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节(1 / 1)
听见门房通报的廖无言已经提前在花厅等着了,一身绣着翠竹的青衫,头上只一根檀木簪子,脚边放着的红泥小火炉咕嘟嘟直冒热气,水汽氤氲中好似谪仙。
然而下一刻,谪仙就拧眉喝道:“鬼鬼祟祟探头探脑,成何体统。”看热闹看到他跟前,闲的皮痒吗?
晏骄环视四周,装作不经意道:“怎么不见临清先生?”
“在后面午睡。”廖无言端起茶盏啜了一口,神色自若道。
“午睡?!”众人异口同声道。
“他也算个活人,”廖无言高高扬起眉毛,骨节分明的手擎着杯盖停在半空中,“有何不妥?”
晏骄干笑,“妥,可太妥了。”
不对劲啊,他们出门前估算了时间的,应该就是临泉刚进门不久,按照以前的经验,这会儿她哥应该正骂到高/潮部分,怎么就让对方午睡去了?
没热闹可看的几个人顿时如坐针毡,正琢磨如何告辞才能显得不落痕迹时,却听廖无言忽然发问:“刑部裴以昭,人品如何?”
晏骄一怔,虽有些奇怪素来不问世事的廖无言为何要提及此人,不过还是如实回答道:“虽有些古板,但为人方正有担当,公正严明,邵大人和陛下都对他十分欣赏。”
廖无言沉默片刻,然后一抬手把茶盏放到桌上,“送客。”
众人:“啥玩意儿?”
一群人开开心心来,郁郁闷闷走,可谓来去匆匆,连背影都透着疑惑。
待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游廊深处,廖无言转过脸去,朝着后面的梅兰竹菊四君子屏风道:“怎的不睡?”
一个松垮垮披着道袍的年轻人从后面转出来,满头黑发就这么胡乱散着,也不说话,径直去廊下的摇椅上躺下,痛痛快快的吐了口气后,这才懒洋洋道:“不够香,睡不着。”
正是临泉。
廖无言磨了磨后槽牙,才要习惯性开口,可看着他深深凹陷下去的脸颊和眼底两大块乌青,就又默默咽了回去。
“两天跑完九百里,嫌命长?”到底还是没忍住。
驿站使者倒是能跑,可那是几个人几匹马替换,这疯子倒好,一个人昼夜不休跑死了三匹马,哪怕再多一天,第四个死的就是他了。
临泉好似没听见,闭着眼睛晃了晃摇椅,似乎觉得舒服,眉宇逐渐舒展开来。
他真的累极了,浑身都透着疲惫,饶是此刻什么都不做,也能叫人觉得这个人眼下最需要的就是一场酣眠。
“明日我便去找裴以昭。”
或许是周围环境过于舒适,尾音尚未散去,他便沉沉睡去。
另一边。
六月天,小孩儿的脸,分明中午还艳阳高照,可还没等平安午睡结束,天空便骤然阴沉下来。
大团大团黑灰的乌云在高空聚集,缓慢而沉重的压下,一眼望不到边。
有沉闷的雷声从云团后传出,在天际疯狂游走。
这是一种来自宇宙深处的响动,不刺耳不尖锐,却令人本能的敬畏,浑身战栗头皮发麻,只觉避无可避。
大人没有那么多觉,晏骄和庞牧睡了大概两刻钟就醒了,然后中间隔着一个撅着屁月殳睡得正香的平安,撑着脑袋小声说话。
她另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的轻轻拍打儿子的脊背,睫毛抖了抖,忽抬眼看向庞牧,“我总觉得今儿的事儿怪怪的。”
说完,眼神稍稍放空,略一回想,又摇头,“我哥不对劲,临泉也不对劲。”
庞牧嗯了声,“我叫小五派人盯着了。”
话音刚落,天边突然炸开一道惊雷,轰隆隆的响声仿佛震得房屋都在颤抖。
睡梦中的平安一哆嗦就醒了,才要哭,可一睁眼瞧见爹娘都在,复又欢喜起来。
庞牧拨弄着他头上柔软的细发,附身亲了亲发顶,“再睡吧,啊。”
尚未散去的睡意缠绵而来,平安哼哼两声,再次陷入梦乡。
第二道、第三道雷紧随其后,天黑,风起,屋外疯狂摇摆的植物叶片上渐渐有了水汽,刷拉拉响成一片。
急匆匆的脚步由远及近,晏骄和庞牧对视一眼,心头一沉,齐齐坐了起来。
小五敲了敲门,得了允许后立刻进到外间,声音急促道:“不久前裴以昭在惠云楼遭人暗算,眼睛看不见了。”
“什么?!”
