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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人身上的棉袄层层叠叠打着补丁,两袖口和膝间因着日常劳作而沾染了大片污渍,经由一冬已成了黑亮黑亮的模样。

便听这老伯愁眉苦脸道:“大人啊,这不还没到农忙,小老儿就跟着我们村的王大冯柱子他们上山去看看能不能捡点野物儿,早知道这么着,哪敢跟他们凑这个热闹啊。”

蒲风点了点头。

老伯便咽了口唾沫继续道:“这大正月里的,谁知道刚绕到后山阴背面就瞅见道边雪堆里露出来一只鞋,瞅着还挺好的,王大还想捡来呢,哎呦……那鞋还套在死人脚上喽。”

“雪堆里?”

“绝不骗您啊,大人。阳面上的雪是都化了,那阴背面的雪堆能搁到清明都化不完。我们一看是死人哪敢跑了不管,一合计就抬着脑袋跟腿送衙门来了。这人也不知道冻多久了,梆硬梆硬,跟根儿木头桩子似的。”

蒲风颔首,“还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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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剩下的真就不知道了,大人。要是没事儿,小老儿能不能撤了,大正月碰上这事儿是真晦气。”

蒲风回头扫了一眼尸首,招来两个衙役道:“你们俩,好生将老伯送回家去,顺带去走访了一同上山的王大等人。”

待那老伯千恩万谢地走了,蒲风才一同蹲在尸首边上,垂眸低声道:“当务之急是先断出来死者的身份,你看他这身衣服还是绸缎的料子,想来并非山脚的穷苦人家出身,可大冬天上山要干什么去?”

刘仵作一件一件整理着死者的衣物,顺带将细小的杂物整齐摆放在一旁的漆盘里,并没有答话。

蒲风一面看着死者一面扫视着那堆配饰钱袋之类,目光落在了那个香囊上,青绿色的缎面上绣着一对鸳鸯。

蒲风将那香囊取过来,解开中间的缩口,只看到香囊里面填充的是许多药粉,现在闻起来还是有些冲鼻的辛香。

她回过神来便见到刘仵作已经开始细致地每一寸检看着死者周身。蒲风莫名地想到了李归尘,想到了他清冷而又专注的眸子,还有那双虽不甚修长却骨节分明有致的手。

他会忽然抬眸凝望着自己,四目相对间,蒲风常会有一种被审视的错觉。

“说说你都看出什么了。”这是他常说的话。

蒲风忽然微微挑了嘴角,继而正色盯着尸首道:“死者面容安详,体态自然,手指脚趾都有青紫的冻伤,尸斑又这么鲜艳,大致应该是冻死的。”

刘仙颇为惊奇地抬头望了蒲风一眼,点头道:“大人果然好眼力。依小人验尸八年的经验来看,死者的确是冻死的。您看看此处也有挛缩,嗯,必然是冻死的不会错了。”

蒲风垂着眼皮草草扫了一眼,红着脸打着哈哈道:“是,是……”

刘仵作笑了笑,摇摇头又将尸首翻了个身。

蒲风只见大片鲜红如血的尸斑弥漫在死者的背上、臀后、两股,再看风干的程度,推测这尸首已死了十日以上。

她又托起死者的手来打算仔细看看他冻伤的手指,便意外见到死者右手中指指甲左侧、食指第一节 左侧一并大拇指指腹都生了一层茧子,连指纹几乎都要磨没了。

这一点就有些意思了,像是农夫或是柴夫日常劳作,掌心一般会磨出厚茧来;而书生一并书吏之类常年握笔,食指可能会有些微微变形且生出薄茧;然而这指腹生茧又会是因何呢?

蒲风百思不得其解,便捏着手里的笔模仿了起来。这种动作看着就像是一种怪异的写字姿势。

“蒲大人你干什么呢?”刘仵作好奇道。

“没事没事。”她一手按着眉头,许是蹲得有些太久了,自后腰的肌理深处不断传来一袭一袭的隐痛。蒲风只好扶着身边的柱子慢慢站起身来,即便如此她还是眼前一黑,心里更是扑腾得厉害,缓了好久才慢慢好些。

蒲风忽然想起来前日裴大夫说的那些话,他还叮嘱自己每隔三日便要去扎一次针……一次针……针!

如果她手里捏的不是一只笔而是一根纤细毫针的话,一切都能解释的通了!

