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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筑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他道:“此番回京,我已是抱着必死之心。”

“你若不在老皇帝前谏言让萧彦宁去汉中,或许瑜亲王登基后,不会那么急着卸磨杀驴。”

沈筑摇头道:“封太子大典之后,北境使团离京,北境要乱,萧彦宁必须去汉中。我不是为了一瓶解药才答应萧彦宁,他是个可以为大梁百姓守国门的人,让他留在汉中,至少……至少北境五年之内不敢轻举妄动。”

“那五年之后呢?”

“江山是逐鹿者的游戏,但我……管不了那么多了。”

他将手一扬,瓷瓶在空中划出一个弧线,摔入水中,直直沉了下去。

第60章 一别两宽

娆荼靠在床上,忽然捂住心口,心中的某个地方在隐隐作痛。她推窗看向外面的天色,暗沉沉的,好似天上装着几万斤重的雨水,很快就兜不住了要当头泼下。

她拥着被褥,风吹过,无边孤寂迎面而来。

脚步声响起,他推开了院门从外面走来,黑色披风里面是一身长玉袍,竟是说不清的写意风流。

娆荼脱口叫道:“宴冰。”

他看到木窗内的女人,这是一幅萧瑟凄绝的画面,破旧的木窗框住她绝世的容颜。山雨欲来,她缩在一方角落,无助而无辜。

沈筑快走几步进了屋内,将窗户关上,斥道:“外头风冷,察觉不到?”

娆荼有片刻的怔忡,“要下雨了么?”

他扶住她的肩膀将她放平躺在床上,掖好了被角,“山雨欲来。”

娆荼握住他的手,他刚刚骑马回来,指间微凉。“宴冰,要下雨了,别再出去了。”

一声宴冰,说给十年前的他听。

他“嗯”了一声,“我不出去。”说着将一方木桌搬到了床边,点燃桌上油灯,他坐在床沿看鸣岐居士的书。

灯光将他的影子照落在她身上,她伸手虚空抓了抓,轻声道:“这样就好很。”

这样,他就在她身边,是她的天,是她的山,为她扛下所有。

沈筑回头揉了揉她的脸颊,温言道:“天色还早,再睡一会。”

“好。”她攥着他的衣袖,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耳边响起他刻意压低的翻书声。

曾今,她这半生最美好的岁月,在他的翻书声中流走。

沈筑将鸣岐居士的书翻开完毕,摊开一张白绢,捏起一管细毫,在白绢之上洋洋洒洒写下万字长文。

停笔时,窗外已经落起了雨。沈筑听着雨声,想他这一生,十岁之前不知愁为何物。十岁时父亲辞官回青州,十二岁父母皆亡。十九娶了她,二十游学,二十四高中探花,二十七官拜黄门郎,二十九又遇见她。

他看向娆荼,神情温和。那晚烟花柳巷,她在灼灼芍药花窗前对他回眸一笑,明明眉眼口鼻皆不像,可他知道,是他的阿蘅回来了。

“宴冰……”她攥紧了他的衣角,秀眉微蹙,似乎陷入梦魇。

沈筑握住她的手,“阿蘅,我在。”

娆荼睁开眼睛,看见他时愣了愣,忽然紧紧搂住他的脖子,“宴冰,你别走。”

门被叩响,柳杏在外轻声道:“姑娘,该喝药了。”

沈筑拍了拍娆荼的手,她放开了搂着他脖子的姿势,对门外道:“端进来。”

柳杏端来一碗澄澈的药汤,沈筑尝了半勺,微甜。柳杏解释道:“陆先生特意开的温补汤,对身子无损,可以稳固根本。”

娆荼接过药碗,咕噜咕噜喝了几口,沈筑在一旁道:“你不知道喝慢点?谁跟你抢?”

娆荼用手帕抹了抹嘴,“你不知道说话温柔点?一直都是这样,冷冰冰没人情,假正经。”

沈筑无言以对,反思自己是否一直如此。

娆荼对柳杏道:“你以后有了意中人,千万给我看看,若是那种冷冷冰冰连句好话都不会说的木头,就是长得再俊也不能嫁。你瞧我就是个例子,当时猪油蒙了心,才一心非他不嫁。”

柳杏忍笑走了,小丫头有一种感觉,她觉得姑娘和以前不太一样了,以前故意跟沈大人唱反调。现在却是自然而然流露出一副憨态,就好像一位娇羞的娘子在抱怨她的丈夫,明明满心欢喜,却偏偏百般挑剔。

沈筑等柳杏在外面关了门,对娆荼道:“编排我的不是,你很欢喜?”

“是很欢喜。”娆荼看向案上的白绢,只见蝇头小楷密密麻麻,不禁问道:“写得是什么?”

沈筑收起白绢对她道:“贴身带着,万一以后有什么危险,它可以保命。”

娆荼展开看了看,却是万字治国策,看不太懂。

“我不要这东西。”

“听话。”

“你不能保我性命么?”

“我……我也可以,只是这个东西,你先好好保管。”他将白绢叠好放入一个锦囊中,将锦囊收长线挂在她的脖子上。

娆荼握住锦囊,看着他的眼睛,“你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阿蘅,你怀着孩子,将他生养大会很幸苦。”

娆荼捂住小腹,“我不怕。他又来找我了,这一次,我再也不能把他弄丢了。”她有些警惕地看着沈筑,“所以,你别打他的主意。”

沈筑微微一笑,“我只是有些醋。”

娆荼睨了他一眼,“没羞没臊,跟个没出世的孩子醋什么?”

