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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沈家
1936年12月25日,沈琛抵达东北,火车站外大雪飘扬。
——归家探望重病之母的。
他的生母乃前朝重臣之女,早在豆蔻十三岁,对少年陆三省一见钟情。
那时世人皆知沈家有女名芸如,狂放大胆痴缠陆家三公子。
而陆三省生来冷面寡言,除了温柔文雅的青梅竹马林娇娇之外,对世间一切女子不屑一顾。
于是她爱慕他,他珍爱她。
她穷追不舍不肯放弃,他百般冷对不留颜面。
多世俗、又多稚气的情爱纠缠。
人们背后都说,陆三省意志坚定,沈芸如迟早伤透心肠,铩羽而归。
然而谁能料到,里头突然冒出一个野心勃勃的陆父,一心想同沈老结亲家,便伙同妻子大肆反对家世平平身子娇贵的林娇娇进门。扬言陆家儿媳非沈芸如不可,否则就请儿子踏着他们的尸体,娶别家小姐前来拜他们的牌位成婚好了。
好死不死,陆三省有点儿孝子。
被父母逼得进退不得,他屡次脸色难看地陪伴在沈芸如左右,唯独口上依旧不肯松,迟迟不提求娶之事。
林娇娇那边更有意思,隔三差五的出事儿。
不是头晕目眩自觉命不久矣,便是咳血葬花落泪不止。遑论身旁两个丫头手脚口齿皆麻利,日日徘徊在大街小巷。但凡瞧见陆三省与沈芸如,必要扑上去玩一出哭哭啼啼的截胡,好替自家小姐稳住少夫人之位。
啧啧。
孽缘啊。
当时人们眼看着三方对峙不休,日日嗑着瓜子瞧热闹,调侃戏称他们为天下第一孽缘。
直至1895年,战争爆发,朝廷腐败。
一代忠臣沈老年近六十五,自请亲自率兵上战场,一时震惊朝野。
沈家父子上阵英勇奋战,不到半年以身殉国,仅剩一女沈芸如,自然而然的沦为,天下爱国之人皆有所偏爱的苦命遗孤。
正当人们议论纷纷沈芸如该何去何从之时,陆家父母以死相逼,陆三省当众求娶沈芸如。
或无意,或早有预谋,又或是顺水推舟。
事实就是他在节骨眼上抉择果断,被誉为仁义之人,斩获大好名声与诸多钦佩。又有昔日沈家父子手下的能人将士,纷纷转而效忠,大好前程以此起步。先后担任督军、东三省巡阅使,因职位姓名荣获称号‘东北王’,最终成为军系首领,人称陆大元帅。
1912年,民国成立,林娇娇病逝。
陆大元帅现有五房姨太太,而大太太沈芸如入门至今十七年,仅有双胞一胎儿子,年五岁。
13年,陆三省新娶风尘女子林娇安,七分神似林娇娇,连姓名都仅有一字之差。
大太太与六姨太的宅院之争由此开始。
仅当年,大太太丢一子。
次年,大太太女死胎中,且因善妒失态之名,被陆三省丢弃后院,从此只有大太太之名,吃穿用度常常不如下人。
沈琛是沈芸如拼了命保下的大儿子,如今算家中唯一嫡出的活着的少爷。
以旧时候的立嫡立长,以如今沈家旧部、天下文人的不满抱怨,无论陆三省如何作想,众人皆知,沈琛必是下任家主。
——当然前提是他有命活到那时,他就是。
沈芸如深知林娇安满腹心机算计,容不下她的幼子,因而求助远房表兄,费尽千辛万苦谋划出一条生路——逃。
1915年,年仅七岁的沈琛被秘密送出东北。
1920年,凭舅舅的引进加入清帮。
1928年,帮派二把手的位子已稳,沈七爷之名在外。
但沈芸如拒绝前来上海与子同聚。
1932年,小报刊登沈芸如得病,陆三省发送电报命令沈琛归家探望。
两天后,沈芸如的书信辗转来到上海,称无病,切莫中陆三省除子之计。
1935年,传病重,陆三省再三斥责,沈琛依旧按耐不动。
终是到了1936年12月18日,沈芸如送出最后一封信,要求儿子做好万全准备再回东北,但愿能在死前母子团聚。
*
沈琛在收到信的当天安排好一切,以力所能及的最快速度出发,但看来,终究是迟了。
东北寒风凛冽,白雪皑皑。
昔日威风飒飒的陆宅高挂着白绸白花,已有人死去。
周笙皱眉。
沈琛默然望了会儿,旋即抬步,朝门口两个玩闹的孩子走去。
兜里有糖,因为家里小孩嗜甜如命,他摸一把,摊开手,花花绿绿的一堆国外糖,瞬间引得孩子们的侧目。
他们舔了舔嘴巴,凑过来,其中一个神气在在地问:“你这个糖,怎么卖?”
