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节(1 / 1)
方才受审时尚且不觉得,如今被胡乱扔在牢里,伤口的抽疼越发明显了。郑旺不自禁地发出了哀嚎,重重地喘息着,犹如烂泥般瘫在了地上。
这时候,一缕似曾相识的香风飘了过来。他勉强睁开眼看去,便见自己的牢房门口停着一双精致的绣鞋。顺着绣鞋往上看,是桃红色的六幅湘裙,樱草色的襦裙与鹅黄色的褙子。他挣扎着抬起眼,最终落入眼中的,便是女儿郑金莲那张秀美的脸庞。
“你来做甚么?!给老子滚!”郑旺一见到她便满腹的怒火,心里更是止不住地咒骂她。若不是浑身都疼得厉害,恐怕他便要蹿起来去掐住她的脖子,狠狠地问一问到底谁才是她爹了。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闺女?居然亲手把自己的爹送进了牢房?!
“我其实也不想来。”郑金莲平静地道,脸上神情淡淡的,“但想想咱们好歹也是父女一场,怎么也该来见你最后一面,送你一程才是。”情绪激动的郑旺自然不可能发现,其实她独自来到他面前,已然是用尽了自己所有的勇气。年幼时的阴影实在是太过深刻了,她一见到这张脸便觉得会做噩梦。左思右想之下,她便将自己伪装成了皇后娘娘那般淡定的模样,这才掩饰住了内心中的紧张。
“你这小浪蹄子胡诌什么?!是在诅咒老子吗?!老子明明只是充军流放!又不是马上就要死了!你给老子等着!只要老子有机会回来,嘿,你这辈子也别想再过上甚么好日子!!”说着,郑旺咧开嘴笑了,毫不掩饰自己的恶意。
“不,你回不来了。”郑金莲道,暗暗攥紧了双拳,面上依旧毫无惧意,“流放三千里,你可知道去的都是甚么地方?崖州琼州,处处都是瘴气,即使中了瘴毒也没有人医治,只能活活等死;哈密,瓦剌每年都会南下劫掠,指不定一次袭击便会死数百上千人;云南,时不时就会有叛乱,每回都不知会死多少老弱病残。”
郑旺一贯过得糊涂,哪里知道她说的都是些什么地方,听了这些话只觉得脊背微微有些发寒。他也知道充军流放三千里必定不好过,可哪里能想到竟会这般危险?去那些地方和找死又有什么区别?!他还不想死呢!
就听郑金莲接着道:“你都已经这般年纪了,又一向受不得苦,怎么可能在那些苦寒之地熬下来?呵,就算你能熬得住,别人也未必会眼睁睁地看着你活下去。毕竟,你应该知道得很不少,谁都会担心你将那些消息透出去,暴露了某些人的踪迹。”
郑旺愣了愣,嘲笑道:“死丫头,你以为就凭你这么说,老子就会出卖那位贵人?”
“‘贵人’?”郑金莲仿佛听见了天大的笑话,不由得笑了起来,“诓你骗你,让你落得充军流放三千里的罪名,你还觉得那是你的贵人?呵,你便只管护着他罢。等到他来斩草除根的时候,就算你再怎么懊悔,也已经迟了。不过你放心便是,你好歹也只有我这么一个女儿,不管你是怎么死的,我总会替你收尸的。”
说罢,郑金莲转过身便要离开。临走之前,她垂下眼,抚了抚自己的腹部:“看在我腹中孩儿的面子上,我再提醒你一句:别自作聪明,白白地给别人当了棋子。不该是你的,终究不是你的;该是你的,迟早会是你的。不过,你这种自私自利到极点的人应该不会理会这些道理罢。毕竟,只要是钱财,无论是谁的,你都想拿过来自己享用。”
最终,她轻轻一叹:“爹爹,此生不幸托身为你的女儿,令我很是过了一段糊涂日子。而今我们终于都能解脱了,也算是件好事罢。”而后,她便徐徐往外行去,气息愈来愈远,直至成为了一抹剪影。
郑旺仿佛从美梦中忽然惊醒过来,脑中掠过了自己各种惨死外乡的模样,不由得高喊道:“等等!你给老子停下!你男人不是锦衣卫吗?你去与他说,只要不判我充军流放,再给我一万两银子——不,五千两银子,老子就老实招认!!”
