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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瑀抱着儿子坐在凉亭中,但见李诫一身玄色劲装,腰间系着藏青色汗巾,手里摆弄着一支快一人高的镶金鸟铳。

男要俏,一身皂,他相貌本就俊美绝伦,这身打扮愈发显得蜂腰猿背,身躯笔挺。

几个不常见到他的小丫鬟,看着看着,不禁偷偷红了脸。

李诫的注意力完全放在鸟铳上,根本没察觉别人的目光,摆弄一阵,回头问道:“瑀儿,你说打哪只鸟?”

赵瑀望着枝头叽叽喳喳的鸟儿,实在不忍心,便指着对岸的一株枯柳,“就那棵枯死的树吧,有些远,能不能打到?”

李诫目测约有二十丈,遂一拍胸脯,颇有几分显摆的意思,“没问题,看你相公的本事!”

他点燃火绳,双手持鸟铳瞄向对岸,只听砰一声巨响,火光四闪,再看,对岸的枯柳已是缺了一个碗大的口子,吱吱嘎嘎的,摇摇欲断。

别说赵瑀等人惊得目瞪口呆,就是李诫也没想到鸟铳会有这么大的威力,愣了半晌才道:“果真是好东西,比神机营的火铳还要厉害,啧,怪不得能当贡品。”

赵瑀捂着心口,颇有些惊魂不定的说道:“这东西太吓人了,听着跟放炮似的,眨眼就快把树给打折了,太危险!你可要好好锁起来,千万别让孩子们摸到。”

李诫心不在焉点点头,盯着鸟铳,口中喃喃道:“鸟铳只有东南抗倭军有,这东西太贵,一支就要十两银子,还不算弹药钱,我们其他卫所的只能看着眼馋。我得想想,怎么多弄几支。”

李实咿咿呀呀叫起来,伸着小手,拼命往父亲那边够。

“你小子也喜欢?”李诫抱过儿子,握着他的小手摸摸鸟铳,“你太小啦,腰还竖不起来,等你再大点儿,爹爹带你打猎去。”

见识了鸟铳的威力,赵瑀先前想让儿子习武的心不由动摇了,却知李诫正在兴头上,不能浇冷水,遂笑道:“往后的事往后再说,你见天的忙,到时候有空没空还两说。”

李诫叹道:“可不是,也就这一半天的能陪陪你们母子,明天就要开始忙了。哦,我差点忘了,皇上没打算封矿,我得赶紧把开矿的事儿定下来——京城好多人都盯着这个肥差!高掌柜正在养伤……你得空下帖子请高太太过来,还有他家大小子,我有话交代他家。”

巡抚太太的请帖一送到高家,高太太就带着大儿子火速赶来,一进门就摁着自己儿子给赵瑀跪下了,“阿平,快给李太太磕头,多亏了人家,你爹才能得救。”

赵瑀忙命乔兰把高平扶起来,“快别这样,高掌柜也是替我家老爷办差才受伤,你这样,我心里太过意不去了。”

高平只七八岁的样子,闻言瓮声瓮气说:“李大人仁义,我爹心甘情愿追随李大人,他自己也说,这是李大人给高家的机会,他心里不知多感激李大人呢!”

赵瑀讶然看了他一眼,因笑道:“这孩子年纪不大,说话倒很有条理,高家后继有人啊。高太太,别站着,坐,莲心,拿果子给高少爷吃。乔兰,去请老爷来。”

李诫很快来了,开门见山道:“今儿叫你来,是为了开矿的事。”

高太太来之前也大概猜到是为这事,便道:“我们高家的财力是有的,至于如何运作,一切都听大人调遣。”

“从先皇开始,矿禁就松了,只要能拿到朝廷的批令,谁都能开矿。现在这座明晃晃的金山,谁不眼红?”李诫捧着茶盏,啜了口茶,缓缓吐出一口气,“我这次进京,光我知道的就有五六家打听这处矿藏,哪家来头都不小。”

高太太不由攥紧帕子,忐忑问道:“那我们该怎么办?”

