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5节(1 / 1)
画幅的焦点骤然拉近。丛林掩映的大地上,出现了人。他们肩扛手挑,在崎岖的山石间筑路。细长的道路从人们的脚下延伸开去,模糊在远处的沙尘里。
冰冷的尘埃被他的双手赋予了生命,一幅和刚才风格完全迥异的、波澜壮阔的图卷徐徐展开。
第145章
“啊, 道路。”蚕丛满意地评论,“文明的根基。”
路边出现了简陋的民居, 田野和村落相继出现。并没有连篇累牍的描绘,寥寥几笔, 其实非常写意, 观者便仿佛能听到了鸟鸣犬吠, 闻到了泥土的芬芳。
太真实了。展馆里的人们大多数是头一次看到化形的文物施展幻象,但都来不及大惊小怪,一个个沉浸其中, 欢呼赞叹。
他们看到……
其实不能算是看到。他要传达的信息已经不需要任何介质, 直接落入观者的心里。
忽而一阵血腥的风袭来, 抹灭了静好的田园。旌旗飘扬,战鼓鸣响, 车马灰飞烟灭……
纵横的阴谋,传奇的刺杀, 游牧民族南下,从废墟里挣扎重生的城池……
有人轻声说:“这不是最近那个很火的‘十分钟内看完中国历史’吗?”
但大家马上注意到, 这些幻象所描绘的,却也未必是“中国历史”:一些看起来就该是青史留名的场景,却连资深历史学者都找不到对应的事件;伟人的墓葬选址离奇,结构诡异;宫阙的形制不太对劲, 美人的衣装也跟博物馆里展出的不太相同。
烟雾缭绕的庙宇里,人们进行着妖异的仪式,膜拜着陌生的神明。但紧接着, 王侯将相们为了铲除凌驾于王权之上的宗教,发动了血腥的剿灭之战……
学堂里琅琅书声,读的并非论语孟子,但看那些学子们虔诚而认真的表情,应该是一些类似的经典……
佟彤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忽而想起,自己曾经跟希孟开玩笑地讨论过,如果古蜀文明存续至今,历史会是什么面目——当时她熟练地运用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断定:“不会和既定的历史有太大区别啦。文学艺术肯定会重置洗牌,但科学技术、生产力和生产关系才是决定历史进程的关键。他们不可能永远停留在神巫社会,肯定会向中央集权过渡……肯定会有反封建革命……现代人所有的一切烦恼,也不会凭空消失……”
希孟当时并没有多做评论。但他现在所描绘的一切,都忠实地还原了她的展望。
甚至还青出于蓝。任谁都能看出,能创作出这个幻象的作者,必定是对古蜀文化的精髓了解透彻,充满了敬畏和尊重。
旧的幻象不断落地,化为尘埃;新的幻象从他的右手中徐徐升起,像一排真实的“历史车轮”,缓缓地在半空中滚动、展开、洒播出栩栩如生的浮光掠影。
一转眼到了现代。世界大同,信息潮涌,高楼大厦平地而起,长明的灯火连通天涯海角。在逢年过节的装饰当中,残存着古老的太阳崇拜的痕迹;市民们在地铁上划着手机,流量公众号两头引战,唾沫横飞地挑拨着巫医和西医之争;观众们对着古装网剧里的美男形象指指点点,热烈地炒着蚕丛和他首席大祭司的cp……
“等等,”蚕丛不解,“西皮是什么?”
即便是如此如临大敌的时刻,展厅里一众凡人还是险些出戏,皆表情扭曲,神色古怪,憋着不笑出声来。
希孟无声地浅笑了一下,将这个恶作剧场景一推而过。
……平民百姓们独享太平,衣食无忧地聚在一起打麻将。和现代麻将不同的是,里面的“幺鸡”不见了,取而代之的符号是“神鸟”……
躲在角落里的太阳神鸟:“仙人板板……”
滚滚的“历史车轮”慢慢停下,喷涌的创造力告一段落。希孟轻轻攥住右手,层层叠叠的幻象漂浮在空中,如同飘忽的海市蜃楼。
“这些,可够回答你的问题?”