郑金莲的背影停了停,毫不犹豫地继续往前行。便听身后郑旺再度吼道:“不能给五千两,给一千两也行!老子不图你养老,总得攒点喝酒的银钱!”见她丝毫不为所动,他暗暗咬了咬牙,脸上一片狰狞:“五百两!五百两也不成?!”
郑金莲毫不理会,眼看着就要拐弯出去了,郑旺顿时急了,忍住浑身疼痛猛地扑在了牢房门上,狠狠地晃了几下:“等等!荷花!老子不要银两了还不成吗?!去和你男人说!只要别判老子充军流放,老子什么都愿意招!”
郑金莲停下了步子,微微松了口气。她的相公立在旁边,朝着她笑了起来。若是郑旺离得近些,必定会发现,这名锦衣卫不是别人,正是今天给他施杖刑的年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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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7章 抽丝剥茧
“道士?”朱祐樘眉头微皱。
“据说是一位‘得道的老神仙’, 第一次见到郑旺时, 便掐算说他有个命格极好的女儿。”牟斌点头道, “郑旺一听,觉得女儿许是成了富贵人家的妾室,就喜滋滋地说要去认回女儿,让她从手指缝里漏点银钱给他花用。老道随意指了个方向让他去找, 他就遇见了先前买卖女儿的王牙婆。”
“真巧,又是一个牙婆。”张清皎似笑非笑道, “除非这老道当真有些本事, 否则绝不可能如此巧合。说不得, 这王牙婆也与他们有些来往, 或者早已经被老道收买了。”幕后主使还真是包容, 三教九流,无所不纳,偏偏这些人也确实有些用处。这倒教她想起孟尝君的故事了, 即使是鸡鸣狗盗之辈,也自有他们的用途。幕后主使也算是将这些人用到了极致,通过他们交织出的这张网,早已无声无息地隐没在人们的生活中。
牟斌回道:“微臣早已将那王牙婆也抓进了诏狱,问不出什么消息。今天让郑旺与她对质,她才吐露了出来, 说是那老道给她塞了不少钱。她不过是看在钱的份上,才按老道的安排行事。据说,与她一样被收买的牙婆附近乡里还有不少。微臣已命人将这些涉案的牙婆都悄悄带回诏狱审问。”
“这些牙婆不过是幌子罢了, 那个劝郑家冒名顶替的牙婆才是关键人物。”朱祐樘道,“不过,这般听来倒也不算是没有好消息。至少,据目前所知,另外三两个冒名顶替入宫的宫人,也多少与那个牙婆有关。幕后主使真正能驱使的人并不算多,这些人也都足够谨慎,不会轻易招揽更多人为己所用。”
“以前他们藏得足够深,锦衣卫与东厂才没有发觉。如今他们都露出了形迹,想必逮住他们也是迟早之事。”张清皎颔首,“只是,从那庵堂的主持来看,这些人对幕后主使都很忠诚。即使抓住他们,他们也未必会招认主使究竟是谁。”
“如此,便只能放长线钓大鱼了。”朱祐樘道,又问牟斌,“郑氏生下太子的流言,可是这老道编出来的?若是另有其人,必须追溯源头,想必也与幕后主使脱不了干系。”
牟斌回道:“确实是那老道编出来的,郑旺先前招认时隐瞒了许多事实。他找到郑家后,寻不见女儿,便去寻郑家的麻烦,想敲诈一笔钱。郑家哪能容他威胁,便让家丁将他狠狠揍了一顿。这时候,那老道又一次出现,说他的女儿没有死,是草窝里飞出的金凤凰,已经进宫生下了皇子,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一飞冲天。郑旺信以为真,兴冲冲地便要进京。”
“老道是与他一同进京的,还指点他投身宜兴大长公主驸马亲眷家的庄子。连该如何传播谣言,如何应对质疑,这老道都细细教了他。郑旺也并非没有起过疑心,但老道说这都是天命,他不过是顺应天命而为,在他寒微之时助他一臂之力罢了。郑旺便给他许了以后建一座道观让他当主持的承诺,老道很满意,没几天就离开了。”
“老道走之后,郑旺就按他的指点,开始传播谣言。刚开始只惊动了那庄子里的庄头,紧接着他便见到了驸马的亲眷,之后见着了驸马,而后被带到了宜兴大长公主跟前。微臣已经派人去了宜兴大长公主府,悄悄询问相关人等,以印证郑旺的供词。”