“我特意把高掌柜的义举禀告了皇上,也算在御前挂上名号了,我想……不如加深下你家‘义商’的印象。”

高太太马上醒悟,立即说:“来的时候我家老爷也说了,只有太平的世道,我们商人才能赚到钱。你看前阵子闹了那场匪患,死伤不少军营的将士,唉,都是年轻的小伙子,叫人看了心疼……我们打算给朝廷捐笔银子,聊表寸心。”

李诫一笑,拱手道:“那我就替死伤的将士们多谢高家了!”

高家捐了两万两银子,敲锣打鼓送到巡抚衙门,李诫当即写了一封奏折,大加称颂高家的义举。

同时他也腆着脸求皇上:主子,这笔银子能赏给小的买鸟铳吗?招远的土匪窝子里有火铳,其他地方的土匪那里肯定也有,小的总不能叫将士们拿自己的血肉之躯硬抗啊!

而且他还详细说了自己的打算,山东临海,却一直没人重视海防,虽然不像福建、浙江等地饱尝倭患,但也时不时有海匪上岸抢掠,如果皇上允许,小的想把海防搞起来。

末了,李诫还说,如果皇上能赏小的一门红衣大炮就更好啦!

皇上的批复第二天就送到了巡抚衙门,速度之快,简直令人咋舌。

李诫的奏请全都准了!

金矿继续开采,采用朝廷督办,民商经营的方式,自然,高家拿到了开采权和经营权。

高家捐的银子,俱拨为购置鸟铳及弹药的专款,直接调给山东巡抚衙门,此外,皇上还拨了五万两银子,用于李诫筹建火器营。

至于红衣大炮,也咕噜咕噜从京城运过来,不是一门,是三门。

把李诫给高兴的,像个小孩子一样,抱着赵瑀又蹦又跳,“瑀儿,有了这些东西,任凭是谁,也别想在我山东的地盘儿上兴风作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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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瑀手里捏着封信,无不感慨道:“皇恩浩荡,这份殊荣也就你独一份了,少不得惹人嫉恨,你别一时得意忘乎所以,让人揪住你的不是。”

李诫一怔,眼皮跳了几下,目光看向她手里的信,“谁的信?”

赵瑀递给他,“两封信,这是张妲的信,她下个月出门子。这是我母亲的信,有人给玫儿提亲,你知道是哪家?杨家!”

“哪个杨家?”李诫略一思忖,猛然惊道,“难道是杨通判那个杨家?”

“就是他家的旁支,拐了七八个弯的族亲,谁想起的这门亲事!”赵瑀皱着眉头,点着信纸说,“我母亲竟然还挺满意,你看,说什么年纪轻轻就考中了进士,翰林院当差,玫儿嫁过去就是当家的官太太,我真是……嫁过去就和温家成了远亲。”

“温家尽在后宅上动心思,真是狗肉包子上不了席!”李诫不屑道,“回信告诉岳母,这门亲事不能应,你妹子的亲事……唉,我本来打算说给唐虎的,现在这小子跟着二爷,水涨船高,也不知能成不成。”

赵瑀给母亲回了信,没有细说他们与温家的纷争,只说杨通判曾对李诫大放厥词,颇为不尊重,她本人是相当不满意和杨家结亲的。

至于张妲的信,她犹豫了很久,终究没有回。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张妲无意是被家族充作争权夺势的棋子,这点齐王知道,张妲知道,张家知道,温家更是明白。

齐王和张妲都不满意对方,可他们谁也没办法反抗。

随着大皇子的彻底倒台,皇后只剩下齐王一个嫡子,不管齐王有无意愿争夺储君之位,皇后都会坚决把他推上九五之尊的位置。

温首辅两朝元老,为文官之首,温家又是清流中的砥柱,在朝堂上有相当分量的话语权,的确是扶持齐王的不二人选。

张妲,相比自己当初被逼赴死的困境,更没的选择,没有人可以救张妲。

暮色降临,赵瑀望着晦暗不明的天空,轻轻叹了口气,今后,京城的争斗只怕会愈演愈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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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端午临近,这是入夏后第一个节气,各家各户虽也包粽子、悬艾草,给孩子们驱五毒,但到底不如元宵节、中秋节等大节热闹。

