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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写不出来。

午饭的时候方家就打发人来问了一回,卫蓝说要留他配合调查;

晚饭时方家管家亲自来了,卫蓝没见;

第二天管家又来了,第三天,方家爹妈亲自过来,卫蓝还是不见。

纸包不住火,当日吕楠和方正前后脚进衙门好些人都看见了的,而半日后吕楠顺利离开,也有人瞧见。

那么方正为什么不能走?

苦于没有娱乐久矣的培安县短短几天内再次沸腾,那些原本指天誓日的说绝对是吕楠抄袭的人好像一瞬间就转了口风,开始绘声绘色的描述方正是如何的衣冠禽兽,如何当面人背面鬼,甚至是如何抄袭。

他们讲的非常详细,仿佛对方就是当着自己的面作案一样,大概已经忘了,前几天,他们也是这样辱骂吕楠的。

就连曾经甘愿拍着胸膛为方正的人品担保的书生们,也如同集体唤了失忆症和失语症一样,绝口不提早前的承诺。

这几天冯飞每天都雷打不动的四处堵张鸢,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希望他能把知道的说出来,奈何对方犹如河蚌转世,嘴巴紧得很。

但谁都没想到,短短四天下来,外界舆论竟来了个大转换,原本的受害者成了施害者,眼见着方正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张鸢身上的防备肉眼可见的弱了。

第六日晚饭时,冯飞与张鸢在一家不起眼的小饭馆内对坐,默默地咀嚼着口中的葱油面。

附近几个州县百姓喜食面食,而葱油面是最便宜最常见的一种。

待将碗中面汤一滴不漏的喝完之后,张鸢终于第一次主动开口。

“方家,县太爷真的会扳倒方家吗?”

冯飞注意到他问的是方家,而非方正,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担忧:怕被方家报复。

虽然他很想安慰对方,说着假话糊弄着把差事办完,但良心还是促使他实话实说,“如今毕竟没有连坐之刑。”

言外之意,案子是方正自己犯下的,方家二老顶了天也就是包庇纵容,甚至还可能什么事儿没有。

张鸢果然紧张起来,两只藏在袖子里的手不安的互掐。

冯飞忙道:“不过你也不必怕,如今的县太爷是个负责的好官,只要在他眼皮子底下,方家还敢翻了天去?再说,方家这几年如此张扬,就是仗着出了个秀才罢了,方正一倒,众叛亲离,还有什么可怕的?”

话糙理不糙,张鸢细细琢磨一回,确实是这么个理儿。

他叫了一碗浊酒,闭着眼灌下去给自己壮胆,“走吧!”

见了卫蓝之后,张鸢先老老实实的磕了两个头,也不必对方细问便主动说了。

“草民自知理亏,今日便把事情原委说出来,好歹求个心安。”

“其实三月底的一日,草民外出归来,曾亲耳听到方正与吕楠在房中谈论此事。虽然没听到开头,但当时方正明明白白的夸吕楠写得好,说要找人念给母亲听,又说日后若有机会,必要刊刻出来贩卖等等……因草民怕扫了他们的幸,只略听了一回就走了。”

一开始他说起来还磕磕绊绊的,等到了后面,语速不自觉加快,情绪也跟着激动起来。

“草民这几日虽然没开口,可心里实在不好受……”

“读书正身立心明志,可如今草民却连说明真相的勇气都没有!”

张鸢哽咽道:“草民有错!草民自知天分有限,可真的想读书……下头还有六个弟妹,爹娘只靠那点薄田,连日子都快过不下去了,哪里有闲钱供草民读书?若非方正数次慷慨解囊,草民连考场都进不去!”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方正就好比救了草民的命!草民哪里能返过去帮人告他?”

“可他又确实做错了……”

卫蓝任他哭了一阵,估摸着情绪宣泄的差不多了,这才问道:“此事只有你知道?”

