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节(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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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院里不分男女老少共计三十余人,皆投来震惊又狐疑的眼神。

连林娇安都忘了肚皮里哗啦啦往外淌的鲜血,就那么直愣愣扑在地面上,仿佛僵化。

一时间满场寂静,北风呜呜。

独独被枪指着的陆三省十分高傲,不以为然,口中甩出冷冷的一声:“好你个混帐东西!一回来在你娘灵堂外生事,对长辈兄弟动手,还敢用枪指我,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容得下你放肆?”

“什么遗言不遗言,没有影子的东西,话说得好听。”

“我看你就是在上海厮混惯了,没了家教礼数和廉耻。这次回来给你娘报仇是假,想搅乱我陆家,趁机崩了我抢夺权势吧?”

他眼神锐利,体形高而健硕,五十的年岁只为两鬓添上些许白发,样貌依旧冷峻好看。

——毕竟六位姨太太为他争风吃醋多年来着。

沈琛并不意外他皮囊上的优越,只是近乎好声好气、轻声慢语地问:“你怎么断定没有遗言?”

这语气还差不多。

不过没用您?

陆三省略带不满,极有威严地起身,“就凭你娘重病以来,我日日抽空照料她。而你作为儿子,本该在她身边尽孝,然则三请四催不肯回东北。死活不见一点人影,只有你改头换面沉迷女色的消息一路从上海传到东北,害你娘伤心落泪!”

“那是——”喜极而泣吧?

燕婆子嘴唇扇动,想说自家大小姐挂念儿子多年,担心他小小年纪远离生母家乡,身边没个知冷知热的人。

后来得知陪伴而去的奶娘死在他人首胜,就深知他逃去别处仍避不开纷争漩涡,免不得万分忐忑,夜里梦魇缠绕。

直至听闻那位嚣张跋扈威风满上海的歌女小姐,大小姐终于安下心,喃喃着‘他不像他爹,这很好’,便落下泪来。

到底不知为谁落得烦心泪,燕婆子便住嘴不多说。

沈琛不作回应,微微翘起的唇角没降下去过,惹得陆三省严厉皱眉,眉宇间挤出一个川字。

“你笑什么?有什么可笑?”

他大步走来,途径奄奄一息的林娇安,避开小儿子的双手。

眼珠往死去的陆建材身上转,仅仅停留三秒不到,又带着几分厌烦地收回来。

陆三省最是清高。

清高到坚信适者生存,清高到区区后院之争,嫡庶子女厮杀如万虫养蛊王。

他光是在意宏伟大业,并不在乎这点儿事不关己的小伤亡。

因此能够面不改色走到沈琛面前,语气犹如施舍:“就算你是我和芸如的儿子,今天入我宅院捣乱,冒犯长辈,我至少有十个理由收回你的命。但看在你娘的份上,我给你十秒钟,但凡你能说出一个站得住脚的理由,我今日就留你一命。”

陆三省这个人从头到脚满是自信。

不知哪儿来的,好像对自个儿作丈夫作父亲,有着绝对问心无愧无可指责的自信。

多有趣。

沈琛忍不住自肺腑里轻笑一声,“确定没有遗言?”

“当然!”陆三省胸有成竹:“你娘断气的时候,我就在她身旁,我亲口问过她有什么意愿,她说没有,她只求我往后——”

“那,这是什么呢?”

沈琛手里多了一张薄薄对折的信纸,一股浅淡的香气溢散在空气里。

“大太太!”

不知谁脱口而出:“大太太房里只熏这个味儿的香,外面买都买不着!”

陆三省瞳孔骤缩,一把抢过去看。

上头只有几段。

一是:【娘恐命不久矣,望你做好万全准备,近日能回东北一聚。】

二是:【自知有错。】

下有长长,道是娘年少时鲁莽,自以为名门贵女,才貌双全,该是嫁给盖世英雄,受万千宠爱。

当年一眼爱上陆三省,始终不觉输以林娇娇何处,实在输得万分不愿,不甘,因而加倍痴缠不放。

只是娘十三岁时不明白,直到四十三岁才明白。

情爱不讲究先来后到,不攀比才貌高低,它说不清,道不明,你抢不走,避不开。

是娘圈地为牢,作茧自缚。

倘若你我生前不得见,勿伤心,娘死当是自作自受,不为己怪人。

但我们沈家世代忠良,你外祖父自小教我良善为民,敬长爱幼。

我沈芸如自问这一生不曾害人,不杀生,不食肉,不知为何仍然落此下场。

这好人不做也罢,我欲死前作恶,然身患重疾,只得托付于你。

阿琛,娘愿你,为你跌落山谷死去的兄长阿致报仇,杀林娇安之子陆建材偿命;

