虽是为人看管的状态,但她也是此间主人,能做些主,她要放两个过路举子进来借宿,要见一见同乡,下人看在皇长子的份上,都得勉强同意。

毕竟,钱淑兰还这么年轻,眼下身陷囹圄,但将来的事,谁说得准呢。

展见星不知该说什么,觉得说什么也安慰不了钱淑兰失子的心,她只能道:“夫人,那你在此处的性命是可以保全的吗?”

钱淑兰点头:“皇上这个人,大概对我也有两分愧疚吧,汪贵妃跟他保证了感念我生子,绝不会动我,但皇上并不相信——呵,展哥哥,你说这不是明君所为,其实皇上圣明得很,他喜欢汪贵妃是一回事,可没叫她迷昏了头,汪贵妃到底是不是想杀我,我也不知道,总之皇上不放心,他有数得很呢。这天底下,哪里真有会为女人神魂颠倒的男人呢,不过是为着自己高兴,才纵容几分所谓心爱的女人罢了。”

她这句话清醒得冷酷,但展见星很能理解,谁遭逢这样的剧变,也不可能一如往昔了。

她与钱淑兰少时相识,虽从前避着男女之防,没怎么和钱淑兰说话,但她在钱家读了两年书,每日进出,总有照面,这一份熟识的情谊是实打实的。

展见星因此道:“夫人,我眼下人微言轻,也许帮不上你什么。但如果有我可以搭把手的,你但说无妨。”

钱淑兰凝视着她,欲言又止片刻,终于道:“展哥哥,我不想给你带来祸端,先前就没有说,但我想我的孩子,我实在忍不住——你可以帮我的,我认识的人里,也许只有你可以帮我。”

展见星道:“请说。”

“你认识代王府的贵人是吗?”钱淑兰的语速变快了一点,又带上了迫切的希望,“你在里面几年了,一直好好的,还考上了举人,应该和贵人关系不错,你能不能求求你跟的那位贵人,求他劝劝皇上,让我回宫去,我不奢求别的,我还做个宫女,不见宝儿都可以,只要让我离他近些,不要像这样隔了一座城,他冷了热了,饿了病了,我连打听都没地方打听去,他们只会告诉我一切都好,可我怎么敢相信呢!”

展见星愕然又恍悟——她终于明白,钱淑兰为什么这么痛快将这样的秘密告诉给她,她恐怕在见到她的时候起,就想好了要从她身上打开困局。

钱淑兰说得非常动容殷切,展见星也很同情她的遭遇,但对于这个要求,她只能摇头:“夫人,我做不到。”

“为什么?”钱淑兰急得快哭了,她也是病急乱投医,实在没办法了,“展哥哥,我没想闹大,我爹娘还在京里呢,我不敢害了他们。代王府和皇上是亲戚,亲戚私下劝一劝这样的家事,皇上就算不给面子,不同意,也不会拿代王府怎么样的。展哥哥,你帮我试一试,我一辈子感激你!”

展见星仍旧摇头:“夫人,你被困在此处,恐怕消息有所闭塞。先代王去世以后,代王的王爵一直没有敕封下来,我陪伴读书的九爷也没有得到应得的郡王位,可见皇上和代王府并不存多少亲戚情分。九爷倘若知道了这样的密辛,还说到皇上跟前去,不但说不动皇上,他的王位可能再也等不到了,我求他,是害了他。”

“是吗……”钱淑兰眼里的光全熄了下去,她没有纠缠,因为她知道,求别人施与个顺水人情还行,要人赔上王位冒险,那是万万不可能。

就算做利益交换,皇长子才两岁,皇帝春秋鼎盛,等到皇长子能做主,她挣出头可以给出好处,那得等多久。

“但皇上如此行事,令你母子生离,断断不对。”展见星接着道,她已有了决定,此事她不知道就罢了,知道了,她不能装若无其事。

“夫人,你若愿意等,就请等我半年,半年以后,如有机遇,我想办法面君替你陈情。”

钱淑兰变得灵醒许多,一愣就反应过来——半年以后,就是会试与殿试。展见星若能中榜,他当然就有面君机会。

钱淑兰精神大振,忙道:“展哥哥,多谢你——但是,但是这恐怕对你不好。”

展见星开口与朱成钧去说是不同的两个情况,展见星是外臣,她知道了,等于皇帝家丑外扬,朱成钧去说,还算老朱家自己的事,只要限制住消息流通范围,还不至于多么令皇帝脸面难看。

展见星一边思考,一边道:“会有一些影响,但我能撑住。夫人,实话说,倘若将你困在此处的是汪贵妃,我就真的爱莫能助了。”

钱淑兰微有疑惑:“怎么说?”