张鸢胡乱擦了擦脸,想了一回又不大确定的说:“也未必。因为那个小院共有一正房两厢房三间屋子,两人一间,除了草民和吕楠之外另有四人,他们素日惯爱往方正跟前凑,那日方正过去,他们未必无动于衷。况且离得那么近,要说一个字也没听见,却也不大可能。”

卫蓝叹道:“错不在你。”

张鸢愣了下,然后嚎啕大哭起来。

众人也是唏嘘。

张鸢虽知情不报,但他确实有苦衷,任何一个人遇到那种情况也会挣扎犹豫:若检举方正,是为不忠不义;可若隐瞒事实,却又对不起自己的良知和长久以来的圣人教诲。

如今虽然有些晚了,到底还能赶得上。

反倒是一样寄居方家的其他人,且不说很可能明知真相却视而不见,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而对吕楠落井下石,后来方正失势,他们却又墙头草一样急着跟方正划清界限,转而诋毁起昔日恩人来。

如此首鼠两端见利忘义之辈,着实令人作呕。

任泽斥道:“如今还是白身就能这样颠倒是非趋利避害,若来日得了势,还不反了天?必行欺上瞒下之举!若侥幸为官,必然横行无忌中饱私囊,富贵则淫、威武则屈,哪里还敢指望他们办实事?”

见他气急,众人纷纷出言劝慰,卫蓝更亲自替他斟茶倒水。

“且消消气,为这些人气坏了倒不值当的。”

“我气什么?”他冷笑道,依旧是牙尖嘴利,“左右又不是我做官。”

见众人皆眼带笑意,面露纵容,任泽也只好将剩下半肚子话咽下去,低头闷闷的吃茶,只是耳朵尖微微有些泛红。

第78章

得以重见天日的方正身形佝偻、形容枯槁,与当日容光焕发、神采奕奕的青年判若两人。

七天过去了, 小屋里多了几个皱巴巴的纸团, 可所谓的话本想法什么的, 却并没有呈上来。

不是他想束手就擒, 实在是憋不出来, 连垂死挣扎都做不到。

《侠客记》的话本是三月间吕楠念给自己听的, 当时他还没起这个心思,只管整体波澜起伏险象环生十分过瘾, 并未留心细节,如今半年过去, 早忘了。

且他父母年事已高,偏好富丽堂皇天伦之乐的本子,《侠客记》只听了几段就不爱听, 打发人搁置起来。

之后, 方正又忙于文会、乡试, 早将此事忘得一干二净……

而也就是在这个时候, 他开始焦虑:没进考场之前他就知道自己中不了。

他跪在堂下, 失魂落魄的喃喃道:“我睡不着,总觉得前两年能中秀才也跟做梦似的……我拼命读书,拼命跟人家学,与人讨教,老师表面上夸我, 背地里却总是叹气……”

卫蓝皱眉, “你既有此上进之心, 难道不知道剽窃乃是文人大忌?一旦东窗事发,永世不得翻身!”

“我没法子!”方正头脸脖子上都高高的鼓起青筋,“我家就我一个男丁,我不能让爹娘失望!我要在家门口列进士碑,让所有人再提起方家时,说的是方大人家,而不是什么商户方家!”

不是他不努力,可比努力更要命的,是天赋。

“能做的我都做了,可就是不行,”方正崩溃道,两只充血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卫蓝和任泽,“你们明白那种豁出命去读书却无济于事,所有人都在进步,唯有自己被挡在后面的感觉吗?”

卫蓝和任泽下意识对视一眼。

还真不明白。

那书不都是看两遍就懂了么……

虽未得到回答,但那两人的表情说明一切,方正顿时觉得自己胸口又被人重重戳了几刀,气都快喘不上来了。

后悔,嫉妒,羡慕,憎恨,种种复杂的情绪在他脸上飞快闪过,最终都化为无声叹息。

既然世上总要有天才,为何不能多他一个?

卫蓝忽然对方正多了点同情,但同情却不是容忍他犯罪的理由。

“人生之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你还年轻,阅历又少,慢慢来也就是了,怎能走歪路?”

方正紧咬牙关,“我想出人头地有错吗?”

周围的人对他寄予厚望,可他却知道自己可能这辈子都中不了了。而且现任知县又不像前任那样好接触,连官商勾结的路子都走不通,日后方家还有什么出路?