唯一可以看热闹的盛事,大明湖赛龙舟,也因四月里一场大水泡了汤。

当然这场大水没发生在山东,在河南,黄河大堤没抵挡住汹涌而至的春汛,十几处决口,河南几乎三成地方都被淹了。

大批的灾民流入山东,一个个衣衫褴褛,饥肠辘辘。李诫怕出事,果断取消辖下各府各县一切端午龙舟事宜。

毕竟人家刚经历灭顶之灾,家破人亡的不在少数,看见你们在这里锣鼓喧天过端午,一边是嚎天嚎地的哭声,一边是喜气洋洋的笑声,映在眼里,扎在心里,保不齐这些灾民一时不平,做出过激的事来。

在赈济灾民、维定局面上头,李诫已是做熟了的,设立粥棚,安置灾民,增派人手巡逻,加强宵禁力度,有条不紊地一一吩咐下去。

顺便上奏朝廷,伸手要银子要救济粮——养上万的灾民,每天白花花的银子泼水似地花,我藩库再有钱也经不起这般折腾。

夫唱妇随,赵瑀自然也牵头捐粮捐钱,整日也是忙得很。

就在一片繁忙当中,王氏带着赵玫突然登门。

看着风尘仆仆,满面疲倦的二人,赵瑀忙命人伺候着梳洗,又亲自服侍母亲用饭,待她二人缓过来,才问道:“家里可是出了什么事?”

赵玫眼圈一红,埋怨似地看了一眼王氏,撅着嘴说:“母亲偏不同意杨家的婚事,又怕父亲擅自做主,就带我投奔你。这一路着急忙慌的,可累死我了。”

王氏揉揉疲倦得发酸的眼睛,暗瞪小女儿,“杨家小子再好,咱也不能答应——凡是你爹看好的,准不是什么好事!”

“你别怨母亲,是我不叫她答应的。”赵瑀听妹妹似有抱怨,遂坦然道,“你别急着发牢骚,杨家和温家连着亲,而且杨家明里暗里总和你姐夫过不去,你嫁到他家做什么?你姐夫可没打算和他们化干戈为玉帛!”

身为封疆大吏的太太,平日里总与带品阶的诰命打交道,处在满省贵妇人的顶端,赵瑀的气势倒是练出来了,说话间,不自觉就带了一丝威压。

赵玫身子向后微缩,眼神飘向一旁,莫名就不敢与姐姐对视,小声嘟囔,“我没说嫁啊,这不是跟着母亲来了么?做什么吓唬人……”

王氏忙替她说好话,拉着赵瑀的手说:“玫儿现在懂事多了,你跟着姑爷在任上,你大哥也一直在外游学,你爹……唉,我都不想提他!多亏身边有她陪着,我才觉得日子好过点儿。”

赵瑀知道母亲的心事,因笑道:“好好,我不说她,你们安心在这里住着,杨家的亲事我让你姑爷想法儿打发掉。后宅院子多,你们随便挑,喜欢哪处就住哪处。济南府底蕴深厚,名门望族有的是,我带玫儿四处走走,还怕寻不到好人家?”

赵玫一听高兴了,再看赵瑀脸色霁和,心情明显不错,便一咬牙,撒娇似地笑道:“来得匆忙,我好些东西没带,大姐姐你现在是二品诰命,好东西定然不少,你就我这一个亲妹妹,可不能小气!”

王氏拍了她一巴掌,急急道:“你这丫头,你姐姐的嫁妆都给咱们买了宅子,哪来的钱?二品巡抚听着风光,其实俸禄也没多少,姑爷又没个家底儿,这人情往来,场面上的事处处要花银子……你少伸手朝你姐姐要东西!”

