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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中且疑,劝导再三,从之。法后湖中渐起污泥,未久,上浮女尸十数,皆裸,有如生时。官府查之不得,疑死去经年。又有一男尸,骨附蔫皮,观衣着乃赵郦也。
经月余,生醒,颇惧女色,行止俨如另人,亦常劝诸生勿贪美色。治学进益,后得榜入仕,终不娶,唯常购鱼投江,乃念少年恩矣。
——《业镜台》卷一之六 《水女》
他的蒲风确是有才气的。
李归尘默不作声地握住了蒲风冰凉的手,将这书塞到了她手里。蒲风一愣,而李归尘淡淡道:“你看看这个。”
这《水女》自是她写的,虽隔了一年之久,稍稍一看便也记起来了。
蒲风攥着那书尽量保持平静道:“外城死的僧人身上有胭脂,多半是和女人有来往,便是犯了色戒,和《僧皮》一文倒也对得上。然而书中,妙空端得是和尚,贪嗔痴三毒俱全。若是上一案乃是强加附会的,这“水女”必然也只是借此书打个幌子。这样一来,必然不是出自作者初衷的。”
张渊点了点头,心道蒲风单是扫了几眼就有这等悟性,委实是个人才,可惜他并没听出来蒲风脱罪的意思。
然而在她说话的这点子工夫儿里,一十六具女尸已被置于白单停在岸上,蒲风看着这些尸体头皮阵阵发麻。她写此文的时候哪里想过这些东西会变为现实?恍惚间她便怀疑自己是不是还在梦里。
法司的差役皆守在外围,而锦衣卫多也不愿见此不堪场景,分散在外侧,段明空远远地负手站在尸堆外,就剩下李归尘和蒲风蹲在尸首边做验。
尸身经过长时间浸泡,已是有些膨胀臃肿得不成样子。李归尘以白麻布轻轻拭干了尸面上的水迹,但见死者年约二十,口唇有些向外翻张,但周身较为完好,除手腕小臂处有青紫破皮外,其余部位无明显的刀伤,再者,体表的皮肤被泡日久有发白褪皮的迹象。他便问蒲风看出些什么了。
蒲风专注于此,眼神难得见了光彩,她将记录的所见大致复述了一遍,根据褪皮肿胀程度推断死者浸泡水中已有数日,且典籍记载:“初春雪寒,尸体经过数天才浮,与其他三季皆不同”,先可判断出死者死亡应该在遇害僧人之前。
李归尘点头道:“此处大致是正月十九前后开的河,凶手投尸便在这时间之后不出三天。”他说着,左手两指缠了一小块白布,右手拇指食指钳开了女尸的嘴,之后便将左手手指伸进了女尸口中,细致扫了一圈,再掏了出来。
死者死亡已有数日,不难想象尸口腥臭不堪,但李归尘并没有面露厌色,如待生者。
他二人便可见得白布上除一些粘液外,并没有什么泥沙,且死者腹部平坦,拍击之无“嘭嘭”的水音,基本可断定死者并非是溺死,而应该是被人捂死的。
李归尘大致看了两具尸体后,包括刘仵作在内的数名仵作又轮番检看了这一十六具尸首,判定这些女子皆是被人捂死后,抛尸于此。
蒲风低着头不说话,心里到底还是有些乱。她望着空荡荡的湖面一时出神,忽然便见到雾霭中似有一只小船自湖心向他们漂来,空灵寂静。
湖面的冰还没化尽,怎么会有船?
蒲风忽然就想到了《水女》中的那条小舟,只觉得全身都僵硬在了那里,说不出话来。
大概这一次,“沈肇兴”他没那么好的运气了。
“快看啊,船上是不是有人……”
自极远处忽而起了箫声,悠长而流转,一扫冷雾的阴滞,穿透了在场所有人的心房。
那船自是近了,岸上之人才看得出船上立着一挺拔少年人,仅仅身着一袭月白的锦衣道袍,身后跟着一撑桨的僮仆。
段明空顿时躬身行礼道:“拜见皇长孙殿下。”
一时乌泱泱众人拜倒,惊得不敢抬起头来。
作者有话要说:
一晃都中元节了~
文言小说真的很难写。
《僧皮》如是,《水女》亦如是。t_t
第43章 暗情(捉虫) [vip]
皇长孙殿下还没上岸, 人群之外的轿子上忽而走出来一人, 头戴乌纱身着一袭藏青色常服, 更衬得颜面如玉。
此人信步穿过众人拱手恭敬道:“下官大理寺少卿萧琰, 不知皇长孙殿下尊驾至此, 有失远迎。此地不祥,还请殿下随臣移步。”
朱伯鉴负着手下了船, 摆摆手示意众人起身, 继而笑道:“萧大人实在好眼力, 这等小案何劳你亲自前来。”
萧琰眉头暗跳, 到底面上还是一副庄重的样子,垂首道:“圣上既亲遣了段千户过来, 大理寺自当妥善胁从。”
长孙殿下微微环视了四周,一星笑意稍瞬即逝。
萧琰自是个会说的, 此人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既是表明了此案遵从圣上旨意以北镇抚司审查为主, 撇清了自身的不作为;又暗暗提示皇长孙身份特殊, 最好不要掺和到这圣上关注的案子里。
朱伯鉴立身在了李归尘面前, 将手里的萧随手递到了他手里, 抬着头轻叹了一句:“无妨,段千户和亲军都尉府的李校尉都是余亲自带来的,萧大人不必多心。”
这话音儿一落,众人皆有些面面相觑, 这段千户自是人人认得, 太孙殿下若是自宫中到此,带来亲军都尉府的人也无可厚非, 只是这李校尉究竟是何人?莫不是受了殿下萧的那位?
