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节(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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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烈日的烤灼下,他清楚地感受到膝下的炙热。

少年脊背绷得极直,弯身朝着苗姨娘的方向叩首,力气之大,直发出一声声“咚咚”的闷响。

苗姨娘每受一鞭,他便叩一次,每一记都透着沉重。

宋氏让人去拉他,却根本拉不住。

张峦语气复杂地说道:“由他去吧。”

他看得出,张秋池此举并非赌气,也不是有意做给他们看,只为全一个为人子的孝义而已。

这是个……好孩子。

苗姨娘受完罚之后,被送回了西院。宋氏有话,命她两日后便收拾行李动身去庄子上。

张秋池却一直跪在海棠居,迟迟不肯离去。

张眉寿走到他身边,说道:“大哥,你不必如此。父亲让你回去。”

张秋池闻声抬起头来看她。

灼人的阳光将少年原本干净白皙的脸庞晒得滚烫发红,嘴唇却苍白干裂。

张眉寿看着他额头上半凝固的血迹,递了帕子给他。

张秋池接过,却没有去擦拭,而是攥在手中,与她说道:“三妹,方才多谢你为姨娘说情。”

他的声音透着沙哑,有着别样的复杂。

张眉寿没有说话。

她说情并非出于怜悯。

“三妹,抱歉。”张秋池低下眸子。

他忽然想到许多,包括他的出生,似乎就是一个给人带来无数麻烦的错误。

他以往并非不知,但如今日这般切身体会,却是第一次。

张眉寿不知如何安慰他低沉的心情,只能道:“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只能向前看。我曾听人说过,与其站在原地自怨自艾,倒不如昂首向前。想来,这话确实有些道理。”

张秋池在心底重复了一遍她的话,而后问道:“三妹是听谁说的?”

“嗯……听祖父说的。”

张秋池一愣之后,艰难地弯了弯干裂的嘴角。

张眉寿却想到了一个久远的画面。

有一回,她还在太子府里的时候,一个人躲在房里,倚在靠窗的椅子里,望着窗外的天抹着泪,却忘了是为什么了,但她清楚地记得祝又樘不知何时走到她身边,笑吟吟地问:“宁可流泪望天,也不愿昂首向前,这是什么道理?”

她当时大约伤心又气极了,脱口回他:“是我的道理!不……是大多数人的道理!”

祝又樘鲜少见她那般大胆顶撞,却是一笑,点点头:“好,你有理。”

便站在她身边负手与她一同望天。

她记得,那时也正值盛夏。窗外的那丛芭蕉,格外地绿。

“所以,大哥且起来吧。”张眉寿伸出一只手去拉张秋池的胳膊:“有这工夫,不如放到更有用的事情上。”

这一次,张秋池没再坚持,随着她的搀扶站起了身。

“我相信姨娘绝无挑拨之意。若此事果真是她做的,也必有不得已的苦衷。三妹,我这么说,并非是为了姨娘开脱。所以,姨娘被罚,我并无异议。”张秋池往堂内看了一眼,道:“我这幅样子,便不进去了,你代我转达父亲母亲——我一定会将此事前因后果查明。”

他固然受到了冲击,却从来不是消极之人。

见张眉寿点了头,张秋池才转身离去。

跪得太久,少年人走起路来脚步略有些僵硬缓慢。

阳光下,他被汗水浸湿透的衣袍紧紧贴在后背。

张眉寿看着他的背影,却生出一种钦佩来。

张秋池生来不受待见,想来听到的奚落和讽刺不会少,但他却能保留一份赤子之心,从不抱怨,孝义分明且明判是非,这真的极难得。

上一世……真的是可惜了。

张眉寿转身之际,屋子里忽然传来赵姑姑的惊呼声。

“二太太,您这是作何?万万使不得啊!”

第93章 断心结

“拦住她!”宋聚惊声道。

内间中,宋氏站在梳妆桌前,伸手三两下便拆掉发髻,抓了把剪刀,横在身前。

张峦快步上前欲夺下,却又恐伤到妻子,而就在这短短的工夫里,宋氏已经对镜剪掉了一缕长长的青丝!

“芩娘,你这是作甚!”

张峦夺过那把剪刀,满面紧张地问道。

莫不是妻子今日要与他断发绝情吗!