惠云楼是京城有名的青楼之一,绝对是裴以昭那种人死都不会主动踏足的地方,他又怎么可能在那里遭了暗算?
“千真万确,”小五语速飞快道,“应该是有预谋的,动手的是妓/女穿云,巡城守备几乎立刻就出现在惠云楼,当场就把人带走了,不过半路又被闻讯赶来的邵离渊邵大人拦住,下头人回话时正在僵持,此时不知人在何处。”
他说话的当儿,里头两人就已经飞快的安排起来。
两人先麻利换了衣裳,又叫乳母将平安抱到老太太院子里去,“跟老太太说句对不住,她老人家前脚刚进门,我们还没来得及过去问候就要出门去了。”
庞牧先一步走过来,边走边问:“知不知道裴以昭为何去惠云楼?那个穿云又是什么来历,为何跟他动手?巡城守备是谁的人?”
就算裴以昭是个伪君子,可对青楼女子来说,上门的都是客,更何况又是裴以昭这种身份地位,纵使心中不喜也绝不会当场翻脸,更做出弄瞎眼睛这种事。
这段时间裴以昭大案在身,不知是否与此事有关联……
事发突然,饶是消息灵通的小五也不能完全掌控,当即单膝跪地,垂头道:“尚未探出,不过巡城守备何明表面是皇党,可背地里似乎跟大学士白黎走的很近。”
大禄朝设六位大学士,原本是没有实权的,可自从战事进入尾声,朝廷大肆选拔官员、关注文治,大学士的分量就渐渐重起来。如今虽然依旧是区区五品,但因圣人经常与他们商议朝中大事,采纳其建议,无人敢看轻。
“若我没记错的话,”晏骄从里头走出来道,“白黎是太傅苏玉暖的三女婿?”
太傅这种称谓根本没有实权,但意义非凡。
苏玉暖是先帝上位后第一个□□,很受器重,后来因支持当今圣上延续光辉。六年前他告老,圣人再三不允,最后无奈同意,却广施恩泽,加封其为太傅,以示尊崇。
如今他虽老了,可门生遍朝堂,都要卖他三分颜面,依旧不可小觑。
几声闷雷急促滚过,终于见云端闪了几闪,今日最响的一声过后,大雨倾盆而至。
这场雨酝酿已久,却来得又急又快,完全没有过度,甫一开始便好似天漏了一样。
看着院中被狂风骤雨击打的东倒西歪的草木,庞牧缓缓吐出一口气,总觉得要有大事发生。
“大人!”林平从院门狂奔而至,一路踩着水花冲到廊下,微微气喘,“邵大人急召!”
庞牧顺手接过下人送上的雨伞撑开,朝晏骄一伸手,“走!”
大雨滂沱,本该坐马车的,但心急如焚的几人却等不得,直接披了蓑衣、斗笠,在雨中疾驰。
路上早已没了人,天地间唯见一片水色,地上很快便汇起一层,马蹄踩上去水花飞溅。
裴以昭在家门口遭人暗算的消息过于突然和震撼,众人一路无话,心中却已飞速闪过无数念头。
追云尚未停稳,晏骄便利落的滚鞍落马,和庞牧等人三步并两步窜了进去。
早已有人等在门口,见庞牧同来也不曾惊讶,只神色凝重的朝他们抱了抱拳,“公爷、晏大人,这边请。”
晏骄和庞牧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诧异:
连素来沉稳的邵离渊都这般焦急,到底出了什么事?
