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节(1 / 1)
林安忙小声回到:“两江总督于大人亲自命人抄家收监,都料理停妥了。”
林如海叹一口气,这窦、章两家俱是成气候的大盐商,号称‘扬半城’,连平民百姓都知道这两家的狂言:天下明月三分,一分归姓窦章。
只要削去窦章两家,那把持着当今钱袋子的甄家便断了一翼,再加上交出去的账本儿,甄家的猖狂也快到头了。
林安知道老爷偏选今日带一家子出来,为的就是避开一波波拿着甄应嘉名帖求上门的说客。老爷和两江总督于大人不仅是同年,还是同榜进士及第,于大人是当年的榜眼,老爷为探花,还有一位早逝的裘状元,三人在翰林院熬了几年,彼此很说得上话。
“那两个小厮,如今还在廊下候着,不要紧么?”林安低声问。
林如海摇摇头,“只作普通下人,该使唤的就使唤,别露了痕迹叫外头看出来。”
林安就明白了,洒扫、喂马匹等等事务都随手指派。那两个人混在小厮堆里,勤快麻利,林安冷眼瞟过,便不在意了。
因才进二月,晚上仍很冻人,黛玉亲自捧着暖手炉,朱绣端着铜火盆,杏月、桃月抬着脚炉,一起给林如海送去。林如海果然自恃不畏寒,只披了件薄裘在灯下看书。见黛玉如此做派,笑得不行,又老怀欣慰,忙忙的把手炉接到怀里,脚底下踩住脚炉。
朱绣用铜火箸捅开盖着的白灰,底下上好的红罗炭接触到空气,立刻变得红彤彤的。铜火盆的两耳再不能用手碰。这些火盆、脚炉、手炉都是自家带的,唯有熏笼,因寺庙里常要燃香焚纸,最不缺这个,才没带着。里院就很齐备,朱绣料想前头应也有,正要告诉外头小幺儿一声。
不料迎面就撞上一个捧着水盆的小厮,朱绣唬了一跳,忙道:“姑娘在里头,林老爷先不忙漱洗。”
那小厮抬头看一眼朱绣,便讷讷退出去。趁着廊下的灯笼火烛,朱绣看见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只觉得这张冷脸很有些眼熟。一直回去里头,朱绣仍在想,这当人家下人的有那样一张冷面的可实在不多,自己是从哪里见过呢?
朱绣整日在荣国府内宅,见过的外男实在有限,这么一点点掰扯,好似答案就在眼前,俯拾即是,可偏偏就想不起来。
她支着耳朵,倾听前院的动静,倒是听见林管家说:“……窦章两家已倒,定罪发落是迟早的事。京城甄家进鲜船上的人忒下作,到底惹上了硬茬子,忠顺王妃家的小妹子一状告到了老圣人那里,只怕犯了老圣人的心病……连船带人都不见了。”忠顺王妃的娘是宗室郡主,她们姊妹是上皇的表甥女,那位小小姐尤其受宠,常出入宫闱。
林如海当即冷笑,刻薄道:“真当家里有个乳母,内宫里有个太妃就了不得了?”还敢把这等龌龊的手段往玉儿身上用,真当林家死绝了。
林安也少见的尖酸:“那位甄太妃可不是十多年前的有封号的贵妃了,连个贵太妃的位份还没挣上,就忘了当年是怎么被褫夺降位的。先惠皇后的侄女儿撞死在宫妃门上,让老圣人备受非议,还敢这么来!猖狂忒过了,自然有报应。”
林如海垂下眼,甄家选的都是家风清正又疼女儿的人家下手,这样的门第都看重女子闺誉,甄家抓住人家软肋,倒真叫得手了几遭儿。但那些勋贵他还真不敢如何。
甄应嘉不是觉着把住各家的爱女,就能任意施展么。可林家在后头稍一推手,就有人索性拿此作投了忠顺王爷麾下。只是没想着忠顺王竟把妻妹舍出去,那姑娘大概也只玉儿差不多年纪,只怕这里头还有别的算计。
果然就听林安回禀:“京中刚有信传来,忠顺王妃娘家的那位姑娘被婚配给了安南国世子,都中诸多文臣勋贵都去添妆,恐怕过些时日江南各家亦是如此。若姑娘上京,也很该带些仪礼送去。”