“据郑旺所言,老道还答应他,等他飞黄腾达的时候便会前来‘探望’他。微臣认为,这老道应当并未离开京畿,说不得正在密切关注此案的动向,随时准备兴风作浪。陈厂督已经派人去京郊的道观中打听此人,说不得便能遇见认识此人的道士或香客。”
“除此之外,郑旺还提起,老道并非京畿人士,而是从南方游历而来。据说,他自称师承正一教道统,姓张。”提起“正一教”时,牟斌抬起眼,语气变得格外谨慎,“此人的身份扑朔迷离,或许并非道士,当然也不可能师承正一教,更不可能当真姓张。”
谁都知道,江西龙虎山正一教是国朝道教的魁首,自唐宋以来,便屡屡得到朝廷的册封。/太/祖/高皇帝也曾经下旨,封正一教的掌教天师为“真人”。遍数国朝所有的道家高士,也唯有历代的张天师才能被称为“真人”,足可见正一教与龙虎山张家在道教中的尊崇地位。
也正因如此,民间许多游方道士都打着正一教与张家的旗号招摇撞骗。这老道自称是正一教人士,且姓张,但事实或许并非如此。否则,提及龙虎山正一教,谁能不想到江西?提及江西,谁又能不想到宁王一脉?
朱祐樘紧锁眉头,摇首道:“我知道你曾经怀疑过甚么,但宁王刚去世……”说实话,无论从理智而言,还是从感情而言,他都绝不相信宁靖王朱奠培有谋逆之心。他们虽从未见过面,却是忘年之交。人能伪装一时,却不可能耐着性子伪装这么些年,只为了降低他的戒心,便一直和他热切地讨论书法。朱奠培对书法下的功夫绝不是能伪装得出来的,信件中对书法的热切也同样不是能伪装得出来的。
张清皎眯了眯眼,怎么都觉得“宁王”这一系的存在感似乎有些高。不然,她怎么依稀像是有些印象,好像在何处听说过“宁王叛乱”?只是,这宁王叛乱到底是哪一代宁王,她便不得而知了。
她相信朱祐樘的判断,宁靖王或许确实没有谋逆之心。但是第一代宁王宁献王朱权当初真的甘心么?从镇守边疆重镇、手握兵权的实权藩王变成了蜷缩于江西一隅的闲王,他心里真的不会存着怨气?即使他真的看开了,宁靖王也看开了,他们的后代便不会觉得不甘么?
当然,这些想法她都只是藏在心底,并未说出口。毕竟无凭无据地便说一系藩王谋逆,怎么都有些说不过去。正因如此,方才牟斌说话间才格外谨慎,只字不提宁王一系。
想到此,张清皎便也不提“宁王”,只道:“即使我们深信这道人只是打着龙虎山正一教的旗号,也该悄悄去龙虎山查证一番。相信张真人必定会理解锦衣卫的用意,顺水推舟地将龙虎山摘出来。”
朱祐樘心里有些乱,闻言道:“确实该如此。牟爱卿,兹事体大,你便亲自去江西龙虎山走一遭罢。务必将朕的意思解释清楚,别教张真人误会。另外,若是来得及,便替朕去宁王府祭奠一番。即使来不及,也可去叔曾祖父灵前上几柱香。”
“微臣领命。陛下尽管放心,微臣会速去速回。”牟斌道,“微臣不在京城时,锦衣卫便交由底下的千户们代管。他们都是信得过的人,陛下随时可传唤他们。至于郑旺这件案子,微臣希望能由陈厂督代为处置。”
“既然你离京了,此案自然会交给陈准处理。”朱祐樘道。
牟斌告退后,帝后二人又召见了郑金莲,褒奖她这回立下的功劳。他们其实都没有料想到,她竟然成长得如此惊人,不过短短半日就撬开了郑旺的口。本以为只能等到册封太子大典结束后,再腾出空来处理此事,却不想仅仅用了一天,便了结了郑旺这个泼皮无赖,真是意外之喜。
“臣妾不过是灵机一动,学着娘娘平日的举止,才将他镇住了。”郑金莲笑道,“还想向娘娘请罪,饶恕臣妾大不敬的举动呢。”
“若非你心思灵巧,又如何能立下这回的大功呢?即使你学了我的形容举止,也是不得已为之;退一步而言,若非你觉得我平日的模样能镇得住场面,也不会特意学我。既如此,学一学又有何妨?”张清皎道,命云安递给了她一个檀木小箱子,“无论何处,都没有不褒奖功臣,反而问罪的道理。我没有能力直接让你升品阶,只能给你一些精巧的头面首饰,平日好穿戴。”
郑金莲忙不迭地起身谢恩,认真地道:“娘娘给的都是传家宝,臣妾定要将这些宝贝都压在箱底,日后给女儿、孙女儿当嫁妆。”
听了她的话,张清皎掩唇而笑:“既然是给你的头面首饰,你便常穿戴着罢。你正是花儿一般的年纪,将这些首饰压箱底岂不是可惜了?等到不能戴了,再压箱底,准备给儿孙当嫁妆也不迟。”
“娘娘说得是。”