“汪贵妃绝不会希望此事有一点走漏的可能,必要时,也许灭口的事也做得出来。但皇上不需要做到这么绝,”展见星解释,“皇长子出自你的腹中,还是汪贵妃腹中,只对汪贵妃和你有影响,对皇上自己来说,其实没什么差别。此事就算外扬,于皇上来说顶多颜面不好看罢了。”

皇帝就这么一个儿子,是嫡是庶都没差,犯不着为了这个去灭臣子的口,真干了,才会在史书上留下千载骂名。

钱淑兰连忙点头:“这话对,皇上虽然对我不好,可是凭良心说,他不是残暴的人,若不是他坚持要留我的命,生产时汪贵妃随便做点手脚进来,我今天也不能坐在这里和你说这些了。”

展见星冷静地反问她道:“但是,夫人,你想好了吗?如果你回宫,也许反而不如在这里安全。”

这一方禁地,汪贵妃的手伸不进来,回了宫,宫里人多手杂,可就说不准了。从汪贵妃的立场来说,她希望钱淑兰死的可能远远大于所谓的“感念”。

钱淑兰毫不犹豫地点头:“我要回去!我准备好了,有什么结果我都受着,在这里日复一日,我已经像个活死人了。展哥哥,你帮我,你放心,以后有了机会,我一定报答你。”

展见星没有矫情,道:“夫人,那么一言为定。”

她是个有秘密的人,为了这个秘密,她真的有需要钱淑兰帮忙的地方——世上没有永不透风的墙,万一哪一天她的女儿身暴露,引来不可测之祸,她希望钱淑兰能至少帮她保住徐氏安享晚年。

多这一道保证,她才能更放心地去走自己的路,攀登天子之堂。

钱淑兰用力点头:“一言为定!”

**

翌日晨起。

展见星和一觉睡得香喷喷但仍然脚疼的唐如琢继续踏上进京旅程。

大同府里,朱成钧坐在馒头铺前。

徐氏手足无措:“九、九爷,这不是你做的活——”

朱成钧木着脸:“我答应了展见星的。”

徐氏当然也得到了许异的带话,知道女儿请了朱成钧照应她,她感念朱成钧主动前来的心意,但这照应应该不包括亲自来帮她卖馒头吧?

应该不——吧?

望着占了她的位置的朱成钧,以及旁边已经开始笑嘻嘻和客人搭话的秋果,徐氏陷进了深深的迷惘中。

作者有话要说:

从业以来,我的男主受欢迎度第一次超过了女主,我要适应一下这个新形势。

然后侧面写到了皇帝家的娃,我畅想了一下以后九爷家的,九爷出场少的日子里,撸个小剧场补偿大家:

朱成钧不大喜欢小小九,因为他太能哭了,一天天也不知道哪来那么多不高兴,动不动哇一声,一哇起码一刻钟。

朱成钧要被他烦死了,尤其半夜被吵醒的时候,简直想把他丢了:“他怎么这么讨厌?睡个觉就这么难!”

展见星揉着眼:“让奶娘抱到旁边哄一会儿吧。”

虽然是她亲生的,老是这么吵,她也有点受不了了,偏偏大夫看了都说没事,再大点就好。

朱成钧黑着眼圈,板着脸:“不行,他这么招人讨厌,奶娘肯定偷偷拧他。”

他打小就是这么过来的,没人管他,被拧了被偷拿屋里摆件被偷吃份例这种事多了去。

朱成钧终于掀被下床,气哼哼地把哇哇的小小九从旁边的摇床里抱出来:“吵死了,你睡吧,我带他出去转一转。”

第69章

进京以后, 展见星的日子过得很安定。

她没有去做工,因为钱淑兰所在庵堂的庵主是个有真修行的老师太,钱淑兰透过她的门路, 给展见星和唐如琢在京里广慧寺寻了两间客房落脚,房租省下来不说, 广慧寺与京城贡院同在城东, 届时他们可直接前往贡院参加会考, 期间都不必费神另觅住处。

唐如琢开心得不得了:“星星, 你运气比我还好!路上借个宿都能遇见这么肯帮忙的同乡, 我们今科一定能中。”

中不中的不一定,这个开端确实是个好意头,展见星暂且将那晚的奇遇深深埋在心底,于寺院的每日晨钟暮鼓之中,潜心磨练起文章来。

到她这个阶段, 先生该讲的、该点拨的都早已讲过点拨过了,能吸收多少,进益到什么程度, 这得靠她自己专研努力,即是所谓的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了。

期间唐如琢给了她不小的帮助, 许异的程度一直不及她,朱成钧就更不用说了, 她在大同没有势均力敌的同窗可以互相印证促进,只跟随楚翰林一人, 眼界上毕竟有些单一。

唐如琢在文章上则有一种天成之感,八股本身最为呆板,他难得的是根据主考官的口味不同,既能肆意挥洒出圆融才气,又能收回来做沉稳持重一丝不苟状。唯一所欠缺者:策论。

策论光有才气不行,对仗对得再好,把圣人经义编出花来,说不出个明确论点,那只能算通篇废话。比如皇帝提问:为什么朝廷治理地方养教民风已久,却一直不能达到最好的效果,到底是用的人不对,还是督劝的道出了问题?