死者乃是位郎中,他手上的薄茧正是经年累月给病患扎针所致。蒲风也知道那后山上虽人烟稀少倒也的确有几户人家居住。

夜里出诊迷路不幸冻死路旁?若不是那本《业镜台》本是她自己亲笔所写,蒲风也几乎要将这案子视为一起普通的意外案件。

《寒症》一文中“刘神医”的下场便是如此冻死在路旁了。

她的面色忽然就阴沉了下来,此前的剥皮案将凶手指向了这顺天府衙门之中。若这冻尸案的确和《业镜台》有关,那以此杀人为乐的凶手少不得要伺在暗处偷窥,如此一来更能满足他疯狂而又扭曲的欲望。

故而,蒲风虽然看出了死者并非是正常死亡,却半个字也没有多说,只是跟后来赶到的何捕头轻描淡写嘱咐了几句尽快找到死者家人,在此之前保存好尸首之类,甚至连验尸单子都没多看一眼。

趁着丁霖和他手下都没注意,蒲风偷偷潜入了案宗室,翻了许久终于找出来了一份顺天府衙门的供职册。这里面详细记载了顺天府衙门上下各个职位的人员姓名及户籍。

蒲风左顾右盼着压住了心中的狂跳,她本想将册子塞到袖子里,又怕一会让丁霖看出破绽来,想了想只好将它自领口垫到了背后。因着这衣服本就宽大,腰带勒得紧些是万万不会被人看出毛病的。

蒲风计划达成,便装作若无其事地踱回后堂,硬着头皮又听张渊胡侃了一会儿,临近午时这才随着张渊一并告退了。

丁霖极其热情地将他二人送至了门口,张渊道了谢,而归心似箭的蒲风却一时走神戳在那没吭声。

“随卿,随卿……”张渊低声唤了蒲风两句,随手一拍蒲风的背,忽然就被一个尖角的东西硌了手。

蒲风一时大惊,立马死死捏住了张渊的胳膊,就差捂住他的嘴不让他哼声儿了。她皮笑着和丁霖好好的道了别,径直拖着张渊上了马车。

丁霖望着马车逐渐远去,负着手笑了笑,和身边的随从道:“你看那愣小子把他老师给气的,往后指定少惹不了祸,哈哈哈哈……”

作者有话要说:

把《业镜台》卷一之二的《寒症》放在作话啦~ 不让小仙女花钱买了~寒症

勘病之意,或在寒热,或在虚实,莫不由是,此皆关乎安危者。

孙迟,太和人。少孤,晚娘遂以三百钱贩与药庐为生徒。性顽劣,常受棍笞。年稍长,采药于山野,逃之。

后鲁中琅琊现一走街郎中,自号孙神医,行踪不定,故世人难觅其行。经其手,若为小病,动辄不起;若为大病,可顷刻崩矣。盖孙医术不通,坑蒙本业乎。

时端午将至,天欲流火。某农自田归,忽觉昏沉,浑身颤栗,妇忙延医,正得孙神医自宅门过,以为神迹,立请于塌前。神医捋须曰:“病者属水,吾非金命,恐难治。”妇曰:“何解?”

医曰:“不难,以金压之。”妇忙取钱半串,医收于袖,始摸脉,又叹曰:“伤寒发热,津液尽出,是为寒症,必是喜阴贪凉,信乎?”可笑天热甚,谁人不避荫凉矣。农呼曰:“信,大信矣。”又诘:“现不取衾被,以待何?”

妇迟疑,取被数床盖于农身,便得见病者面红如赤,挥汗如雨。农呼渴,医告曰:“此乃湿寒外散,不可饮。”未几,病者汗退,呼声渐止,医细细观之,忽喜曰:“良效立见,已安睡矣。吾开方一副,即可购来煎饮。”妇千恩万谢,医捏此方,钱不足意,莫不交方。屡添再三,妇实告之无钱购药,医乃啐骂而去。

再等妇望其夫,未及煎药,人已气绝。妇无以望,抱襁褓乳儿投水而尽。但为百钱,盖坑害三命!实乃身受暑气,误做伤寒治,竟嘱盖被,何异于放胆杀人乎!