听着两人的话,旁边的朱祐樘挑起眉:他焉能听不出来自家卿卿方才的暗示之语?确实,若想给郑氏升品级,只能先给她的相公升官。仔细说来,郑氏这次立的功劳,也足够让她的相公升一两阶了。
于是,朱祐樘便道:“将郑氏的相公也召进来罢。”
何鼎立刻遣了小太监出去,不多时一位年轻的锦衣卫小旗便走了进来,给帝后行礼:“微臣田疆参见陛下,参见皇后娘娘。”
帝后定睛一看,便认出他就是方才给郑旺用刑的人。彼时郑旺不知此人是谁,但他定然早就知道这便是自己的岳父了。即使如此,他打起岳父来也丝毫不含糊,很是公平公正——当然,想必也不乏给爱妻出气的意思。
朱祐樘不由得哑然失笑。仔细想想,田疆虽有“逆殴”岳父之嫌,但对郑旺这等泼皮无赖,又何必讲什么孝道呢?“田小旗,你与郑氏在这件案子中立下了不小的功劳,便升你为试百户罢。你的母亲和郑氏都封为从六品敕命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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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七品的小旗一跃成为从六品的试百户,田疆与郑金莲自是喜出望外,立即跪下来叩谢天恩。经过这一件事,这对年轻夫妇也已经深深地明白,他们的晋身之途都系于皇后娘娘身上。只要能给皇后娘娘立功,便是给皇帝陛下立功,升迁自然不在话下——连张清皎或许都没有料到,无形之间,她又收了两名忠诚度不错的从属。
作者有话要说: 存稿箱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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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金莲夫妇:ヾ(^▽^)ノ,跟着皇后娘娘有肉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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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上次是我弄错了,将金莲的孺人写成了安人。金莲现在才成了安人,以前只是孺人。她相公也是因为这次的案子才升官哒!
第288章 册封太子
虽说郑旺一案的幕后指使者依旧是疑点重重, 但帝后二人转天就将此事放下了。原因无他, 三月初八正是册封太子的大吉之日。他们俩满心满眼都只剩下了即将接受册封的大胖儿子, 哪里还顾得上想其他事?
尽管册立东宫定在了辰时正,但朱祐樘和张清皎早在寅时末便起身了。两人一同沐浴更衣,按照礼制,朱祐樘穿了身皮弁, 张清皎则穿了大衫霞帔。前者一身绛红纱袍,后者内穿红色鞠衣外罩明黄色大衫, 瞧起来格外相配。
装扮妥当后, 两人这才前往育婴室探看小家伙。眼看着已经快要卯时末了, 便是再舍不得, 他们也得将沉睡的小家伙唤醒。朱祐樘试探性地唤着小家伙, 声音轻得仿佛像是不愿意惊醒他的美梦似的:“大哥儿?大哥儿?”
如此轻柔的呼唤,小家伙自然不可能听得见。张清皎挑起眉,命人拿来温水浸湿的巾帕, 给小家伙擦了擦脸。小家伙皱起眉,蹬了蹬腿,迷迷糊糊地张开了眼睛。见唤醒他的是父母,他毫不客气地放声嚎哭起来,听起来真是委屈极了。
经过将近半年的“折磨”,坤宁宫一干人等早已习惯了“魔音穿脑”的感觉, 帝后也不例外。以前听见小家伙哭,两人多少都会觉得有些烦躁,如今却已经处之泰然, 甚至能够淡定地说起话来——诸如皇帝陛下便满脸心疼地道:“他平日都是辰时正才醒过来,今日确实是叫得太早了些。唉,早知如此,我便该让礼部再推后半个时辰,定在辰时末。”
“不过是少睡半个时辰罢了,下午早些哄他午睡便能补回来了。”张清皎嗔道,“眼下你如此宠他,等他日后该出阁读书了,岂不是会将文华殿读书的规矩也改掉?到时候他说他只能在辰时初起身,你也由得他去么?”