沈筑将她拥入怀中,听着外面的雨声,他道:“若是女儿,叫做衡秀,若是儿子,叫作衡文。可好?”

他拿起她的手,在手心一笔一划写下四个字。

衡,与蘅同音。

娆荼摇头道:“难听,我的孩子取名,你凑什么热闹。”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打在窗扇上,可以看见窗木嵌入墙壁的地方已经湿了,沈筑将被子拉到她的颈处,“冷不冷?”

娆荼摇了摇头,“你呢?”

“我也不冷。”

“宴冰,什么时候回京城?”

“你想要回去?”

“不,我盼着永远别回去了。这样很好,我只想有个院子,一栋小小的房屋,不用怎么装饰,旧木框窗子就好。院子里种满花草蔬果,树下有一口老井,夏天可以浮瓜沉李,冬天可以围炉取暖。”

沈筑神色恍惚,喃喃道:“一家人围炉夜话,就很美好。”

娆荼抬头看向他,见他眸中闪烁着一种奇异的光芒。她轻轻倚靠在他怀中,闭着眼睛闻着独属于他的气息。时间若能停在这一刻,也好。

阴雨绵延了三日。总是白天下雨,入夜结冰,院中的泥土冻得僵硬,第二日人走过去,又化为冰泥。

很多年后,她常常忆起景辉元年的那三个雨天,她与宴冰相拥在破旧的小屋中。时光很短,也很长。

那一天入夜,娆荼心中莫名的慌乱,搂着沈筑左右难眠。沈筑用额头抵着她的额头,迷迷糊糊中叫了她一声“阿蘅”。

“我睡不着。”她道。

他睁开眼睛,将她往怀中紧了紧,没有言语。

“沈筑,你到底想干什么?”她推他,想要弄个明白。

“阿蘅,好好睡下。”

黑暗中,他声音温柔的仿如三月春风。

娆荼心中稍安,缓缓闭上了眼睛。很快她沉沉睡去了,她没料到,再醒来时天地变色。她没料到,以后许许多多个日夜,他的声音只余那句“好好睡下”,回荡在她的耳边。

很长很长的梦,她梦见他一身白衣站在船头,对他轻轻挥手。她沿岸而跑,想要追上那船,可是很快顺流而下的船就行远了。远了,他的脸朦胧,身朦胧,最后连小船也朦胧,消失在水际天边……

马车车轮压在雪地上,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娆荼的脑子昏沉沉的,忽然车轮的声音听了,另一个声音在耳边道:“姑娘,快醒醒,快醒醒……”

睁开眼睛,山鬼的脸在她眼前晃动,她扶着车壁坐起身,疑惑道:“这是哪?”

山鬼道:“姑娘,咱们已经在东吴阴山谷了。”

东吴……阴山谷?娆荼反应了片刻,皱眉问:“是什么地方?沈筑呢?”

山鬼低眉不言。

娆荼忽然一惊,“你说什么东吴?怎么会在东吴?不是在大梁境内么?”

“姑娘,咱们已经出了大梁。”山鬼解释道,她说话的声音并不大,却产生了回音,空旷而幽远。

娆荼掀开车帘子,一道刺目光线射了进来,刺得她几乎睁不开眼睛,好容易才缓过劲来,却见周围山石嶙峋,皑皑白雪,不知身在何处。

“这……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会在这里,怎么不在姑射洲?”

“这是阴山谷。”陆知命掀开帘子,“马车行了数日,早已离开了姑射洲。”

娆荼向帘子外面看去,见前面还有一辆马车,微觉心安,“沈筑在那车里么?咱们为什么会到这里来,不是应该去金陵么?”

“此处隐蔽之极,没有人能找到这里,所以要来。至于沈筑,他已经回了京城。”陆知命淡淡地道。

娆荼怔了片刻,难以置信,下车跑向另一辆马车,车夫是李渔。掀开帘子一看,里面坐着玉秀、珍珑和眯着眼睛半睡着的谢老夫人。

珍珑微微偏过头,轻声道:“夫人可安心在此养胎,不会有人打扰。”

娆荼转头回望山谷,却见西北处有几栋崭新的瓦舍。虽然不大,却显得十分结实。

“沈筑一个人去了京城?”娆荼看向陆知命,“为什么不告诉我?”

“沈大人留下一些东西给你。”陆知命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呈给娆荼。

娆荼撕开信封,抽出竹宣,上面写道:“立书人沈筑,曾因负良人,无颜对妾室娆荼,情愿立此休书,任凭改嫁,永无争执。恐后无凭,自愿立此文约为照。”

她逐字逐句,看了许久。

山鬼和柳杏从车厢中抬出一个木箱子,打开箱子盖,是一箱子黄金和一个小檀木盒。

娆荼捧起那个檀木盒打开,只见其内两只月牙耳坠,一柄神符匕首,还有一只长玉簪。

长玉簪,是他一直束发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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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鬼低声道:“沈大人将金陵城的府宅变卖,这是黄金三千两。他说……说……”

娆荼收起那份休书,“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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