这是应有之义,况且黛玉实在是承了人家的情的。只不过那姑娘必是早就要被指去和亲的,安南远在千里之外,那姑娘的名节且传不过去呢,忠顺这是借此事给岳家拉来不少拥助。林如海虽也要赞忠顺王手段不俗,可设身处地,他万不会舍得黛玉去做这样的事。
林安见林如海拧眉,想一想,还是把自己的顾虑说出来:“扬州城没了窦章两家,且不知如何闹腾呢,只临近各地的盐商家,这心思就得活络了。”毕竟是成山似海的银子,谁能不动心呢。
“越是这当头,甄家越扑腾的厉害,怕只怕狗急跳墙……况且那些人只会保您一个,姑娘在这里,老爷也看顾不上,京中至少能安稳这一年。老爷,您看?”甄家做派惹恼了老爷,老爷暗地里同于大人联手整倒了甄家手底下最大的两家盐商,把账本交了上去——当今派下人护卫老爷,却不会护卫姑娘。
林如海何尝不明白这道理,江南短暂的平静已被打破。甄家伸出去的手被两位圣人一起砍了,如今最安全的地方反倒是都中。他用力踩踩脚底下的暖炉,若是玉儿一直未回来还罢了,这刚叙天伦、展眼又离别,可叫他如何舍得呢?
林如海老眼微湿,到底默认了。林安也酸涩的很,只是姑娘留在这里,不仅祸福难测,也恐老爷分心。
……朱绣侧耳细听,亏得这客院逼仄,纵然外头起风了,也还能听清。这会子心下也跟着难受起来。
朱嬷嬷瞪一眼闺女:“法不传六耳,不许这样了!”一面说着,一面用铜剪把烛芯剪了一截。
烛光猛地一亮,照在朱绣眼上,叫她想起万寿那晚雪亮的刀光,“是他?”
“是谁?”朱嬷嬷问。
朱绣想,那人必然就是林管家口里上头派下保护林老爷的人罢。这里头的事不该她知道,朱绣忙按下心思,只是跟她姆妈道:“兴许咱们就得快回京了。”
朱嬷嬷叹息一声,林大管家早前已露出过意思。时势如此,亦无他法。
——
却说荣府中,袭人自正月十五从家回来,看见贾宝玉病的那样,在他床前哭得泪人一般。谁知非但没教太太看到忠心,反被叱责一番,袭人不敢违拗,只得收了眼泪。
自打那日,这屋里就越发不对劲起来。碧痕鬼鬼祟祟的,不知弄什么鬼儿。宝玉也怪,常与她叽叽咕咕的说些悄话儿,袭人撒痴弄娇的也没打探出丁点儿。
袭人知道晴雯因未守在房里,被太太迁怒,教训了一通,故而对她一时沉闷下去倒不以为意,只一心盯住宝玉和碧痕。疑心这两个趁她不在也作了怪了。
贾宝玉自那日起心中怅然如有所失,虽闻得碧痕命格以及外头诸事,亦未解得愁闷。宝钗和湘云常来探望他,如何谈笑,如何解闷,房中大小丫头都极力助威,独他一个尽皆视有若无,毫不曾在意的样子。
袭人愈发慌张了,私下里拉着晴雯逼问,晴雯冷笑道:“你们那瞒神弄鬼的事,我都知道,别指望我有好话说出来!”何况袭人与宝玉成事,若不是她忍着委屈在外头守着,早闹将出来了。可恨碧痕小蹄子不知事,也只会不学好,弄成这样,以后这屋里的人终究能得什么下场呢。
后头半个月,袭人不动声色,只处处留心细探。谁知宝玉素的什么似的,往日还要丫头陪在炕上同睡,如今连脚踏也不许人躺了。
袭人大吃一惊,心下多番猜疑,她早不是不谙事的丫头,这两年对男女之事也有些心得。见宝玉这样,万般挣扎,渐渐地却也只向那一个因由去猜。
男人如何,枕边人向来最能觉察的出。袭人借故再三逗引宝玉,他都懒散聊赖的态势,脾性也大不比往日怜惜女孩儿。往日他再如何古怪,若是有了口角,也必然是先做小伏低的哄人。可如今,说不理人那就再不理的,就连宝姑娘说错了一句话,他也立时就甩了脸子给人,羞的宝姑娘无法,去的时候眼圈都红了。
这日,贾宝玉又懒懒的不爱动弹,袭人端着一碗长寿面进来,笑道:“今天是我的好日子,好二爷,可赏脸吃一口?”
