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节(1 / 1)
喻文卿怕他说起来能把今天的太阳都给叨下去,赶紧说:“不知道现在那木屋有没有住人,没有的话我住过去,好明早看日出。这边的房先留着,我也不退。”
两人站在山道上,等来计程车,先去“山林雅居”拿行李,然后再去木屋。计程车只能停在主道路边,王振邦说还要沿小径走上七百米。几分钟后到了,是盖在森林空旷处的一栋两层别墅。
王振邦介绍说,这里也是个露营基地,但是要到夏天才会有人上来,现在还太冷了。说完瞥了喻文卿光溜溜的胳膊一眼:“喻先生,等会还是加件衣服吧。”
木屋装修非常简单,楼下是客厅餐厅,冰箱里空无一物,楼上两间卧房都是榻榻米上铺了纯白色的被褥,一张靠墙的长桌,两把椅子。
等王振邦走后,喻文卿打开手机地图,一看就皱眉。木屋位置太偏了,离它最近的民宿都有半个小时的步行距离。
天已经昏暗,他还是决定过去看看。披了件薄外套出去,走二十多分钟,远远瞧着那栋楼没有亮起一盏灯,心一下就凉了,不会这么倒霉吧。
不死心走近看,果然是停业了。铁栏杆上横着一把锁。
他在四周晃一圈,都没看到人烟的迹象。只得原路返回,越走天越黑,越走风越大,吹得心里都冷飕飕的。
饶是天天熬夜加班开夜车,也不曾见识这样无边无际的黑,饶是从来不敬鬼神,心中也有了一丝慌张。哪怕知道沿着下山的路走上一个多小时,就能回到众人之间去,喻文卿还是克制不住心中的想法,这片海拔三千米茫茫的群山腹地,真的只有他一个人了?
周文菲是否也是这样的感觉?在十四岁那个本该欢笑的假期里,被推入无边的黑暗,哪怕知道人间的灯火辉煌,那里有欢笑有温暖,却再也回不去?
有一段路的一边是山崖,不想掉下去成为明天台湾的新闻头条,喻文卿打开手机的指示灯,这点光亮只够朦胧照亮他前方三米的路。
三米再三米,一步又一步,他好像也没在自己的人生里用过这么小的计量单位。
到达小木屋,喻文卿在院子门口静静想了片刻。头顶出现稀疏的明星,四周的层峦山脉沉沉入睡。他已经站在了黑暗森林的中央。
十九岁生日那晚,周文菲仍在街头演出,现如今这个已经超过画画,成为了她主要的收入来源。
一旁穿着黑色飞行衫的瘦削男生,身子斜靠在纤细笔直的路灯杆上,安静地地看她唱歌,等着她演出结束。
半个小时前下了雨,表演一度暂停,再度开唱,行人已被这不大不小的雨冲散了。今天的收入不可能好了,大家一商量,那就早点“收摊”吧。
把器材寄放在常去吃的牛肉面店,和几个同伴挥手再见,周文菲才走到男孩身边:“又辛苦你来接了。”
男孩双手插在牛仔裤兜里,低着头,声线柔和:“反正我也没事。”
周文菲抬起头仔细看他两眼,接着问:“你的面试有消息了吗?”
王嘉溢并不想去他爸爸的公司做事,比起王嘉然,他真的更少提亲人,也很少和他们联系。
“还在等复试通知。”男孩不想多说,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
走在身后的周文菲猛地推他一把。男孩笑出声来:“我模仿得不像吗?”
周文菲说:“你没见过,所以你不知道,嘉溢不是像你这样推镜架,他是在太阳穴这边移动镜腿。”
“也就你观察仔细,刚才他们几个怎么没看出来?”
“他们本来就不知道啊。”
两人走向一边的停车场,王嘉然推出一台白色的电摩,周文菲坐在后座。比起喜欢咆哮的ninja,这辆gogoro算是无声无息地划入台北深夜寂静的巷道中。
在周文菲搬离万国公寓的那个晚上,王嘉溢回来了,看到那台机车,眼神有刹那的冰冷,马上打电话给舅舅,很简短也没什么情绪的一句话“他飙车了。”这恐怕是周文菲唯一见识过的——王嘉溢生气的样子。
结果就是酷炫的超跑机车连夜就被孙瑞连从汉云公寓的车库运走了。
王嘉然为此愤愤不平,说他连个出行工具都没有。等王嘉溢再回来,就给他买一辆当下台北非常风靡的gogoro。心里更加不平。
拉风叛逆少年一下就降级到电摩待业青年。可是去接周文菲下班,交通工具必不可少。王嘉溢有宾士,他又不会开,只能勉强接受这辆电摩。
周文菲问:“你和嘉溢最近相处怎样?”