沈琛微微俯身,口吻温和:“只要你们回答几个问题,糖是白送的。”
哇塞,不卖白送。
这搞不好是个傻子。
神气小孩叉腰,一抬下巴:“你问。”
他生得漂亮,唇红齿白有些雌雄莫辨的精致。
沈琛问:“这是不是陆元帅的宅子?”
“当然。”小孩一指牌匾:“那个是陆字,我们这儿只有元帅家里是这样。”
语气里藏不住的骄傲。
沈琛仔细看了看他,“陆元帅家里死了谁?”
“不知道,一个疯婆子。”
“不对,不是疯婆子,她是……”
另个小孩想说话,被神气小孩粗鲁推开,“我说是就是,大家都知道她是个疯婆子。”
沈琛敛目,无声将糖分给他们,立直身体。
他往陆宅大门走,那小孩立刻跟上来,伶俐反问:“喂,你是谁,你打听陆元帅家的事干什么?你要进去?你找谁?”
“你进不去的,小心被打出来。”
小孩站定在他面前,很有自信似的,摊手,“把你口袋里所有的糖给我,我能让你进去。”
沈琛的手放在口袋里,除了糖,还能摸到一张薄薄的纸。
他给他糖,他在手里数了数,一把塞进自个儿兜里,伸手拉住他,用词时髦:“走走走,我带你进去,去见我妈。”
沈琛:“你妈妈是谁?”
“啊?你到底是不是东北人,怎么连我妈都不知道?”
十岁出头的孩子反应极大,往前跳了一步。
“我妈——”
“就是当家作主的大太太,我们家的女将军,连我爸做事打仗都要听她的主意。所以甭管你上我家找谁,只要我妈说能见,你就能见,厉害不?”
他以大拇指搓过鼻头,一脸天然的骄傲与得意。
原来是林娇安的儿子。
沈琛抽出被他捏住的袖边布料,抬头便是如雪覆盖的灵堂,漆黑,肃静。
淡淡的烟雾弥漫笼罩,冷不丁一股冬风闯堂而过,香火摇晃,灭了一支。
死气阴影迅速涌上。
如饥饿的兽。
陆家的嫡大少爷停住脚步,陆家的庶小心肝回头:“走啊,你干嘛?”
“我就在这。”
沈琛没有看他,语调一如既往的沉缓。
“你这人怎么比我还少爷,多走两步都不肯?”
小孩摸出一颗糖在手里丢,啧啧作声:“那行吧,看在糖的份上,给本少爷等着。”
他熟门熟路地绕过走廊。
沈琛笔直往前走,灵堂里哭声依稀。
一人背后宽阔,像是整个人扑在棺材上;一白发妇女侧坐,堂下跪着寥寥几人。
他凭记忆认出妇女脸边一块灰色胎记,是他生母的奶娘,他儿时唤她:“燕婆。”
燕婆子回过头,冷不防瞧见个眼熟但面生的成年男人,裂开的嘴唇不住抖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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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你是——”
惊疑不定地隔着一段距离打量他,喉咙漏风似的,嗬嗬,嗬嗬响,许久才发出一声:“大少爷,您是大少爷对么?”
“我回来了。”
沈琛吐出这句话的时候,风雪骤然变大。
白绸漫天飞舞,烛火又灭一支,似浅浅的叹息。
年迈的燕婆子踉跄起身,往外跑,差点被门槛绊倒。
沈琛接了她一把,好像接住一把胶水粘连的骨头架子。
“回来了。”
她仰头望他,眼睛虚掉了,“足足的二十年,大小姐日夜记挂您,您终于好好的回来了,只是——”
“您回得差了,差三天,只差三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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