第27章
外面风雨交加, 黑云遮天蔽日, 屋内早已点起牛油大蜡,窗外树枝晃动的影子落在窗纸上,狰狞犹如鬼牙妖爪。
邵离渊在侧房桌边沉脸坐着,不远处一点烛火被出出进进的人走动间带起的风吹得左摇右摆, 照的他面上阴晴不定。
而桌对面炕边上的, 赫然是传言中遭了暗算的裴以昭。
他从头到脚大半边身子都是灰白色的粉末痕迹, 一张脸上还不住往下滴粘稠液体,一位太医正对着他的脸忙活。晏骄和庞牧进来时只能从两人身体之间的空隙中匆匆一瞥裴以昭的左脸,但见上面零星散布着许多燎泡, 眼睛也是又红又肿,太医正将什么药液往他眼内滴灌。
大约是极刺激的, 饶是裴以昭这样铁打的汉子也忍不住从喉间挤出几声压抑的呻/吟,抓住桌角的指关节都咯咯作响,叫人怀疑是否下一刻便会木屑纷飞。
晏骄和庞牧看的直皱眉头,觉得自己脸上好像也跟着痛起来似的,分别跟邵离渊行礼之后问道:“怎么回事?”
邵离渊本就沉如水的脸更阴了。
他抬头看了晏骄一眼, 忽道:“黄字甲号捕头晏骄听令。”
晏骄精神陡然一震,本能的一撩袍子单膝跪倒在地,“下官在。”
“即日起, 由你全权接管并州、宜州、凉州系列人口死亡、失踪案件, 刑部上下全力配合!”
晏骄闻言一凌, “是!”
庞牧问道:“这就是这一二年间裴捕头负责的案子?”
“正是。”裴以昭忽然开口道。
他的声音听上去嘶哑无比, 饶是努力克制, 也能轻而易举的分辨出其中的怒火和憋闷。
“说来惭愧,卑职大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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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非你大意!”邵离渊端着茶盏看了半天,突然抬手狠狠扣在地上,在碎屑纷飞中面罩寒霜,“他们这是蔑视律法,蔑视朝廷,蔑视圣人,完全不将刑部和朝廷纲纪放在眼中!”
对手在咫尺之遥对自己的爱将下手,堪称嚣张至极,完全突破了邵离渊的忍耐底线。若非他偶然发现本来应该跟着裴以昭的侍卫却留在衙门,察觉有异而及时赶到,此时裴以昭早已被带走了。
而人一旦落到敌人手中,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便是投鼠忌器……
别说晏骄,就连庞牧认识他这么久了,都是头一回见他发这样大的火。
晏骄在庞牧身边坐下,“这是明晃晃挑衅和警告,到底怎么回事?”
这一举动几乎是在昭告天下:我非但不怕,还敢在天子脚下坑杀你,你奈何我不得。
裴以昭咬牙切齿道:“前几日我接到线报,说惠云楼的妓/女穿云有线索,但她十分恐惧,不敢对外人讲。此案我追查多年,一朝突然得了突破口,竟失了方寸,全然没想过是否有诈。我暗中与穿云接触多次,始终不曾如愿,后来她终于同意私下见面,便约了今日,并要求我着便装独自前去。”
许多案子牵涉甚广,证人有这样的担忧十分常见,且穿云又只是个纤弱女子,裴以昭便没有怀疑,今日如约前往。
“进到房内后,她便神神秘秘的叫我上前,又要从梳妆台上的匣子里往外掏东西,结果我才一走近,她便猛地将粉盒中的石灰撒过来!又大喊我杀人云云。情急之下,我只能将她打昏,又循着闭眼前最后一点印象,取了桌上头油冲洗。此时我已知中计,然而尚未脱身,提前埋伏好的何明便带人破门而入,若非邵大人及时赶到……”
他还没说完,邵离渊就怒其不争的指着晏骄道:“是个女子就掉以轻心,你这些年的捕头都白当了吗?这倒也是个女子,你可见这些年轻视她的有过好下场?”
晏骄:“……”这事儿怎么也能说到我身上?
“没有好下场”什么的,这说辞好像我是反派人物!
裴以昭虽看不见邵离渊所指,但猜也能猜到说的是晏骄,他本就惭愧,此时越加难受,又挣扎着要起身赔罪,被晏骄和庞牧一左一右搀住了。
“裴大人!”那太医忍不住喝道,“若还想要这双招子就不要乱动。”
庞牧道:“有救么?”
太医顾不上回身行礼,一面继续忙活,一面抽空道:“裴大人这是被人迎面撒了生石灰,也亏他常年行走经验丰富,避开了大半,又立刻抓了桂花油冲洗。不然若就这么径直冲到外面雨里去,恐怕诸位只能求一求大罗神仙,妙手重赐一副眼珠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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