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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那张纸交到了方琮珠手里,低声道:“琮珠,再想想清楚?”
这张纸一旦交给编辑,想反悔也来不及了。
方琮珠忿忿道:“大哥,不需要再想了,就这样吧。”
她将那张纸递给了那个男人,冲他微微一笑:“拜托先生了。”
那男人只觉眼前一花,仿佛间看到了最美的春色一般,眼睛都有些发直。直到方琮珠转身离开了办公室,他依旧还在朝门口那边看。
“郭总编,郭总编!”几个年轻编辑喊了他几句:“人都已经走啦!”
郭总编转过头来啐了他们一口:“你们还不是一样看傻眼了?”
他把那张刊样纸凑到眼前看了看:“林思虞,方琮珠……前边这名字好像哪里听过?”
“林思虞?”一个年轻编辑奔到了郭总编面前,伸手把那张刊样纸拿过来看了看,推了推鼻子上的眼镜:“总编,你难道忘记了?时戈的本名不就叫林思虞?在复旦念书的那一个,您惜才让他来做编辑,他说他还要念书,写文章主要是为了挣他的生活费。”
“哦,你这么一说我倒是记起来了。”郭总编点了点头:“时戈,对对对,就是他,叫林思虞的那个。只不过这世上同名同姓的实在太多,这个林思虞也不一定就是他。”
“应该不会是他吧?他要是娶了个这么有钱的夫人,怎么还会要挣稿酬?”一个编辑摇了摇头:“那女的手腕上那串珠子就够他一辈子的饭钱了。”
“说得也是。”郭总编拿着刊样纸走了回去,开始在明天的日报内容里添上了一条:林先生和方女士离婚声明一则。
回去的路上方琮珠很高兴,压在心里头的一块石头总算是搬走了,她与方琮亭开始有说有笑,不复在江湾别墅里的那种悲悲戚戚。
“琮珠,我真是没想通,你和思虞为何就过不下去。”方琮亭叹气:“思虞其实是个不错的,你原该给他多一点机会。”
方琮珠的手指无意识的拨弄着那串绿汪汪的翡翠手串,眼睛瞟了一眼半侧身的方琮亭。
“大哥,你和他交好,自然就会为他说好话,但是你又怎么不问问他,为何把我扔到苏州乡下不闻不问?新婚燕尔,就扔下妻子来上海独自生活,这样的男人你还说他好?”
可能是这个时代对男人的容忍度太高,只要是略微齐头正脸的,就觉得帅气,只要是没有在外边花天酒地三妻四妾的,就是品行端正。方琮珠撇嘴,亏得原著说方琮亭为人开明,接触了很多进步思想,是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其实他内里还是跟那个时代的男人一样。
“琮珠,这事情……”方琮亭吃惊的看着她:“不是你不愿意来上海的吗?彼时思虞提议让你来上海念书,先去复旦的附属中学念书,然后再去考大学,你拒绝了,说女孩子略微识得几个字就行了,念那么多书有什么用,你难道不记得了?”
方琮珠吃了一惊,她没想到原主竟然会这样不思进取,感情不是培养出来的吗?林思虞在上海,她在苏州,两地分居,怎么会有什么交流呢?
看到方琮亭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看着她,方琮珠赶紧低下头,含含糊糊的说:“大哥,我刚刚成亲面嫩,怎么好意思跟着他到处乱跑?再说婆婆在乡下,我不到那里侍奉她怎么行?撇了婆婆到上海逍遥快活,还不知道别人会怎么在背后说我呢。”
“大哥那时候就跟你说过这事,你也是这样回我的,可现在你又说是思虞把你扔在苏州乡下,唉……”方琮亭一脸无可奈何:“琮珠,大哥是心疼你,可也不能由着你乱说,思虞其实真没有想把你一个人扔下的心,只是学业所迫……”
方琮珠赶紧打断了方琮亭的话:“大哥,你别再为他说好话了,学业所迫?周末寒暑假总是有的,也没见他来和我亲近,我们成亲都快一年了,却还没有夫妻之间的那种亲近,你说这是他的问题还是我的问题?”