这时拍一拍皇帝马屁表示民风已经很好自然是需要的,阐发一下圣人之道也必不可少,但不能只有这些,必须还得实打实把皇帝的问题回答了,到底是哪方面不足,要怎么加强,至于说得对不对皇帝心意,那是另一回事。

唐如琢缺就缺在后半截,这是他年纪太小所历世情太少的缘故,这点欠缺不曾影响他中解元,原因很简单,乡试虽也有策论,但最重经义,只要第一场圣人经义阐述得好,别的只算个添头,影响不到他什么。

再往上考就不一样了,会试也是最重经义,但紧随其后的殿试不同,殿试由皇帝亲自出题,只考一道策论,这道策论直接决定最终三甲的名次。

唐如琢执意要出来游学,虽是幌子,也是确实有这方面需要,家里给他提供再好的条件,他飘在云端,不曾踩到地面上低头看一看真实的百姓是怎么过活的,就是补不上这一块。

展见星则和他相反,她虽只十七岁,生平所历比他丰富不知多少,她有过饱暖安宁的童年,历过丧父后与父族拼命抗争的苦痛,上过公堂,坐过大牢,入得代王府,踏进紫禁城,在先帝跟前回过话。

她见过人世间最显耀的富贵,也挨过吃完上顿下顿不知在哪里的拮据,清正敢为的官,无能怕事的官,贪心糊涂的官,吃人的族人,残暴的贵人,好心的邻人,所有的风刀霜剑,温暖正义,长成了今天十七岁的展见星。

唐如琢帮她看文章,为她扩阔思路,她则将这一切都分享给了唐如琢。

唐如琢天真,但并不傻,而且还很聪明,他渐渐发现了疑点:“星星,你为什么说到那个九爷的时候都有点怪怪的?”

展见星:“——我哪里怪了?”

“就是跟你说别人不一样。”唐如琢认真道:“你不想说他,老是回避,但这个人跟你牵扯很深,你又绕不过去,你不得不说到他的时候,声音就发虚。”

展见星:“……”

离那个晚上不过半个多月,她心里确实还有点别扭,但她已经尽力恢复正常了,说的时候没觉得怎样,没想到居然叫唐如琢耳尖地听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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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你说来说去,他不是都对你挺好的吗?”唐如琢的天真又发挥出来了,他聪明,但没眼色,追问道,“你还说他们代王府就他一个好人。”

展见星勉强道:“没有为什么,只是他性情有点古怪。”

唐如琢不放过她:“你这一句更怪,好像不想说他坏话,但是被我问的,只好推他身上去。”

展见星:“……”她被打败了,也不想再编了,索性直接道,“如琢,你知道是你问的,还要问。”

唐如琢嘿嘿一笑:“我好奇嘛。其实我在太原,听过你们大同代王府的名声,那真是如雷贯耳,你说他怎么坏都不稀奇,说他好,才怪呢,所以我才忍不住多问两句。你不想说,就算了。”

他做出一副大方样,可是眼神一下又一下地瞥着她,那副样子,明白显示展见星不说可以,他自己想象出些什么可就不好说了。

展见星无奈,只好半真半假地道:“没什么,只是我出门前和他吵了一架,所以提起来才有点尴尬。”

“你做伴读的,可以和主家吵架?”唐如琢这一句没指望她回答,他自问自答了,“那他人是不错的嘛,等考完回家时,我和你绕去看看。”

展见星惊道:“你看他做什么?”

唐如琢理直气壮:“好奇,他们代王府的名声可止小儿夜啼,我看看究竟怎么个吓人法。”

展见星道:“那是从前,再说,做那些事的也不是九爷——”

“那就更没问题了,我不用怕他打我,对不对?”

……对什么哦。

展见星放弃跟他讲理了,自顾拿过自己的文章看起来。

在京的日子大半平静,偶尔热闹,满溢充实,唐如琢在京里落脚稳当以后,倒是终于通过京城的铺子给家里送了信,家里如何喜怒自不必说,这时候却也不便再把他抓回去,离着会考不过四五个月,路上一来一回,耽误的都是时间,而这时候,着实耽误不起了。

只好让在京的掌柜一趟一趟给他送东西,唯恐自家的宝贝解元受了委屈。

展见星这里则无人来寻,她一直清静着,直到十月下旬,初雪那日,京城发生了一件大事。

白皇后上表,以无嗣多病为由,自请辞去皇后之位,皇帝发敕礼部,准了白皇后所请,另赐别宫。

也就是说,皇帝,废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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