一时李归尘便成了众矢之的,数十双眼睛齐刷刷落在了他身上。可他面色不改,手中仍托着那只缚了朱红宫绦的萧管,全然不顾及这些。
然而萧琰那一直以来玉雕般的面容忽然有些扭曲,他略微往后退了一步,颔首黯然道:“殿下身边自是人才济济,方才观李校尉验尸之状,臣还误以为是一位故人。”
朱伯鉴轻轻拍了拍萧琰的肩膀,笑着淡淡道:“萧大人重情重义,果然,名不虚传。”
皇长孙笑得萧润如心里起了毛,这才扫了一眼女尸说道:“好了,说正事罢。责难的话自不必余多言,市井里传的那些风言风语,余也有所耳闻。余此来只为一句,无论谁人所谋为何,天子脚下敢以我大明无辜百姓的性命做赌,便是余亲自禀到皇爷爷那里,也绝不会任之姑息。”
众人跪倒一片,萧琰回禀道:“臣等自当尽心尽力……”
“大理寺二衍(琰)差事办得如何,皇爷爷、父王心里有数,余心中亦有个两三分。烹尸案、符水案乃至中元案里的个中分毫,谁人假手,尔等亦是各自心知。”
“殿下言重了……”
朱伯鉴亲手将萧琰扶起身来,又换了笑颜道:“萧大人端得是为官中正,却不保这里面有谁一时用错了心思。”
段明空随即拱手道:“殿下心忧百姓,臣等不敢松懈。”众人附和段明空呼之,一时无人再敢心生怠慢。
李归尘一直一言不发,心中已揣摩出了一些隐情。长孙殿下的一番话恩威并济,自然是知道萧琰私底下的那些猫腻,可在众人前也仅是明褒暗讽地敲打了一番,既没将他视为对立,又在人前给足了面子。
这案子里,萧琰是景王党而段明空头上的夏冰亦是景王的走狗,此时若是太子或皇长孙再插进了自己的势力进去,最多也就是打个平局。
然而长孙亲自出面便又是另外一码事儿了。
只因殿下的角度和众人并不在一个面儿上,他是君,众人只是臣,他骨子里到底是帝王家的魄力。日后要成君父的人,岂可视子民如棋子?单论这一点,太子一脉已立于不败之地了,因为就算输了此局折断了羽翼,换来反而是更深的民心。
再者,地佛宫一事没放出什么风声来,京城中又如此密集地出了这么些个乱子,偏在这关头儿皇长孙敢在此案中公然露面,只有一种情况可以解释——圣上的身体大概是不太好了,西景王若是此时再不得手,日后更无胜算。
唯一想不通的便是,这案子怎么看也不像是为了中伤太子,反倒有些说不清的蹊跷。
朱伯鉴听蒲风说了说此案的现况,星砚已领着人抬了轿撵过来,他将萧留给了李归尘,便乘着轿子走了。
临起轿,星砚将蒲风领到了轿边,皇长孙一掀轿帘,面色清冷地给她留了一句话:
“你且记着,南楼客已死。”
蒲风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看着长孙殿下的仪仗扬长而去,只剩下清寂异常的白石板路。
原来殿下什么都知道了。
回过头来时,萧琰已吩咐了张渊依旧去查此前的僧皮案,而他亲自带人处理眼前的水女案,一切卷宗需妥善保管,以便锦衣卫参调。
而段明空并无多言,已带着北镇抚司的下属并南府两位总旗撤离了这里。
不出半柱香的工夫儿,水边忽然空荡了下来,李归尘一直扬首伫立在水边,蒲风和张渊打了声招呼儿也没走,正巧还在大杨树后。
李归尘一回首,不想正对上了萧润和的眸子。十年了,他的样貌依旧没有太多的变化。
还记得那时萧家上门提亲,如儿哭着不愿盲婚哑嫁,母亲还说萧家的长子论品行论样貌论学问,样样都是挑不出旁人作比的。可如今……他扫了一眼萧琰,只是远远地望着远处朦胧的塔顶,无话可说。
萧润入终于开口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说:“一别经年,我都快认不出你了。”
李归尘看到树后露出了蒲风的一片衣角,便若无其事地向她走了过去。
萧润如微微皱了眉,终于有些失态地嘶哑道:“如儿死了……的确是我的错。无论当年发生了什么,我也不求你原谅,这十年来,我又何尝有一天不在煎熬?”