为你素未谋面便下九泉的六月大妹妹报仇,杀林娇安二子陆建宁偿命。

杀林娇安。

因她残忍,嫉妒,残害我的孩儿及婢女,多次辱我沈家声名;

杀陆三省。

因他虚伪,自私,默许他人迫害我孩儿,且暗地叛国勾结日本人。

但愿能你将娘的尸身回昔日京城沈家,与我爹娘为伴,与你兄长幺妹团聚。

下土安葬之日,便是我前尘尽忘做回姑娘芸如之时。

再愿我儿一生平安喜乐;

珍爱眼前人,莫成陆三省。

另:

我们沈家世代忠良,傲骨铮铮。

我儿一不得兴鸦片,二不能为他国之走狗,否则列祖列宗地下难安,切记!

……

信件到此为止。

确实是沈芸如的字迹,是她的遣词造句以及心声。

陆三省的眉头反复改动。

皱了又松,松了更皱,因为沈芸如走得决绝,临断气时支开他,吩咐燕婆将她所有贴身之物烧得干干净净,分寸不留。

但他看,一看再看。

里头提到他的只有那句:杀陆三省,因他虚伪,自私——

“不!不可能!”

男人猛然抬头,双目染红:“这不是芸如写的信,她怎么可能让你杀我?!”

“我问过无数次她想要什么,我什么都愿意为她做!是她自己亲口说的什么都不要,不怨任何人!她连林娇安的名字都不想提起,只说爱我!自她十三岁起见我就爱我到死,她什么都不怨,什么都不要,只求我往后余生平安到死,这都是我亲耳听到的!”

好似忽然想到什么,他咧嘴,迫切地看向燕婆子:“当时你就在一旁伺候,你听到的是不是?大太太说过人活着多少要犯错,我是男人,我要顾着大局自然管不上小家!林娇安胡作非为我概不知情,她说过错不在我,她原谅我,来世还愿意做大太太!她就这样说的,她要早早遇上我,比林娇安比林娇娇更早,做我青梅竹马的女子!我也答应她,来世陪她游山玩水过平平淡淡的日子!你听到了不是吗?”

“……”

燕婆子默不作声,悬空的手轻微颤抖。

“来人!”

得不到回答的陆三省,犹如得不到肯定的孩子,难得心慌意乱,大吼:“冬琴,大太太房里伺候的冬琴在哪里?滚出来!”

转头又不知对谁说:“我记得她那天在场,她肯定听着了!”

然而迟迟。

众人面面相觑,只有几位姨太太不明所以地冒个头儿,加入这场乱局。

所谓冬琴没有出现。

“不必找冬琴,夏琴也不必。”

沈琛语带玩味,好心道:“我这还有一页信纸,是留给你的。”

又一张纸。

【陆三省,愿你死不瞑目,尝我一生微薄之恨。】

——沈芸如绝笔。

浓墨重笔十七个字,几乎能够透过字,望见面无血色的女子,已是白头华发。

掩住不住咳嗽的口鼻,用尽力气,一笔一画地长埋下恨意,片刻之后缓缓折平,放进信封。

而后对进门的他柔柔一笑,眉梢眼角尽是情深意重。

骗!子!

她一直在骗他!

可她究竟为什么骗他?

难道父兄死在战场,叫她无意间发觉陆家出的一份力?

还是沈家旧臣心腹纷纷倒戈他麾下,被她察觉不对劲?

因为林娇娇,林娇安,还是孩子们?

该死。

她又从哪里开始骗他?

明明是个张扬执拗不服输的女人,失去女儿之后,躲在后院小木屋死不肯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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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几年之前的那段时日,沈芸如突然外出,常常站立在他的书房外默望。

她为什么深夜弹琴,为什么反复做他喜欢的点心,又碾碎喂野狗野猫?

他以为她仍对他念念不忘,以为她总算安生不挑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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