她劝过王嘉然,马上就到毕业论文答辩季,且还要找工作,希望他能尽可能体谅王嘉溢,让他顺利毕业,拿到学位证书。
次人格……理所应当做出牺牲。但周文菲还是从王嘉然眼里看到一丝丝的责怪和受伤。
“还好。”王嘉然苦笑一声,“你就这么担心我让他毕不了业?”
“你还记得去年你第一次出现是在哪里?”
王嘉然回忆:“一个很黑的地方,旁边有个湖,走着走着我就没印象了。”
“s大,那晚上嘉溢送我回宿舍,发生一些事,……”
“他向你表白,你拒绝了?”
周文菲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说:“他要是拿不到毕业证,我心里会不安,所以你就帮帮我。”
“我知道了。”王嘉然问,“他拿到毕业证书,你还会偏袒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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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偏袒他,……”
“我和他之间,你更喜欢谁?”前方红灯,王嘉然停下车,回头看周文菲。她戴个粉色的半头盔,秀发在脸侧被压住。见他回头,立马低头,眼皮上抹的暗金色的光,也不能让人忽略低头前那慌张的眼神。
王嘉然什么也没想,便凑过去吻她嘴唇。周文菲下意识往一侧躲,还是没避开最初的触碰。她更慌了,推开王嘉然,把头盔上的玻璃盖“啪”地翻下来,王嘉然又把它翻上去。
“菲菲,虽然他先认识你,但是我跟你更合得来一些,不是吗?他是个很会处理事情,但是没什么感情的冷冰冰的怪物,而你的痛苦我都懂,……”
“你不懂。”
“你怎么知道我不懂。”王嘉然捧着她的脸,“因为我懂,我永远不会像那些无知的笨蛋一样,让你接受痛苦,让你走出黑暗。他们不会去想谁制造了痛苦,他们只一味苛求承受痛苦的人。好像受不了,就只是因为我们太脆弱。我承认我脆弱,可这世界上就不能有脆弱的人的存在?就不能存在对痛苦的不同体会?菲菲,我永远和你一起站在那片黑暗里。”
竟然是在王嘉然这儿听到这番话,让周文菲真的怀疑他的年纪是否在当初设定时出错了。
“谢谢你,嘉然,我听了舒服好多。”
到了租住的公寓楼下,她没有上去:“我告诉嘉溢我有抑郁症的那天,他也告诉了我一个秘密——就是你,你现在也告诉我一个你的秘密,好不好?”
王嘉然取下头盔,偏着头看向她。
周文菲说出来:“你死的那天,发生什么事?”
王嘉溢说起杀掉“影子”时轻描淡写的神情始终在她脑海里游荡。他如果对那场车祸无动于衷,那很有可能在发生的瞬间或之前就已经分离出王嘉然,目睹承受了这一切。
见人还不开口,周文菲说:“你要不说也没关系。”
王嘉然说:“没什么不好说的。知道他为什么那么痛恨我飙车吗?我偷偷骑车载着我弟下山,山路坡陡弯也多,他不停地喊哥哥慢点慢点,我没听,还嫌他胆小,加速往山下冲,和一辆正上山的机车撞在一起。”他声音缓了缓,双眼凝视前方的黑暗,“那个人好不走运啊,连人带车撞飞到山崖下去了。”
“要是我在,也会很害怕。”
“那只是一瞬间,后来的事情更荒诞了。”王嘉然用两个手指夹住头盔的边,来回摩擦,“过去这么多年,我领悟到一个道理,不管多坏多残酷的命运,人最好在当场就接受它。只有接受它,以后才能好过一点。”
“如果接受不了呢?”
“一辈子被这个所困,痛苦不堪,自我逃避,……”
“你刚刚才说,可以不接受。”
王嘉然问道:“你呢?”
“你说得对,制造痛苦的人对痛苦一无所知,也永远得不到和他施加痛苦相对应的审判,却让承受痛苦的人必须忘掉或是接受。凭什么?毁掉我一生幸福的事,凭什么要我接受。”周文菲哭出声来,她咬着嘴唇,“当时不接受,现在不接受,死也不接受。嘉然,你知道吗?如果没有那件事,我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我一定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女孩子。”
“我知道。”王嘉然搂着她,轻声在她耳边说,“生日快乐,我没想要惹你哭的。”
趴在他胸前的周文菲哭得更凶了,紧搂王嘉然的腰。四个多月了,不,很多年了,她从没和人聊这件事。
她曾天真地相信,整天歌颂爱和美德的世界一定是个好世界。不,它其实也是一个视而不见、为虎作伥的世界。
那好吧,周文菲想,我闭嘴,我与我的痛苦共存亡,我不会让它流露出丝毫,不会让它变成针,刺痛大家的神经,不会让它化成瘴气,来玷污这个世界的清新。
她从未打算将喻文卿扯入她的黑暗世界,但很开心有个人愿意站在那里陪她。她止住哭,低声问王嘉然:“你为什么不问我,那件事是什么事?”