贾宝玉才反应过来,今日乃二月十二,是袭人的寿辰,他待袭人终归不同,只得起身作揖。袭人赶忙福下去。宝玉道:“我说方才外头怎么喧闹如此,原是拜寿的把咱们的门都挤破了。”
袭人心里酸痛苦闷再不必多说。这房里谁都想插下一手,好不容易把众人拿下马去,才有些想头儿,又遭了这一场天下的恶意,心内早灰了一半。面上还得笑着道:“这寿面只一口儿。把鲜嫩的野菜儿挤出汁子来和面,就成了这怪俊的面条子,倒有些野趣儿,你吃不吃?”
宝玉无法,只得受用了,一时又道:“这还是老太太房里朱绣姐姐想的新鲜法子……罢罢,不说也罢。”
顿了一顿,又道:“床底下堆着那么些钱吊子,你且同她们玩去,你成日里操心,今儿也热闹一天。老太太那里来问,我只打发了就是了。”
袭人看他吃了,借口方才被灌了酒,仰在炕上暗暗盘算,笑道:“我已托本处的老秦妈妈置下酒菜请她们呢,只是她们闹得厉害,拉着我灌了好几盅儿,实在受不住才出来躲一会子。你既在这里,越发待一会儿,咱们两个说话顽笑岂不好?”
宝玉无甚兴致,因着些不能说的心思,更是有些躲闪袭人,并不愿和她独处。只是看袭人殷殷切切的,也软了心肠,只能有一搭无一搭的说些淡话。
袭人心里愈发悲苦,却仍旧打起精神来,百般逗弄。贾宝玉心生不耐,着意要支她出去,谁知不能说的那处竟微有动静,怔了一怔,才大喜过望:原来碧痕说的是真的,外头传的那老爷的事也是真的。
袭人不觉的粉面含羞,嗔道:“与你说些正经的,你又这样!”说罢,拧腰从炕上下来,拎起那碗扭身就跑出去。
贾宝玉且顾不上她呢,喘着气好半晌才平复下来。心道,既如此,就果然是碧痕的缘故,更有我冲撞花神的因由在,我只好生祭敬花神,必然就慢慢好了。
他既已回心转意,心中更热,翻来掉去,正不知怎么高兴好。忽想起今日乃是花朝节,花朝节乃百花生日,袭人有此造化诞于此日,怪不得自己遇上她就好了些儿呢。
贾宝玉信袭人生日缘故,后来得知黛玉亦生于此日,不由得辗转反复,他心里又存了别个想头。只觉虽林妹妹不大亲近自己,但实在是天作之缘。桩桩件件都能相合。
且说袭人含羞带怯的跑出去,却不知为何,差点被门槛绊倒,被躲起来的晴雯看到。
晴雯心下也是稍宽,那日太医诊脉时房中并未留下人,她和鸳鸯都被遣出去,太医诊后才叫进来。是以她虽自己猜度,可并不能确定宝玉伤了根本。还是后头听老太太和太太语焉不详的几句话,叫她越发疑惑起来,只以为终身再没个可靠的,故此心灰意冷。
这会儿即便不齿袭人作为,也暗暗心生欢喜。
袭人还不知自己歪打正着,叫宝玉和晴雯一齐宽慰了心思。她这会到了僻静处,使劲把那碗砸的稀碎,埋到花根底下,才呜呜的抱头哭起来,少魂失魄的掉了一会子眼泪,忽边哭边骂起来:“神天菩萨,可坑死我了!”
