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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千喜殿(九)
话说唐萤要借船,任春自然是一口答应了。
她先前一直想带唐萤去红椿岛,因着那杨凤霞百般折腾都没去成,现在碍事的人死透了,她俩自然又可以好好在黑水泽附近玩玩。
只是等她将一切处理好,兴冲冲上了船,四处溜达一圈,却不见唐萤的影子,却发现船在附近绕了一圈后,竟是往岸边靠去。
任春一头雾水,但很快眼睛一利,直接掏出一把匕首就抵在船夫脖子上,威胁他老实交代,就在船夫被她逼到要投河自尽时,一直没看到人的任五哥却慢悠悠从船舱走了出来。
“哥,你之前去哪拉!”
任春一看到任夏行,顿时眉开眼笑,娇艳动人,哪还有半分阴毒。先前杨凤霞挑衅唐萤时,任夏行要她稍安勿躁,说是会替她讨回来。任春当时半信半疑,如今才知道哥哥用心良苦,一路忍辱负重,牺牲美色,当真是举世无双的好哥哥。
少女匕首一扔,那匕首扑通落了水,过了一会,不见银匕,却浮起几具被毒得发黑的鱼尸。捡回一命的船夫见状双腿瘫软直接跪软在地,怪不得岸头有流传句粗话,这任家毒娘子不过是一张长得美艳女人脸的毒物。
任夏行见妹妹无忧无虑的模样,忍不住叹一口气:“爹不舒服,去陪陪爹吧。”
任春听了不禁眉头微皱。她被宠得我行我素,任时生虽拿她没办法,却从没用过苦肉计,何况一个合修期大能怎么可能会有病痛。她虽然记挂着唐萤,但也担心爹真的出什么事了,所以只好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乖乖等船靠岸。
任夏行摸了摸妹妹的小脑袋瓜,又望向远去的粼粼波光,想到爹的交代。任家顺风顺水太久,以至于得意忘形,招致恶果,之后便是有一场狂风暴雨要他们挺过,他们作哥哥的必须护住妹妹。
“任家人都已撤离。”
狮龟趁着尊下身之际,露出一脸愁眉苦脸,心里痛骂任家一群没有用的猴孙,把这尊大佛推到自家船上,弄得不好是要他灭族灭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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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莲没说话,这里是船舱的一处暗室,他大半身影都湮没在阴影中,唯开着一扇窗,可以清楚看到外头的苍色,也印照出窗前半明半暗的脸。
傻子都看出蛟主心绪不佳。狮龟悄悄估算了自己和门的距离,大不了龟壳一缩,滑稽点滚回海底,许能逃过一劫。
姿容秀美至极的少年静静地靠在窗边,皎美如玉树,独立似孤松,半个修长的身子在黑暗中不自觉放松,另一半的身子却依然渴求着光明,双眼死死追着船头那道纤细的身影。
傅莲后悔了。
看到唐萤和他人谈笑风生,他自己却只能撒娇卖痴,努力压抑着心中快暴涌而出的占有欲,却不敢在面上显露半分。
现在,好不容易摆脱了闲杂人等,他依然无法替少女分忧解劳,只能像个白痴在远处守望少女孤单的身影。
现在傅莲只想回到过去,对那个心口不一的傻子捅上数刀,要他好好说话。但那时他太害怕了,当唐萤脱口而出青莲少君时,他感觉自己被她瞬间推离,只差一步就落入地狱,再也触碰不到她,所以才脱口而出那个萤字,竭尽所能想捉回那束光。
幸好肉身朦胧的记忆让他很好地扮演唐萤的小活尸。少女待他一如以往,但这具身体已不是那个只满足于鲜血的空壳,里头束缚着一只魔王的灵魂,渴望着鲜血;渴望着轻抚;渴望着爱;渴望着更多更多东西。
渴望着她。
“恕属下多嘴,真要照着夫人意思去望月礁吗就如先前禀报此地的异常,那座礁石虽小,但底下有一处九曲水窑的小地界,并设有多处奇怪的结界,大多修士不得其门而入,属下担心夫人会遇到危险。”