“他眼下不是年纪还小么……”朱祐樘道,在自家卿卿的目光下,声音越来越小,“等他年纪大些,我自然便不会这么宠他,而是会给他立规矩。卿卿,你想想罢,在他出阁读书之前,拢共也就这么几年能宠着他、纵着他……”
“我已经够宠他了。”张清皎道,“这件事你也已经尽力而为了。按照旧例,原本该是辰时初开始的。已经推后了半个时辰,后头的行程早便塞满了。若是再推后,怕是赶不及在午时之前行完礼。”
见无良的爹娘只顾着说话,不理会自己,小家伙的哭声再次拔高了,抽抽噎噎地向着他们张开了手。张清皎低头看了看已经换上的大衫霞帔,让云安给她套了件外衫,这才把小东西抱起来:“你甚么时候才能听懂呢?只要你不哭,爹和娘自然不会丢下你不管。你的哭声实在是太有杀伤力了,懂么?”
小家伙将眼泪鼻涕都擦在她的外衫上,用行动表示,他目前仍是懵懂无知的状态。张清皎自然不能与不到半岁的他计较,亲自给他擦干眼泪,哄着他先吃了一小碗羊奶以及些许菜泥。虽说已经吃了不少,但小家伙仍然锲而不舍地往自家娘怀里钻,以实际行动证明之前的都只是前菜,他的主食依然是娘的乳水。
朱祐樘见他又有仰天大哭的迹象,赶紧道:“卿卿还是喂一喂他罢,不然他一直念着,恐怕待会儿册封时也安静不下来。”其实,他更想说,以大胖儿子对母乳的依赖,卿卿真能成功给他断奶么?
张清皎实在无法,只得将大衫霞帔换下来,先喂饱了儿子,再重新穿上礼服。礼服穿着格外繁琐,等她衣冠整齐的时候,云安等人也已经给小家伙换上了一身衮冕。乍一看去,小家伙的脑袋都几乎要被冕冠遮住了。他倒是不嫌冕冠太沉,一直试图去抓冠上垂下来的九旒珠子,玩得不亦乐乎。
见小太子的注意力都在旒珠上,沈尚仪赶紧抱起他前往文华殿。张清皎立在坤宁宫门口,目送他咿咿呀呀地被抱着远去,心里不知怎地,觉得格外复杂。这时候,小家伙忽然意识到自家娘没有一起过来,顿时直起身子往沈尚仪身后看过去:“呀!”
张清皎朝着他微微一笑,小家伙歪着脑袋也露出了笑容。但紧接着他发现,自家娘依然没有挪步子跟着他一起走的意思,眼眶顿时就红了。旁观这一切的朱祐樘赶紧道:“卿卿,一起去文华殿!”
张清皎怔住了:“仪注——”仪注绝不可能让皇后去文华殿啊,那可是外朝。
“横竖仪注上也没有写皇后绝不能出现在文华殿,你便去罢。待会儿授宝册的时候,你隐在内殿,不让张懋和刘吉发现就是了。”朱祐樘道。对于他而言,在大胖儿子和自家卿卿面前,所有的规矩都可以让一让道。只是自家卿卿一向恪守宫规,不轻易逾矩,他才没有机会纵容她罢了。“如今最紧要的便是顺利册封,其他都不重要。”
张清皎也怜惜舍不得离开她的小家伙,便吩咐卤簿低调行事,以一乘暖轿赶到文华殿即可。出于安抚小家伙的需要,沈尚仪抱着他与她同乘,跪坐在她膝边。小家伙躺在沈尚仪怀里,左瞥瞥确定娘在身边,右瞥瞥又发现了在他眼前晃来晃去的旒珠,胖爪子情不自禁地又伸了出去。
这时候,朱祐樘已经来到了奉天殿,正襟危坐,看着底下的官员们一步一步完成礼仪。他给大胖儿子选的册封正使是英国公张懋,副使是刘吉刘首辅。虽说他对副使的人选有些不满意,但这种重要时刻,说什么都不可能让任何人越过首辅行事。
张懋与刘吉跪拜之后,便听传制官高声道:“弘治五年三月初八日,册立元子厚照为皇太子。命卿等持节行礼,以册宝授皇太子!”