却原来袭人见宝玉总这般,暗下了狠心要试探个明白,她偷偷叫她哥哥花自芳跑去通州药铺买来了淫羊藿。花自芳羞个半死又惊吓个半死,本要拉住袭人问个明白,又生恐不周密坏了妹子的事。
况且花家能复起来,多亏了袭人,自打袭人成了贾宝玉房里的执事大丫头,就将许多个不起眼的金银贵物私与她哥哥,花家才一日好过一日。贾宝玉和一众大小丫头看惯用惯了好东西,平日玛瑙碗水晶碟的也是摔就摔了,故此从未发现过不妥。
正月十五那日,花自芳和他母亲试探过袭人的意思,袭人只道死也不出去。花自芳便明白大半儿,只以为这淫羊藿也为成半主子而来的。虽替他妹妹捏一把汗,总归是办妥当了。今日贾宝玉吃的这寿面亦是花家托人送来的,绿面只这一点儿,所谓的野菜汁子,就是混进去淫羊藿的野菜汁水。
这淫羊藿,袭人曾听人言,只需一丁点儿,就能使……可宝玉吃了那些,竟然只微微有动静。不觉间素日里争荣夸耀之心灰了大半儿。
过了好一会,袭人才抬起脸,自思方才之事,宝玉如此,一定是因碧痕而起。不由得深恨碧痕,比晴雯更甚。如此一来,自己将来可怎么样呢,实在令人可悲可畏。想到此间,又不觉怔怔的掉下泪来,心里暗自盘算如何处置方能长久。
袭人在此处跟着贾宝玉过惯了金尊玉贵的日子,这两年哪怕只在家半日也觉得各处皆不足,故而纵然贾宝玉一时不中用,袭人心里也并无求去之心。只是思忖着日后出路,况且她心里,也只盼着宝玉尚且年纪小,日后能好了也说不准。
可她只凭着她的那点微薄的见识,胡乱用药。不仅害的贾宝玉六七成的希望因阳气骤起、而拦腰变成了三四成;更捅了王夫人的心窝子,王夫人听太医回禀后,如何惊怒晕死不提,可之后就益发疑神疑鬼,对宝玉留心更密。竟也慢慢疑到袭人的身上。
“今儿是你好日子,怎躲到这里抹起了眼泪来?可是宝兄弟给你气受了不成?”
身后头突然传来声音,唬的袭人眼前发黑。
第47章 平儿小话
袭人几乎神丧胆落, 眼睛下意识瞟向方才埋碎瓷片所在,见那处在花叶之下,十分隐蔽。才勉强定定神,用帕子胡乱擦擦眼睛, 强笑道:“宝姑娘怎的这里来了?”
宝钗细心打量, 见她两眼红肿, 很不似往日模样, 便道:“我才听我们莺儿说今日是你的好日子,过来给你贺一贺,谁知竟遍寻不着你, 问了晴雯那丫头, 说你往这边来了。”
袭人用手帕子掩在嘴上, 闻言嘴角紧了紧:晴雯怎知她往这边来?想起晴雯先前说“你们那瞒神弄鬼的事, 我都知道”,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必定是晴雯有心太过, 时时都留心窥探着自己的动静。
只在宝钗面前, 却不敢流露出来,勉力定定心神, 笑道:“不为主子的事儿。原也在那边被劝了几杯水酒, 出来缓一会子, 谁知好好的倒想起我爹来了……”说着又滴下来来。
宝钗才知晓这袭人之父去年新丧, 见她如此哀戚,不禁也思念起慈父音容来。心道,若是父亲还在, 家业蒸上,哥哥也有人来管教, 母亲和自己自然能安享尊荣,怎会落到寄人篱下的地步呢。
宝钗也心酸起来,因劝慰道:“你若好了,老人家也心安。你只管这样,叫别人看见可怎么说呢?那些人不知缘故,不说你孝顺,反要诽谤你弄作轻狂。况且你在宝兄弟跟前,若认真这样,还有什么规矩体统呢。”
袭人听了,忙笑应了。虽是借口如此,但见宝钗如此,只觉宝姑娘言语心地深为可敬。
宝钗携她一起回前头来,慢慢的闲言中套问袭人家乡来历等语,又嬉笑间探说宝玉近来异样。袭人提着心,只小心周旋回复,并无痕迹泄露。
袭人在后头麝月的屋子里重作梳洗,拿小玉碾子轻轻在眼底下推,直到看不出了才出去。复又上席,与众姊妹私下里热闹一番才罢。史湘云也打发翠缕送来一个竹报平安荷包,里面装一对银桃花耳坠子。