逾岁,天降大雪朔日,一人厥于雪中,乃孙神医也。时路过一坐堂大夫,唤刘名医,见之,嘱人尽剥孙衣,以雪搓之方可醒。从之,少顷孙忽睁目呼热,人皆叹服刘真乃神医也。刘但笑不言。

未几,孙冷硬如铁,冻死矣。

第47章 板子 [vip]

蒲风到了家, 先将那纱帽革带通通摘了下来扔在了床上, 又换了一身平日所穿的豆青色旧服。

她这边还没换好衣服, 李归尘便喊她出来吃饭。

蒲风端着一碗直冒腾腾热气的白米饭, 夹了一筷子金黄焦脆的炸酥肉狼吞虎咽道:“你是不知, 我拿到顺天府衙门的花名册了,一会儿吃罢了饭, 好好研究研究那东西。”

“你筷子拿反了。”

蒲风撅完嘴笑了笑, 忽而又将碗撂了下来换了正色道:“今儿在衙门正巧碰上了个案子, 那死者多半是个郎中, 还是冻死的。”

李归尘往她碗里夹了些鸡蛋炒韭黄,不动声色道:“冻死的?死的时候身上穿戴得整齐吗?”

为何有此一问?蒲风一愣, 回想了尸首当时的样子,言之凿凿道:“整齐。死者里里外外穿了好几层, 服帖得很, 不像是后来又被人套上的。”

“尸首的体态如何?”

“挺自然的, 似乎面上还有些愉悦的样子。”

李归尘停下筷子点了点头, “和你想的一样, 是谋杀。死者有可能是醉了,也有可能误服了什么药物,看样子仵作是没有验出来。你可是怀疑凶手模仿的是《寒症》那篇?““不错,但是我在顺天府衙门没敢透露些什么, 就让他们先按着意外处理了。从时间上来看, 此案死者的出事时间要早于水女案,而最后被杀的才是释明和尚, 只是不知凶手到底作案了多少起,依此来看,或许有些尸首还没有被人发现过。”

“你还看出什么关联了?”李归尘一垂眸,眼角淡淡含了笑。

蒲风攥了攥手心,沉声道:“若是设想为同一人作案的话,寒症一案中,凶手将郎中冻死了,就这么埋在了雪堆里,时值今日才被人发现;然而到了水女案时,他已开始有意地尽可能模仿文中的描述,譬如水女的赤身特点还有数量,但也是数日后才被人发现的;可到了僧皮一案,凶手非但是将僧人的皮近乎完美地剥了下来,更是放胆在其上落了南楼客的款,还挑选了客栈这么一个必然会暴露的地点行凶,这难道不是一个渐进的过程?

凶手越发肆无忌惮,且开始享受这其中的过程……若是这几天之内不能锁定了凶手,那么,或许不出后日,京城之中必然会发生更加血腥骇人之事。即便是我,也不知道他到底会将《孽镜台》中的哪一篇化为现实……”

她同样不知道,在这京城之内的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里,是否还有日渐销腐的身躯寂寞地等待着重见天日……李归尘的目光一如夜幕中时而闪烁时而黯淡的星子,他沉默了良久,轻叹道:“这案子就目前来看,未必就涉及党争。人人都有些过于自危了。”

蒲风瞪大了眼睛,想听他谈谈这见解。

李归尘却并未继续说下去,他垂眸摇了摇头,持着筷子轻轻点了点盘子沿儿,“再不吃就要凉了。”

“噢,”蒲风微微皱着眉应了,忽然间就觉得原本十分可口的饭菜此时却有些难以下咽。

饭罢,李归尘忙忙碌碌地收拾着,蒲风便坐在桌边没动,细细翻看着顺天府衙门的花名册。她偷来这册子多半就为了看看丁霖身边的书吏、主簿以及捕头等人的名姓。这些人都有可能触碰到衙门里的状子,少不得凶手便藏在他们之中。

如此一来,便如大海捞针一般。

蒲风看得有些炫目,正好翻到了仵作的那一页。原来这顺天府衙门之中,倒也有五名仵作之多,只是她见得少,单认识其中两位罢了:一位是初次上堂见过的陈吉,另一位乃是和她有些交情的仵作刘仙。

可她在这单单五行的名录中寻觅了很久,也没看到刘仙的名字,单记着一位叫“刘晏平”的,家中并非屠户、奴籍,居然是军户。

说来刘仙这名字听来也是怪些,说不定刘晏平正是本名呢?军户?