夫人的称呼取悦了魔王。少年这才微微侧身,眸光敛着一汪春水,终于施舍给一直跪着不动的臣子可以说是温柔的一眼。
他的外表看着总是那般温文秀雅,但一举一动都有种居高临下的意味,这种与身俱来的的傲慢却不会令人不舒服,反而透着一种奇异的迷人,让人如沐春光,不自觉放松,想屈服于那样的权威,
“她想做什么就让她做,任何人打扰她的人都不应该出现在这个世界上。”
唐萤并不知道暗室里躲着某个大闹别扭的魔王,她正好奇地看着这片新海域。
她向任春借来这艘龙船,想去那个望月礁一探究竟。不知为何,她满脑子都是那个叫敖湘的女妖修。
少女忍不住再度闭起双眼,凝定心神,感受四处。
一团团颜色各异的魂彩,颜色或多或少反映出那人的天赋,大部分的人修都透白如一团雾气,偶而浓如珍珠白甚至澄黄之色,那是金丹或元婴修为以上的修士,像任时生的话更是一团旺橙之气;而妖修那就更不一样,颜夕根本是一团炙热的火狐,而这艘船的主人狮龟是一团湿绿的苔藓。
但敖湘却不一样,那是两种颜色,少女透白的灵魂中带着一团诡艳的紫晕,没有丝毫柔缓渐层,像是一块白布染上一片紫斑,不协调的污渍深深扎根在其中,让人忍不住想去搓洗,恢复成原本的颜色。
两种魂色两种灵魂,一个人两种灵魂?
唐萤细思片刻,脑中浮过少女不输任春艳丽的脸庞,还有那个轻挑俊美的狐妖,突然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那个叫敖湘的妖修,是不是怀孕了?这样就能解释一体二魂!只是她喊那个颜夕师父,孩子不可能是他的……不,也难说,这里是南芦,他们又都是妖修,如果妖修不忌讳的话……
唐萤想着想着,不禁头皮发麻。
脑洞大开的少女越发肯定,只是婴灵若是那团紫气,那该是何等气运非凡的孩子!想来再过十年左右,整个修界又会出一个不下安如谣、傅莲等天才!
唐萤越想越远,几乎神游于物外。突然头上一凉,她抬头一看,就见漫天水花铺天盖地二而来。
少女下意识要举伞,却见水花轻触她的肩膀、发尾,又调皮地蹦跳弹射而出,在身上轻织出迷人的虹线,但她全身上下竟没有一丝湿润,依然干燥舒适。
一名女修亲切地走近她提醒:“姑娘,我们到了,这里就是北沼。”
不由得少女多想,一抬头,眼底立刻盛入一泓绮丽的碧翠之海,
岛色天光,北沼遍布着岛屿,每一座绿意盎然又紧紧相依,几乎盖过了黑不见底的海水,连成一整片不可思议的绿洲。
只是唐萤来不及细细欣赏,耳边突然一声轻嗡,船板似乎在震动。她看了看,总觉得其中一座岛屿似乎动了一下,几只海鸟振翅冲向蓝天。那座岛长着一颗苍老的大树,胡须浓密,蓊郁至极,宛如一颗古老的岛眼。
起初唐萤以为是幻觉,但大树越来越近,她才猛然发现,这座岛已经成了失去根浮萍,正轻快地朝他们飘过来。
“北沼本是只有礁石的荒海,直到狮龟出现。”那女修微微一笑,唐萤很快就看到惊人的一幕。
那座岛突然从水中抬起了他的脸,虹光水气垄罩住整搜龙船,船上似乎下了一场下雨,没有防备的修士立刻被淋成落汤鸡。唐萤身旁的女修有备而来,法衣织有防水的符纹;而唐萤更是一身干燥,看着一张**的巨大猫脸轻靠在船边。
唐萤这才明白,眼前那这片异常的苍绿是一个又一个的狮龟。那些狮龟原型之大,背壳上又生满蓊郁茂密的树林,看上去便是一座座翠色的浮岛。
北沼本是只有礁石的荒海,直到狮龟出现。这些狮龟变成了一座座浮岛,成就北沼的岛海绿洲之景。
苍老的灵魂却富有蓬勃的绿意,就这么隐没在天地万物间,如若不细细查看,当真会把这些狮龟当成自然生成的岛海。
“唐道友。”
之前的狮龟还维持人身,看到那个现出原型的同胞,一脸古怪,随即发出嗡嗡的奇异声音,那猫脸也回以同样的声音,只是更加响彻,壳下的胸腔嗡嗡嗡的,震得岛上群鸟逃窜。
“我曾叔公说有位旧友想搭船,不知道友是否方便?”