李归尘忽然笑了,扫了他一眼淡淡道:“或许,你很快便不用煎熬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想不明白吗?杨焰!害你的人不是我,也不是魏銮,更不是上面,是这世道,是你自己……就算当日我不上书弹劾你,自有别人,弹劾的不是那一十四大罪状,也只会更多,更……”
李归尘淡淡打断道:“门生告恩师,甥侄告舅叔,不是你们一贯的伎俩吗?杨萧两家世交三代,你难道不知自己是我的软肋?你若是想让自己好受些,大可不必费这个工夫。世袭的锦衣卫差事并非我所愿,能得归田隐逸,正和我心。”
他说罢便要走,萧琰拽住他,低沉道:“那你现在还不是又卷了进来?你以为长孙殿下便能保得住你?天都要变了。
杨焰,你最好还须记得,你那位白丁出身的小友,还有张渊,往后便没有这般太平日子过了……从前攀得上圣上,如今又是傍着长孙,萧某的确自愧弗如。”
李归尘回眸一哂:“你想要的,偏生都是我不屑的,有本事拿去便好了。”
“你以为普天之下就你一人心存有志吗?”萧润如忽然怒不可遏。
“对了,”李归尘撇开他的手,眸色清冷地平静道,“二月初五正是如儿的生辰,做哥哥的,自然要送一份大礼。”
萧润如:“……”
李归尘拉着蒲风的腕子,毫无迟疑地消失在了朦胧的雾气里。
萧琰以为自己求谅解的时候他会动怒,结果他没有;以为他得知千辛万苦要找的妹妹已死的时候会动怒,至少会伤悲,结果他也没有;甚至自己出言要挟、扬言报复的时候,他依旧是笑意淡然的。
这个人……
一时,萧琰就怕了他。
他的确不是十年前的杨焰了。
萧琰知道,真正有把握的人并不会因为别人的否定而动怒,反之越是温和,越是危险。但十年前炽手可热的他还不是落了个野狗分尸的下场,哪怕是个幌子……如今他又能拿什么来与自己为敌?
萧琰无言攥攥袖子,擦干了自己手心的一把冷汗,继而恢复了那近乎完美的温和笑意,向着自己的轿撵而去。
他自怀中掏出了一角碎玉镯,那断口处已经不复锋利,而是被经年的摩挲化为了圆润的模样。他将那碎镯紧紧握在手心里,直到轿撵入了家门,他的妻子郑氏兴高采烈地向他迎过来,萧琰才不动声色地将那碎镯收在了袖子里,一路无言地进了屋去。
萧琰不明白,杨焰他为什么不问问如儿是怎么死的?为什么不问她是因何而死,死于何年?除非,他一早就知道了……弹劾杨焰,他的确后悔了,悔了整整七年。
如儿死的时候,明明才只有不到二十岁。
明明,就快当母亲了……
杨焰要杀了他去给如儿贺生吗?那倒也是一件好事,萧琰心里居然生出了一点畸形的期待。
而那厢,蒲风已和李归尘去了释明生前日日讲经的那座府邸。
蒲风远远地便望见这崔家门前吊着白纸钱儿,大门四开正办着丧事。说来大户人家办白事请僧侣讲经的确常见,可他二人道明身份被请进了府里这才知道,这故去之人乃是崔家的三小姐茉儿,还未出阁,乃是前日凌晨人才没的。
蒲风暗自起疑,问崔母这三小姐是怎么死的,便见到这崔夫人言辞闪烁,就说是体弱多病,过了一冬实在熬不住了。
蒲风望了李归尘一眼,便直接和崔老爷正色道:“你们可知前段时候日日来讲经的释明和尚死在客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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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老爷立即白了脸色,结巴道:“小民不知,小民岂敢□□?”
崔夫人白了一眼老爷,抖着嘴角佯装平静道:“大人们这是几个意思?我们家虽是商户,到底也是守法的良户……”
蒲风一喝打断道:“茉儿到底是怎么死的?”
崔夫人抖得直筛糠:“就是……就是病……死的。”
“你家这等财力,既是女儿常年病着,油尽灯枯而死,又岂会临时操办这么一口没上漆的白棺?分明是事出有急临时采买的。”蒲风撂了盖碗一顿,继而严肃道,“本官要开棺验尸。”
“这……”崔老爷的脸色由白转灰,“便依着大人……可小女的确是上吊自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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