赵玫的脸瞬时耷拉下来,扭着身子不做声。

这话确实不假,李诫不贪墨不受贿,名下也没有任何产业,只一年一百六十两的俸禄,偶有皇上的赏赐,手头并不宽裕。

赵瑀没想到母亲细心到这个地步,心头微酸,强忍着泪意笑道:“看您说的,没到那个地步。前些日子您姑爷面圣,得了不少好东西,待会儿开库房,让玫儿挑几匹料子做衣裳。”

赵玫复又喜笑颜开,讨巧说:“我在家也给外甥做了小衣裳,可惜没带来,正好这几日有空,我给小外甥做件袄子穿。”

赵瑀笑着说好,王氏左右瞧瞧,低低叹了一声,待赵玫回房休息,她过来悄悄塞给赵瑀一张银票,“瑀儿,这二百两你拿着,给我外孙子买点好吃的,别让你妹妹知道。”

她不肯要,却听母亲说,“姑爷清廉,我从你穿戴上就看出来你过得节俭,快拿着,别让娘心里难受。”

晚上李诫下衙回来,赵瑀就把这事和他说了,叹道:“我都当娘了,还让母亲这么惦记,想想心里也是难过。”

李诫摸着下巴沉吟片刻,忽从椅子上一跃而起,仰头笑道:“我有主意了!”

“你怎么了?吓我一跳。”

李诫原地转了几圈,嘴角挂着掩饰不住的笑意,大约因为兴奋,声音听上去很高昂,“我一直琢磨怎么能减少贪腐,丈母娘一句话提点我了——俸禄太少!”

“之前看案卷,我还纳闷怎么寒门出身的官员,反倒容易贪墨,原来是俸禄少又不得不维护门面,才管不住自个儿的手。如果把俸禄提上去,应当会减少他们贪腐的可能。”

赵瑀却觉得他有点想当然了,“俸禄多几两银子根本没多大差别,若是涨得多,天下多少官吏,多大一笔开支,皇上能答应吗?况且贪墨的人,不会因为一年多几十两银子就不贪了。”

“说的没错,瑀儿也越来越明白朝堂上的道道儿了!”李诫赞许地点点头,“这只是个初步的提议,具体我要再想想,比如减少不必要的官吏设置——有的县衙竟有一千来号人,简直是荒唐。”

“还要设立一个专门监督的部门,直接对皇上负责,不受内阁和六部控制。还有……”李诫忽怔住了,只觉一道亮光从脑海中一闪而过,旋即拧着眉头陷入深深的思索当中。

赵瑀不敢打扰他,静静在旁坐着。

夜色很浓了,此时正是仲夏夜最深沉的时分,风过树梢,叶子哗啦啦地响,间或几声虫鸣,反而更显寂静。

半晌过去,李诫无声地笑起来,眼睛亮晶晶的,闪着顽皮的光,一步跳到赵瑀面前,亲昵地抵着她的额头,“瑀儿,你可帮我大忙啦。”

赵瑀忍不住笑道:“我做什么了?”

“我想到个一石二鸟的办法!”李诫不无得意道,“官员上任须向朝廷申报名下所有产业,每年复核,如果产业突然增多,嘿嘿,就查他的!……不只自己,还有他媳妇儿的产业,都得清清楚楚报上来。还要鼓励民间告发,所有老百姓的眼睛都盯着,我看谁还敢贪!”

此法前所未有,简直大胆得出奇!赵瑀呆了呆才说:“太难了吧,满朝文武谁肯把自己的产业一五一十报上来?我看你提也不用提,不然弹劾你的奏折肯定满天飞。”

李诫挑眉一笑,满不在乎道:“也没指着他们同意,我有密折专奏的权力,直接报给皇上。官员申报产业,那些隐瞒土地的、暗地里兼并土地的人可就要慌了——这便是第二只鸟!”

赵瑀心中一动,猛然明白过来,讶然叫道:“对啊,皇上曾想清丈全国土地,正好借这机会一并进行。”

“老子在濠州吃的闷亏可没忘,非得把他们的狐狸尾巴揪出来。”李诫眉飞色舞,说得一时兴起,竟坐不住了,抬腿就往外走,“我这就给皇上写折子,瑀儿,赶明儿好好谢谢丈母娘!”

赵瑀叫住他,“别着急走,我母亲最担心的是玫儿的亲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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