狮龟擦了擦冷汗,为自家亲戚不知死活的拦船之举有些无奈。他想着趁蛟主察觉,先征求小夫人的同意,这样之后好向蛟主交代。
“这不是我的船,不要紧的。船主请随意。”唐萤觉得对方太客气了。当然,她有点好奇狮龟口中的旧友,能和那个一座古老的岛妖成为朋友,想必绝非寻常修士。
唐萤才刚想完,就听一个声音轻起,
“小施主,好久不见。”
流涵玉润,沁入肺腑,唐萤无法忘记这个声音,是关在惊鸿钟里的那个高僧!
傅恒看到少女震惊的面孔,似笑非笑,目光微微眺远,看向少女身后,不出意外与一双充满敌意如镜子般的瞳目对上。
喔?这是,活过来了……
第五十八章 千喜殿 (十)
男人就如初次见面一样,身披素白缦衣,手执殷红佛珠,好似披雪捻梅,端得是一副低眉出尘的模样,但一双漂亮得不象话的长眸还是令唐萤头皮发麻。
幸好他的光脑袋上带着一顶宽大的斗笠,稍稍一压就遮住了那双天生犯戒的眼睛。
之前颜夕的魅惑术对唐萤来说,实在小巫见大巫。
“上次忘了多谢前辈相救,小辈一直不胜感激。”
唐萤心思敏锐,男人总是一副云淡风轻,事不关己的模样,但处处藏有蛛丝马迹,上次她与傅莲能从惊鸿钟逃过一劫,其中或多或少就有这位高僧暗地出手相助;而后莫名出现在识海中的太阴炼形术的玉简,也只可是对方故意遗留给自己。
袖口被轻拉了几下,唐萤回头,便见傅莲紧挨着自己,模样乖巧亲昵,二人距离很近,她可以听到他胸口下有力的心跳声。
“看来施主是苦尽甘来了。”
收回探究的眼神,傅恒将目光放在少女身上。
说不意外是假,他没想到对方竟真的踏着满地荆棘,走到了这一步。
实在出色。
当初与惊鸿钟对峙的少女一身血污狼狈,小小的身躯似费力成长的枝枒,似乎在下一刻就会被摧折而死。而如今裙花昳丽,整个人脱胎换骨,就连那张脸也挥去了昔日躯壳的影子,散发出属于这个灵魂真正的光采。
现在傅恒在看向少女的脸庞,已然想不起弟子紫瑶的模样,而是真正在看着一个仙姿玉质的小姑娘。
男人目光一缓,如要问他一生最后悔的事,便是急于求名,放任两个天赋优秀的徒弟,让他们心性已成,执念扎根,再无回头之路。
如今他算是亲眼看到唐萤的成长,对方一路蹒跚,没有门派资源,更无良师益友,只有一具活尸相伴,自己一人却成功破茧成蝶。
也许各自的命运从出生便已决定,元琅天生过分的偏执,紫瑶藏在根骨里的乖戾,道不同不相为谋,如若当时他察觉到了,想必从一开始就不会收他们为徒吧。
无论是心性还是态度,唐萤都是他理想中弟子的模样,可惜了,他欠幽玄仙尊太多了,就不和她抢徒弟了。
大概是男人盯着少女看的目光太久了,突然一双手从背后抱住少女,把对方藏入自己的怀里,宽大的衣袍遮得掩实。唐萤没有觉得不对,只当傅莲变成半个妖魔,自然会排斥佛门之徒。
傅恒饶有趣味地抬了傅莲一眼。他全程看着少女身后,自然目睹了少年从凶神恶煞到纯良无害的精采转变,又见少女不排斥对方过分的亲近,反而带着宠溺的意味,几乎像是在哄小孩一样。
他是过来人,自然明白其中道理,大概知道了小子在玩什么把戏。
少女蛟能贪恋年轻郎君好看,就委屈自称黑泥鳅精要以身相许;小蛟崽自然能故意撒娇卖痴,对心上人理所当然上下其手。只能说视尊严为粪土的好色之心果然是一脉相传。
不知是不是唐萤的错觉,她似乎听到笑声?