蚕丛迈出几步,闯入那些幻象之中。
漂浮的场景撕裂分开,又在他的身后合拢。画面的细节不断翻新,像震荡的水波,被空气的扰动梳理出各种纹路。
毕竟是在地下埋藏了三千五百年,蚕丛大神对这些蓬勃生长的脑洞产品,接受得十分缓慢。
他颇感兴趣地研究着幻象中的细节,忍不住伸手去拨弄那些细如蚊蝇的线条。
希孟并没有时间构筑太多的细节。那一小片幻象禁不住太细致的窥探,波的一声,破了。
蚕丛不以为意,转而去探究下一个场景。
“不够大胆。年轻人,不够大胆。”
他踏入人间之后第一次笑了,隔空抚摸着一株现代抽象造型的青铜神树——那是传说中的连接天地的“建木”。在幻象中的平行世界里,强大的东亚之国以它作为登月项目的代称。
蚕丛平缓地移动手指。给那幻象生硬地续了个尾巴。他身上艺术细胞有限,幻象一下子拉低了美感,显得不太真实。
但那里面的元素,众人都看清楚了:东亚之国一统天下,四方夷人臣服于蜀王的殿前。面目模糊的超级武器上,镌刻着眼形图腾的纹章。
偌大的展馆里,浓缩着一个五脏俱全的平行世界。它和当今的世界截然不同,却又处处相似,令人不得不感叹历史车轮之碾压何其精准。
蚕丛身在其中,像现代人沉迷触屏电子设备一样,这儿点点,那儿戳戳,像玩七巧板一样,给那个想象中的世界排兵布阵,流连忘返。
希孟静静地看着自己制造的幻象被蚕丛老宝贝一一魔改,眼中闪过一道无奈的光。
“人性中有些东西是共通的。”他作为一个一千岁不到的后生晚辈,十分没大没小地给上古半神上课,“作为人类创造出来的东西,我太清楚人类的弱点——贪婪、自私、短视、排外——以及因此而带来的社会灾难。这些阵痛是对人类的考验,只要通过了,你们的人性就被洗刷一回,文明的脚步就可以更进一步。
“而你的子民已经通过了一次次考验。你的文明并不是以表面的形式活着,而是以某种更深层的状态扎根在他们心底,一代代延续下去。
“你看,除去那些浮华的皮毛,你所希冀的‘新世界’,和此时此刻,又有多少不同呢?”
远处,躲在一个展柜后头的张浩然小心翼翼地重启手机。
“异次元能量场”的读数暂时稳定在一个高位。中断的移动信号总算是恢复了,虽然依旧奄奄一息,数据传输慢得像是回到了10年前。
蚕丛沉湎幻象,暂时忘记朝凡人们秀肌肉。
忽然,蚕丛开口。
“哈哈哈,你以为这样就能打动我,让我对你们手下留情么?”
他轻轻一弹指。一排排幻象剧烈抖动,但它们依然顽强地坚守原位。被蚕丛改动过的地方泛起白雾,宛如一个个温柔的橡皮擦,将那些改动擦入空气里,所有的幻象回复原状。
“画面再精美,终究是假的……不过,确实可以作为重建世界的参考……”
希孟不悦,欲起身,“前辈……”
蚕丛凌厉地向他望过去。无形的力量将他钉在原位。
“我欣赏你做的这些努力。”蚕丛自以为通情达理地说,“好吧,我可以额外给你们一夜的时间。你们有充足的时间决定,是投身于我、破旧立新呢,还是做一个默然的看客,被动地等待巨变的发生……看在你这个有趣的小伙子份上,我可以再等一等。”
他已经掌握了将现有历史搅拌得天翻地覆的能力。他这么说也并非是额外开恩,而是……
虚拟世界总是令人沉迷上瘾。如同父母看到自己夭折的孩子留下的旧影,总是看不够的。
他想让这些幻象多留存一会儿。必要时,也可以作为重建世界的参考。
希孟叹气,笑道:“那随你。”
压制他的力量消失。他慢慢站立起来,朝展厅门口退却。
一路走,一路编织了更多的幻象,天马行空,无拘无束,有些即便最叛逆的现代人也无从想象——他过去几十年,无所事事待在故宫地库里,有的是时间异想天开。
他路过一张办公桌,随手从上面取了一支圆珠笔,在游客留言板上签下自己的花押签名,算是给所有的这些幻象“定妆”。
密密匝匝的声色画面凝固在空中,变得额外结实坚韧,再也不怕被蚕丛撞毁破坏。
那个被禁锢了三千五百年的孤独的灵魂,静静地独坐其中。
他的身周逐渐升起淡淡的绿光,扩散包围了整个综合馆,不客气地将馆内的人类推得踉跄后退,不得不掉头出门。
综合馆外,罩起了一道无形的墙。蚕丛暂时封闭了和外界相通的眼和耳,像孩子似的,好奇地吸收着幻象中的一切。
“现在怎么办?”