她正想着此事,李归尘忽然就夺门而出,蒲风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便听到自门边传来了一阵阵急促的马蹄声,却并非是钱棠报信来的阵势。

“这……”蒲风要跟在李归尘身后出了门去,可这门居然已经被他锁死了,蒲风拍了拍门板,便隔着门听到李归尘沉吟道:“别动。”

那声音里除了七分的威严,还有令她难以言说的关切味道。蒲风的手顿时定格在了门前。少顷,一个令她觉得熟悉却又冷酷决绝的声音透过门板传了过来,每一个字都敲击在了她的心房上。

“夏镇抚使着你二人速至北镇抚司衙门,听清了。”

蒲风额角一阵抽痛,莫不是锦衣卫已经查到她便是南楼客本人了?长孙殿下的意思是她只要一口认准了南楼客已死,他便自有安排。

可这关头她岂能任着李归尘一个人去替她受过?

蒲风张了口还没发出声来,便听到李归尘淡淡道:“长孙殿下的萧落下了,蒲评事已去见了冯公公,不知夏冰他可有这份脸面。”

一个陌生而又尖利的声音啐道:“凭你一个亲军都卫的小小校尉,到了我们北镇抚司衙门连个挑粪的份儿都配不上,夏大人的尊名可是你狗……哎呦!”

门的那一边,李归尘立在那小总旗的马前,只是轻轻抚了抚马的脖颈,谁又成想那马居然就狂躁了起来,在他面前嘶鸣着扬蹄起了身并未伤他半毫,却将马背之人径直甩了下来,险些将此人踏死。

李归尘勒住了此马的缰绳,轻移了两步翻身而上,将马制住了。他手无寸铁却敢在十数锦衣卫面前放肆至此,自然段明空身后的数个小旗都跃跃欲试,并不把面前这狂妄之人放在眼里。

而段明空居然微微挑了嘴角,他扬起左手示意众人莫要生出是非耽误正事,继而垂眸瞟了一眼那趴在地上痛呼不止的总旗,毫不留情地引着自己的马踏断了他一条腿,头也不回地放下了一句话来:“给你那总兵爹捎个话儿,你既腿脚不便,日后便不必来这北镇抚司衙门了,在家躺着吃俸禄岂不更配。”

说罢,段明空身骑他那匹枣红马扬长而去,李归尘便也不多言跟在了他身后,临末了的小旗才敢将受伤的那人驮在马上一并带了回去。

蒲风听得外边的马蹄声远了,又耐着性子等了半个时辰,这才撞出了门来。她知道李归尘说的那句“为了还长孙殿下的萧去找冯公公”并非单单是为了让段明空心生忌惮,也是说给她听的。

蒲风从李归尘曾经的只言片语里也听得出来,夏冰此人本是个厉害角色。将那工部侍郎赵祯一家尽数饿死的始作俑者怎么可能只是张文原一个小千户,在他背后支撑的,是整个北镇抚司衙门,是夏冰。

蒲风环视了一圈,确认了无人埋伏,立马自李归尘房中翻出了那只莹润的长萧。她想着冯公公既是圣上身边的人,她此番若是找不到长孙殿下,或可直接去皇城门口碰碰运气。

她在心中将诸般可能细细捋了一边,一扭头便看到袜子不住轻轻扬蹄,似乎它也明白了如今事出有急。

蒲风看到袜子马的那一瞬,忽然有些眼眶发热——便是在那不足片刻的时间里,李归尘竟是将她的退路已谋划得一清二楚了。甚至就连长孙殿下留给他保命的萧,竟也就这么交给了尚且安全的自己?

那他又为自己打算什么了呀……

蒲风凭着胸口里的一腔血气爬上了马身,依照着李归尘平日骑马的样子夹紧腿握稳了缰绳。好在袜子着实是匹千金难求的良驹,颇通人性,几乎是它在照顾着蒲风,驮着她直奔了驿馆。

待到身至驿馆门前,蒲风下了马却只见这驿馆人去楼空。她抹了抹额角的冷汗,沉着一颗砰砰乱跳的心直奔皇城。

一路行人纷纷避闪,周遭的房屋楼阁飞也似的向后倒去,蒲风顾不得身上的旧伤撕绞疼痛,马不停蹄地顺妙应寺、重国寺至北安门,想自此进城。

她一直愁着自己身为七品的外官,非传召不得入皇城,却还带着一丝侥幸想去碰碰运气。

可归根到底,蒲风还是两下无法,只好顺着皇城绕了半圈又回了大理寺的官署。她不懂这大内的规矩,还想着若是张渊在的话便能问他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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