方正只觉得自己快要被逼疯了。

那日偶然得知官府征集话本,他瞬间就意识到这是个攀关系的好机会。而不会做话本的他也很快从记忆深处扒拉出吕楠的《侠客记》,于是立刻翻出来,飞快抄写一番后交了上去。

他不是不怕,不是没有犹豫过,但这件事如果能够成功,事后可能带来的巨大利益很快便冲昏了他的头脑,让那些风险也似乎变得微不足道了。

“吕楠母子二人无依无靠,无处可去,也只有我是真心待他们,想来即便知道了也不敢怎么样。至于其他人,那就更不必担心了。”

富贵险中求,方正这样安慰着自己,双手因为羞愧和激动交织而微微颤抖,浑身上下的血都好像涌入脑袋里,又热又乱,突突直跳,好像随时都会炸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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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是强迫自己工整抄写就耗费了全部精力,根本看不进话本内容。

然而万万没想到,吕楠并不像方正想的那样傻,那样懦弱,他几乎立刻就联想到这件事可能带来的足以改变人生的后续,并敢冒着鱼死网破的风险去报官。

一时鬼迷心窍,终酿成大祸。

任泽问道:“那散播谣言的事情呢?吕楠母子那般处境,你又何必赶尽杀绝?”

积毁销骨众口铄金,尤其在这座小小的县城里,流言蜚语的力量远比人想象的更为可怖。

那几日闹得满城风雨,在百姓口中,那对母子几乎汇聚了世上最卑劣的品质,简直比人渣败类还不如。吕楠性格本就孤僻又激进,吕老娘又是个没主意的软弱妇人,万一一个想不开寻了短见,就是两条人命!

方正面上闪过一丝慌乱,“我没有,我只是,我只是想叫他们低头!”

当日得知吕楠去报官之后,方正就慌了神,坚持着没在公堂上露破绽已是极限。

在公堂门口,他还曾试图重新叫回吕老娘,借此软化吕楠的态度,不曾想对方大庭广众之下半点账也不买,方正不觉恼羞成怒……

任泽斥道:“读书人最爱惜名声,但凡性格刚烈一点的,以死明志也未尝可知。你口口声声为了家族门楣,为了父母亲人,可所言所行又有哪一点是男子汉大丈夫所为?又哪里配得上读圣人言!”

有时候想起吕楠母子,他就会不自觉的联想到自己和母亲身上,回想起那不堪回首的几年,好似再次置身于某些令人难以忍受的场景,那些鄙夷凶狠的目光,和高高在上的讥讽的言语。

【“女支女!他娘是女支女,他是女支女的儿子,日后肯定要做小倌儿哈哈哈哈!”】

【“呸,这样的下流种子哪里配看书!”】

卫蓝敏锐的察觉到他的情绪不对,忙干咳一声,目带关切。

任泽好似噩梦中的人猛地回到现实,他缓缓吐出一口气,不断对自己说过去了,都过去了,眼前一切都已不同……

方正活了这么大,自来出入前呼后拥,在这小小培安县受尽吹捧奉承,何曾听过这样刺耳的话?

任泽的一字字一句句都好像最锋利的针尖,狠狠扎在他脑仁上,轰隆隆的疼。

完了,什么都完了!

他用力攥紧了拳头,脸重新涨得通红,失控的大喊道:“若不是我,他们娘儿俩早在街口冻死了!死了都没人埋!”

“那些人这些年吃我的用我的住我的,逢年过节还有衣裳,与街上得人施舍的乞丐闲汉有什么分别?”

“都说吃人嘴短拿人手软,这么些年了,我要过什么没有?不过一个话本,又不是杀妻夺子之恨,强抢功名之辱,他不该给我?”

“我是他们的恩人,救命的恩人,莫说小小话本,就算我什么时候要他们的命,难道不该给我?”

所有人都诧异与方正的突然爆发,一时公堂上一片死寂。

良久,隔壁小间的门吱呀一声响,满脸苍白的吕楠推门出来,缓缓走到方正面前,声音干涩道:“原来,你竟这般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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