宋聚宋锦娘也都快步围了过来。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怎能轻易毁损!”宋聚斥责妹妹。

宋锦娘也不知宋氏的打算,但女子断发历来都是大事,或是看破红尘,或是以表诀别之心。

可今日之事虽说未能处理得完满,可真相大致已经明了,足可见是他人刻意设计离间。

“胡闹!”宋锦娘皱眉看着宋氏,又气又无奈:“若非你心思多疑,也不能如此轻易便被设计!如今事实已明,你又要折腾什么!”

张峦看着妻子手中的断发,心痛不已。

宋氏却忽然朝着众人扬唇一笑。

“你们想什么呢?古有断发代死,我今日效之!打从此时起,从前的宋芩娘已经死了!”

她今日看透了许多,当苗姨娘跪在那儿不停朝着她磕头,她心生怜悯之时,同时忽然就莫名释然了——

那种感觉说不清,原因兴许有许多,譬如长姐的强硬、女儿的勇敢、丈夫时刻与她站在一处的坚定……

如此种种场景,她看着看着,想着想着,忽有一种如梦初醒之感,仿佛这些年来的一切艰难苦涩、尖锐悲痛,全部随着那场浑噩的大梦远去了,不过转瞬间,就会被梦醒之人淡忘。

此发一断,她如释重负!

所有的人都听得愣住了。

刚奔进来的张眉寿看到了父亲忽然变得通红不已的眼眶。

堂堂七尺男儿,竟然当着旁人的面,落下热泪来。

张眉寿这是第二次瞧见父亲哭。

上一回,就是前世母亲过世之后,海棠居外的大椿树被砍断的时候。

这哭与哭,却是截然不同的。

“什么死不死的,能不能说些吉利的话?……这么大人了,话都不会说?”宋聚回过神来,仍满口斥责,只是脸上的紧绷已经化为了乌有。

宋锦娘笑着叹了口气,将他拽了出去。

经过小外甥女身侧时,顺便将她也一同提溜了出去。

赵姑姑揩了揩眼角的泪花,亦是无声退出了里间。

一时间,房内便只剩下了张峦夫妻二人。

“你怎么不说话了?”宋氏见他只顾盯着自己瞧,颇有些不自在,抬手拿帕子一边替他抹去脸上的泪,一边岔开话题似得取笑道:“你一个大老爷们儿,哭个什么劲儿啊?也不嫌丢人害臊……”

张峦却忽然一把抱紧了她。

“……我的芩娘回来了,对不对?”他语气似哭还笑。

宋氏的声音也忽然变得沙哑,埋在他肩窝里点点头:“嗯……回来了,咱们以后好好过日子。”

这些年来,他也辛苦极了,即便她百般磋磨,他却从未有过半句怨怪。

即便是还债,也早已还清了!

况且,人活着都许许多多的事情要去做呢,裁衣裳打首饰,教养儿女,品茶弹琴,赏花做羹汤……这些都令人心情愉悦,焉能只将目光放在丈夫一个人的身上?

如此之下,她终日郁郁沉沉,疑心深重,丈夫也要被这份过于沉重的感情拖垮了。

是以,这些年下来,他仍能保持这份初心,已是令人动容了。

“好,好,好……”

张峦不停地点着头,连连说了许多个“好”字,不高的声音里仿佛带着说不清的激荡与振奋。

他松开宋氏,却是取下了头顶网巾,拔下黄玉发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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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氏自己刚做过的事情,此时自然反应极快,连忙按住他的手,摇头道:“你若学我断发,叫老太太知道了,她还不得被生生气病了!”

“芩娘断发,为夫自然也要断。同死再同生——这才叫结发夫妻!”张峦眼中带笑,语气坚持。

“那也不必非跟着我断发。”宋氏夺下剪刀,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在梳妆桌前坐了下来。

张峦透过拿银粉磨过格外光亮的雕花铜镜看着她的动作。

宋氏在他发顶拔掉了一根乌发。

而后,便将那根乌发一圈圈、紧紧地缠绕在了自己的那一缕断发之上。

她又拿了帕子精心包好,才放在妆奁里。

张峦见状会心一笑,起身让她坐在流苏凳上,说道:“来,我替芩娘绾发。”

他执起象牙梳,替宋氏梳理起青丝来。

……

宋聚先行回了酒楼,宋锦娘则去了张眉寿的愉院。

“蓁蓁今日做得极好。只是,有些太固执了。”宋锦娘神情半认真半玩笑地对小外甥女说道。

张眉寿听得懂姨母的意思——指得是她为了追究出真相,而不惜当场再三与祖母顶撞的举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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