袭人如何去磕头道谢不提。只宝钗回去梨香院里,心头疑顿并未稍解,薛姨妈问:“可知宝玉这孩子近来怎么了?原还常常过来走动,谁知这一月连老太太那里也少见他。可是那日丫头偷窃唬的狠了?若这样,很该去庙里住几日,只怕有神佛看顾着好的还快些儿。”
薛宝钗也没看出缘故,因笑道:“妈若有这心,何不跟姨妈说说,若他好了,也省得这一家老少都为他悬心。”
薛姨妈拧眉道:“你姨妈只他一个,疼的跟眼珠子似的,一时看不见都要再三去问,如何舍得呢?况且那日宝玉的干娘马道婆来,在前厅折腾了好半晌给他收魂,才撂下过几日一准好了的话儿。我这忽喇巴的去说这个,岂不是白得罪了她。”
宝钗想着也是,也疑惑:“纵然是惊了魂,可他言谈形容与先前很是不同,叫人也琢磨不出。”
一说这个,薛姨妈却高兴起来,笑道:“他素日待你们皆是一样儿,那样温和体贴,我看着虽也喜欢,可心里只怕他忒软和,日后屋里若有个厉害的,倒叫拿捏住了。谁知他竟变了一个人似的,也刚强起来了。我的儿,他神不守舍,才言语冲撞了你,你可不能认真计较。况且咱们先前的盘算,你姨妈本淡淡的,虽不曾抑遏旁人谈论,可也不像多喜欢的模样;只这回她见你这样的心底宽大,又明白又知理,她心里回转过来,愈发看重你了。我听话音儿,倒像很愿意的样子……”
宝钗知母亲说的是‘金玉良缘’之事,红了脸,一时暗暗欢喜,一时又忧虑不安,倒把先前的疑惑暂且放下了。
这日过后,贾宝玉精神一日好过一日,也不镇日闷在屋里了。见园中春花已开,与姊妹们一处调脂弄粉,贾母、王夫人拦着不教贾政知道,比以往更放纵他十倍去,贾宝玉也更如鱼得水取来。
这心智一开阔,未免挂念起外头的好友秦钟来。秦钟早已是等急了的,年下听说宝玉病了,急得了不得,立刻要来探看,因贾母怕诸人都去,恐惊扰了宝玉,他才没进来。只是不时地打发人来请安。
自过完正月,其余子弟早已复学了,贾氏家学里又分外热闹起来,独秦钟一个,常郁郁寡欢。好不容易宝玉好了,又一齐来上学,哪儿有不欢喜的。况且宝玉天生性情体贴、话语缠绵,学中有好几个多情的年轻子弟都十分惦念,此时见宝、秦二人又携手同来,都起要哄宝玉治席请吃酒才罢。
贾宝玉消沉俩月,才回学里来,见众人依旧,秦钟更是亲厚无二,心下也欢喜,俱都应了。
唯有一个东胡同子里贾家族亲璜大奶奶的侄儿,名唤金荣的,内里不忿,冷笑道:“谁敢望你请呢?反正素日里鬼鬼祟祟的,咱们也不敢声张,只当瞎子聋子不看不听的就罢了,何必再花钱弄酒的堵嘴。”金荣和许多亲眷小子弟,一样图了薛蟠的银钱吃穿,被他哄上手,成乐薛蟠的好朋友。金荣与别个还不同,别个只为坑骗薛蟠银钱酒肉,金荣倒有一二分的真心。故而,深恨醋妒勾搭薛蟠叫他冷了这边的几个小子弟,偏这几个小子弟又与秦钟、宝玉二人交好。是以才用话来刺宝玉。
秦钟忙拉着宝玉不叫搭理,金荣反讨了没趣,讪讪的归他自己座位去了,只心里更不受用,一意要捉住这几人的把柄,扯下他们的面子才肯罢休。
这数月间,倒也无大事可记述,只贾母多番去信催促林如海,好不容易林如海松了口,忙支使贾琏亲自去接黛玉。贾琏先前不愿寒冬腊月里坐船南去,可这正值七八月上,江南风光正好,他往日也常发愿往苏杭走一趟,见识见识红香绿意、钱塘风光,忙不迭的领命南去。
贾琏即去,王熙凤就有些懒怠,她料想贾琏在外头定不干净。只是又怕他见识了那吴侬软语,被迷了心窍;又担心船上湿重,贾琏再生了病无人照看。不免对着平儿抱怨两句。
平儿这几日都是陪她一起睡,闻言,指着炕柜上几个尤能闻见幽香的匣子,哼笑道:“二爷那样,赖的着谁去?他有那个心思,除非奶奶用链子把他拴在门框子上,不,栓门框子上还不保险,得栓在奶奶腰上,才能管的住!这兴许还眉来眼去的勾弄别个呢。这南边去和往日不着家有什么区别,说不得他畏惧林姑老爷威严,比家里还消停些呢。况且奶奶只看这几个匣子里的东西,还有大姐儿屋里铺的盖得,乃至于玩器穿戴,哪一样人家没想到?若不用心,咱们姐儿能那样喜欢,奶奶您能这么受用!”