一群工作人员守在展馆外头,个个紧张透顶。
不过紧绷的弦总算是暂时被拉平了。有人坐在地上大口喝水。有人现在才想起来打开手机对讲机,接收一下也许已经过时的战况更新。
佟彤赶紧上去扶住希孟。他编织了充满大厅的幻象,几乎用尽体内能量,眼底略有疲态,忽然有些脱力。
他一路走到综合馆外面,确保蚕丛再也看不到、听不到他的动静,这才坐下来,闭目休息了一会儿。微凉的夜风吹拂过他的脸庞,他深深呼吸几口。
“幻象不一定能困住他。”一群人等着他说话,他却只轻声跟佟彤说,别人只能竖着耳朵聆听,“人类会沉湎于虚拟现实,但蚕丛未必。等明天日出之时,他也许会静心收手,满足于那个幻想中的世界;也许他依然会继续此前的计划。到那时你们的八卦阵锁不住任何文物,它们会一起掀起文化的海啸,把你们的世界搅得天翻地覆。
“我只能给你们多争取些时间。蚕丛是这些古老的物件创造出来的,物件则是人类创造出来的。人类是一切的源头。最终解决一切的办法,还要靠你们。”
大家很没底气地互相看一眼。
本来好好的在康庄大道上飚了几千年的车,谁知半路突然出现个抢方向盘的,宣称自己才是正牌司机,要把这破车拆了重新装。
当然是换了谁也不干。
可是那抢方向盘的力大无穷,大家战斗到此刻,都已经有点精疲力竭。
总不能……靠运气吧?
赌蚕丛会不会像太阳神鸟一样“幡然悔悟”,为了看得见摸得着的麻将熊猫龙抄手,放弃毁灭世界的大业?
张浩然还在担忧蚕丛修改历史的后果:“一点点的修改没问题,咱们都能接受。可是他这个工程量太大,是要给整个华夏文明脱胎换骨,那肯定得引起一连串的蝴蝶效应……到时候故宫肯定是没了,换成什么样的鬼屋咱也不知道,我妈是不是我妈都另说。虽说到时候咱们都会被更新记忆,不会觉得失去什么吧……但,但总归是……那个词叫什么来着?看小说的,be……”
他罗里吧嗦地试图活跃气氛,直到希孟轻轻做手势打断他。
“……干什么?”
希孟犹豫了一会儿,轻声问他:“科学院不会什么预案都没有吧?派你过来之后,下一步的计划是什么?”
今天早上张浩然谈起自己过来出差的任务时,一句“保密条款”就打哈哈忽悠过去了,谁也没细问。
张浩然有点尴尬:“这个、这个嘛……既然是保密条款……”
希孟直截了当地打断他:“是不是找到关闭次元通道的方法了?”
张浩然愣愣一点头,放弃卖关子,小声说:“是。”
那个胸针状的“干扰器”,其实就是一个小型的关闭异次元能量场装置,是张浩然自己鼓捣出来的,作用十分有限。
文物危机爆发这么久,如果科学院的所有产出就仅限于一个试用期还没过的实习研究员做出来的小玩意儿,那国家每年白拨那么多款了。
负责外联的工作人员手机突响。几个人凑在一起,和手机那头的人小声商量着什么。
有人抬起头来,面色凝重地说:“各国专家基本上都落地了。他们汇报,自己本国那里的情况也突然恶化,像咱们这里一样……他们呼吁,加快研究落实关闭计划……”
佟彤脸色一下子黑了:“什么关闭计划?”
不是她想的那种吧?而且居然起了个这么随性土味的名字?
施一鸣老师轻手轻脚地挤到她跟前,小心地解释:“是今天白天大家讨论过的……放心,交流时用的都是文字,古蜀文物不知道……曾部长本来想让人通知你,但随后这里信号就断了,大家也走不开……”
几个人同时说:“对对对,这是万不得已的下下之策,本来没打算用,就是那个……备用。”
有关部门里的大多数外勤后勤都跟佟彤见面不多,大家只是在工作群里互相说过话。鲜少有人知道她跟希孟的关系,但大家都能看出来,她跟一众故宫文物交情都挺深的,这个所谓“关闭计划”她肯定不会拍手叫好。
张浩然见她脸色撂了一地,也赶紧说:“而且这个计划还远远不成熟,我不是告诉过你吗,我们只知道故宫有个通道;大熊猫栖息地有不少通道,但具体位置都还在调查之中。上头虽然已经派人去排查,但现在只锁定了大概一半左右吧,不可能说关就关……至少还得再努力三五个月呢,催也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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