张懋和刘吉领命,带着浩浩荡荡的一群人以及装着册宝的彩舆,来到了文华殿。按照以前的仪注,这时候皇太子本该出来奉迎册宝。但眼下皇太子尚不足半岁,便由沈尚仪抱着出迎行礼。
张懋和刘吉都是首次见到皇太子,见这白白嫩嫩的婴孩竟然不哭不闹,反倒是睁圆了眼睛好奇地打量着他们,心里都不由得赞道:果然不愧是中宫所出的皇太子,与寻常的婴孩竟是完全不同。
头一回见到头发胡须花白的老头儿,皇太子殿下难得地多看了几眼。不过,很快他就不觉得稀奇了,依旧努力地和旒珠较着劲儿。只是他大约不明白,每当他摇一摇小脑袋,旒珠就跟着晃来晃去,他的小手自然怎么也抓不准。
趁着皇太子殿下正安安静静地顽耍,沈尚仪赶紧抱着他接受了册宝,完成了跪拜。而后,她又匆匆地抱着皇太子殿下去了一趟奉天殿谒告先祖。这时候,小家伙终于反应过来,自家娘不知什么时候竟然不见了,立即哇哇大哭起来。
于是,在皇太子殿下无比精神的哭声中,沈尚仪又带着他去了仁寿宫和慈寿宫觐见长辈,分别给周太皇太后和王太后行八拜礼。见曾孙哭得撕心裂肺,周太皇太后满脸心疼:“原来还想着让他在这里停留片刻,他都已经哭成这样了……罢了,下回再说罢。”
王太后几乎也是同样的反应,等沈尚仪行完礼后,立即道:“可怜见的,一定是不见了亲娘,心里慌张呢。赶紧带着他回坤宁宫,让皇后好好抱一抱。”
沈尚仪颔首应了,不多时就将小家伙送回了坤宁宫。见到在明间安坐的娘亲后,小家伙的哭声这才放缓了些,满脸委屈地冲着她展开了双手。可是,娘亲却巍然不动,根本没有抱他哄他的意思。
小家伙有些懵了,抽噎着在沈尚仪怀里挣扎。沈尚仪险些没能抱住他,好不容易才行完八拜礼,立即将他送到了张清皎怀中。小家伙扁了扁嘴,哽咽着停止了挣扎,伏在自家娘肩上委屈地小声哭着。
张清皎心疼他的嗓子,依稀觉得似是有些嘶哑了,便立即让云安去寻谈允贤前来看看。谈允贤过来给小家伙开了食方,等到小家伙精疲力竭地睡着,观察他似乎并没有受到惊吓睡不安稳的迹象,这才离开。
朱祐樘回坤宁宫的时候,早已听说儿子从奉先殿一路哭到了仁寿宫,从仁寿宫一路哭到了慈寿宫,最终又从慈寿宫哭回了坤宁宫。仔细算算,小家伙少说也哭了大半个时辰,显然是受到了惊吓。他不由得无比心疼,回来后的头一件事便是去育婴室看孩子。
育婴室内,张清皎轻轻地哼着不知名的曲调,缓缓地推动着小摇篮。摇篮里,小家伙已经睡着了,脸上依然带着泪痕。
朱祐樘亲自用温湿巾给小家伙擦干净脸上的泪痕,轻叹道:“早知如此,我便不会如此着急地册封他了。仔细想想,卿卿说的也有道理。等他知事的时候再册封,便不会闹出今天这样的事了。”
“事已至此,便不必再提从前了。”张清皎道,“咱们的大哥儿成了太子,你该觉得高兴才是。”凡事都有两面,今天于小家伙虽然辛苦了些,但也依然是件大喜事。做父母的自然该替他欢喜,而不是陷入懊悔与自责之中。
朱祐樘舒了口气,苦笑道:“我确实很欢喜。”
“这样的笑也算是欢喜么?别把孩子给吓着了。”
“这样呢?”
“……”
“这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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