这话说得,凤姐脸上也热,笑骂平儿道:“我不过平白随口说一句罢了,你这里就有十句等着!好蹄子,越发蹬鼻子上脸来了,敢这么排揎你主子!”
平儿啐一口,笑道:“若不是为你,我有口气暖暖肚子岂不好,何必拿这不好听的实话来讨嫌。咱们家里的三个姑娘手底下没钱没东西且不说,您就看那姨太太家里,哪个对奶奶、大姐儿有半分上心?她们来得早,大姐儿的生辰都知道,可有一丝儿用心没有,都忙着哄宝玉玩呢,谁理咱们姐儿呢!倒是林姑娘记挂着,就是朱绣丫头也有心,咱们姐儿吃着玩着她们送的东西,我见着比以前倒活泼了。”
见凤姐脸上微有动容,又道“况且咱家的姑娘,我跟奶奶说句犯上不敬的话,三个姑娘且顾不周全自己呢,都是可怜的!姑娘们平日里要陪着老太太说笑,还要应承宝姑娘,偏还有个宝玉在里头裹乱,哪儿有什么空闲功夫呢,可这做姑姑的,点灯熬油的做的那针线,巴巴的送来给咱们姐儿。那活计,奶奶也见了,又鲜亮又精致,都是三个姑娘自己动手来的。奶奶私心里就没个想头?”
凤姐叹一口,才道:“好丫头,你一心为着我,我自是知道。林妹妹和三个丫头的情分,我也记着。只是太太那里,不知怎的,忽又作兴捧起薛家来。你不往那边去,不知道,如今那宝姑娘比咱们家的姑娘都要排面,生生压自家姑娘一头,太太还夸她知理呢。我虽名份上管家,可还不得看着上头的眼色行事,况且太太近日很不喜欢赵姨娘,借故发作了几回,连带着三姑娘我也不敢多亲近。”
平儿就低声问:“我正要说这个呢,奶奶行事自然有你的道理,哪是我猜度的到的。我说那些,一是怕奶奶因着二爷真对林家生了芥蒂;二则就是好端端的,太太这样,老太太竟然也不管,只一味的也托捧起史大姑娘来,偏生太太素日不大待见史大姑娘的,竟也随着去了。可老太太和太太亦都不像打擂台的,史大姑娘和宝姑娘看着上头的眼色,渐渐都姐妹情深起来了。这里头的缘故,必然是为着宝玉,可咱们却丝毫不知?”
凤姐平日俗务繁冗,虽留心奉承贾母和王夫人,却真忽略了家里的几个姑娘,对她们的事并不大上心,听平儿一说,才悚然一惊:“若单老太太或太太如此,我心里还明白,这不过各自看中了宝玉的媳妇罢了。可这一团和气的,倒真把人绕糊涂了,总不能是都相中了,要都娶回来给宝玉罢?”
平儿摇头笑道:“还不止呢,老爷外头有个姓傅的门生,他家有个妹子,好像是叫傅秋芳还是傅春芳的,长的好些儿,就献宝似的。他家来请安的女人常在老太太跟前夸耀,话编的一套套的,夸奖一回,奉承一回,我听鸳鸯说,老太太那里倒有几分被说动的样子。”
凤姐听了,惊异道:“莫非天底下只一个宝玉,这些好女孩儿都得收罗来任凭他挑拣。叫我说,这宝玉还是个小孩子心性呢,怎么就那样着急起来?”
平儿便红了脸,伏在凤姐肩上,悄悄道:“宝玉早有了那事,他屋里的丫头可不得有几个不清白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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