压低的笠帽下传来闷闷的轻笑,男人的笑声几乎快激怒傅莲。这个来路不明的僧人身上有一种他讨厌的气息,那双眼睛更似剔透的佛珠,似乎将自己从里到外都看透了一遍。
但少女的清香近在咫尺,少年魔王垂睫掩住杀意,继续将少女抱在怀里轻蹭,心安理得地宣示所有权。此举在唐萤看来是再习以为常之事,但在不知内情的旁人看来,只怕会以为二人是亲密无间的道侣,傅莲无形中已经掐死了不知多少桃花苗。
唐萤反手轻握住傅莲,对着傅恒苦笑道:“这是之前曾与前辈提起的青莲少君。当初前辈曾予小辈的戒言,小辈未解其意,如今是明白了。”
许是见到故人,前尘旧事的辛酸一下掠过眼前,她实现了自己的誓言,将少年成功带回阳间,但如今却也不完全算是苦尽甘来……
“他既托付给你,你就无须多想。倒是施主不忘初心,日后必定大有所成。”
傅恒抿笑,不着痕迹看了一眼少女手执的骨伞。
魔是天地恶煞之体,渡化一魔就地圆道之说并非夸大,小姑娘大概不知道,她舍身封魔之举,已经积了何等的福德,无形中也形成了全新的气运。
若说原先少女如阴雨垄罩的小苗,风雨飘摇,稍有不慎便被连根拔起,那现在可说是阳光普照,贵人齐聚,已然有被天道呵护的趋势。
当然,仅仅是这样还是不够与“她”抗衡……
男人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要了一间静室打坐。
狮龟方才被傅莲冷冷剐了一眼,恨不得立刻缩回龟壳跳海去。但这位佛修深不可测,修为怕是碾压自己,他两面都得罪不起,眼下听对方愿意退让,不由得大松一口气。
“原来唐道友和净光上师认识阿?”狮龟这是在说给傅莲听。是你家的小夫人同意让对方上船,不甘他的事阿。
原来高僧就是那位净光上师!
唐萤虽然没有感觉到对方强大的求生欲,但也很配合地点点头,难掩高兴道:“上师是我的贵人,曾有恩于我,能在此同行也是缘分。”
小室虽小,但案椅凳席一应俱全,几上还摆着一个螭龙模样的小香炉,男人随地而坐,想了想方才的场景,又忍不住摇头笑了几声,今日的确失态。
他本应心如止水,但见到那孩子,还是忍不住动了凡念,只因为他与他的母亲太过相像,一样傻,一样可爱,当然也一样的……危险。
悠悠的檀香从螭龙的鼻翼间轻吐而出,一开始还可以说是清淡,但随着香雾越浓,竟越发呛鼻,再闻不出檀木之香,只有一股山野水泽的腥味,凝在半空中的香雾开始成形,隐约间勾勒出雾鳞云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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