“我不问,我又没想要治疗你。你想不想说都随你。我喜欢现在这样的你,好得不能再好。当然你要是变成他们那样的人,我就会躲着你,再也不见你。”
周文菲笑了:“我是个正常的人?”
“对啊,以后要是有人说你的病是矫情,你就说活在矫情星球的人,怎样也比你们麻木星球的人,有人情味。听说麻木星球上都没有人,只是会行走的肉哎。”
周文菲笑中带泪:“你是不是很会损人?”
“我不损人啊,我妈从小就教我说话要文明。”
“那你教我,我也想学这个本事。”周文菲说,“如果我能让人生气得说不出话,我一定会开心好一阵子。”
“那你做我女朋友。”
周文菲摇头:“嘉溢怎么办?”
王嘉然耸肩:“多好的事,男朋友还买一赠一。你想要人陪你玩,你就召唤我,你想要人帮你解决事情,你就召唤他。”
周文菲愣住:“你们商量好了,你们在背地里讨论我?”
“谁叫你是个烂好人,一天到晚要我们和平相处。”
“你们和解了?”周文菲记得孔医生说过,相互对立的人格很难进行沟通,不沟通,就谈不上共同生活,人格整合,更是无从说起。
“除非你当我女朋友。不然要我这样放过他,我心理不平衡。”
话音刚落,周文菲又轻轻推王嘉然一把,他退后两步,又快步走上来,把周文菲抱在怀里,不肯松手。
他抬头望向寂静的街道。回头吻周文菲的那刻,他就发现有辆计程车跟着他们。他在周文菲的公寓楼前停下,计程车也在街道的另一头熄了火。
灯灭了,人却没有下来,到现在,那辆车还在。
王嘉然知道是谁,有人一直阴魂不散地跟着周文菲。
第78章
喻文卿并不意外自己看见的这一幕。
他一直没有下车, 当然他可以下车,但下车后做什么?他的女孩,此时此刻并不是他的。他甚至还觉得,周文菲不是想气他,而是真的挺喜欢王嘉溢或是王嘉然。和他在一起时,她就不怎么懂自我约束对其他异性的好感。
没有一丝愤怒,只有无边的伤感,仿佛还呆在荒山的木屋里。
周文菲在捷运车站的出口唱歌时, 他就到了边上。怕被发现,车窗只敢降下一节手指的宽度。歌声飘进来, 是一首日文歌。她从小就喜欢画日式卡通美少女, 喻文卿是知道的, 可能这么流利地唱日文歌,还是有些出乎意料。
他静静地听着,问前排的司机:“你知道这是什么歌吗?”
司机也听一会:“范玮琪唱过一首中文歌, 旋律一样的。”他哼两句,“叫什么……最初的梦想。”
喻文卿上网搜,范玮琪《最初的梦想》翻唱自中岛美雪的《骑在银龙的背上》。他翻到中文翻译的歌词,一字一句地看了,望一眼车窗外穿宽松针织衫和牛仔裤的女孩。她正沉浸在副歌部分,手掌在身侧张开, 轻轻地打着拍子。
两个多月不见, 她像是变了一个人。
不止衣着打扮比过去随性自信了许多,连声音都是。音域宽广, 气息很稳,没有她平时说话时——那种像是随时在等待他人反应要改变话语的犹豫和忐忑。歌声里也听不到一点点的畏惧或是羞涩。没几个观众愿意停下来聆听片刻,也无碍于她尽情地发挥。
她竟是如此喜欢唱歌。喻文卿想,为什么我不知道?为什么连姚婧都知道她不喜欢商科,他却能一无所知到安排她去兰蒂斯实习,想要她以后做米扬的副手,走一条稳定的专业财务人员的道路?
他喜欢的——究竟是脑海中想象出来的在科莫湖边等待他的长裙女子,还是现在这个动情地吟唱心声的固执女生?
让他输掉她的,看来不止是抑郁症,也有他的自以为是。
在他说出那番分析后,林医生说,并不能百分百认定,周文菲在台北的生活是一条寻死之路,它极有可能也是条求生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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