“这……”方琮亭被方琮珠问住,哑口无言。
“大哥,这些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咱们就不再说了,”方琮珠伸手整了整裙裳下摆:“以后我要过上跟以前不一样的生活,开心愉快每一天。”
听到方琮珠声调轻松,方琮亭笑了起来:“行行行,我不再提这事,琮珠,只要你高兴就好。”
方琮珠的目光朝车窗外看了过去,此刻天色渐渐的没了午后明朗,金色的阳光里带着一丝暗涩的模糊,金红色的余晖里,人力车夫拉着黄包车朝前边飞奔,不住的摇着铃铛:“让开让开,麻烦让让道啦!”
她的目光落到了对面一家商铺。
“老金,麻烦停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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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琮珠,怎么了?”方琮亭有些奇怪:“你看到什么了?”
“我看到那边有一家卖成品衣裳的铺面!”方琮珠指了指那个大玻璃窗:“大哥,我来得匆忙,没带换洗的衣裳,想要去那里买几件。”
“行,大哥陪你去。”
方琮亭真的很宠她,听她提了要求,满口答应。
走到那商店门口,站在外头招呼客人的店伙计殷勤的拉开门,方琮亭一弯腰,伸出了手:“女士优先。”
方琮珠冲他笑了笑,迈步朝成衣店走了进去,没想到一头撞到了一个人身上。
第5章 华贵云裳赠美人
“哎呀!”
方琮珠揉了揉鼻子,这个人个子有些高,她的鼻子刚刚好撞到他的锁骨,撞得有些疼。
“琮珠,你没事吧?”方琮亭唬了一跳,赶紧上前来察看琮珠的伤势:“有没有流血?”
“我不至于这样娇弱吧?”方琮珠从翡翠手里接过手帕子压了压鼻子,没见到有殷红的血迹,她冲着方琮亭笑了笑:“大哥,咱们进去瞧瞧?”
“好。”方琮亭抬起头,看到了门边站着的那个人。
“敬儒兄?”他吃了一惊:“你怎么在这里?”
“这是我家的店,我过来看看这里的情况。”那个高个子男人朝他笑了笑:“怎么,带着女朋友来逛成衣店?”
他脸上露出了一丝愉快的笑容。
琮珠抬起头:“我是他妹妹。”
那人笑容渐渐的隐去,看着琮珠那张娇媚的脸孔,忽然语塞,说不出话来。
“敬儒兄,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我的胞妹方琮珠。”方琮亭又转向方琮珠:“琮珠,这是我复旦的同学孟敬儒,他家是上海顶顶有名气的,服装黄金珠宝这些都是行业翘楚,跟咱们家有不少生意往来。”
方琮珠含笑:“孟大哥好。”
这时候的复旦大学还真是有钱人的学府,这才遇到三个,三个都是有点身家背景的——就算林思虞家道中落,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家应该也不是一般升斗小民能比得上的。
她的笑容如此灿烂,好像天上的星星在闪着亮光,孟敬儒看得一愣,心里某个角落仿佛有了动静,就如冬眠的虫从地下钻了出来一样,一点点一点点的爬了出来。
“琮珠?真是个好名字。”他脸上的笑意深深:“琮亭老弟,你们是过来看衣裳的吗?”
“是的,我今日来上海比较匆忙,未带衣裳,总归要买两套才好替换。”方琮珠慢步朝成衣店里走了去:“孟大哥这店挺大的。”
“这家店还不算大,霞飞路那边的比这边要大一倍。只不过太太小姐们大部分是定制衣裳,做好可售的成品比较少,是为时间匆忙没法等的人预备了几件而已,也不知道有没有适合方小姐的。”孟敬儒走在方琮珠身侧,小心翼翼,拿不准自己要走在她前边还是她后边,似乎哪个位置都不对,显示不出自己对她的尊重。
方琮珠站在那一排衣架前边,看了看上边挂着的衣裳,零零落落几件,可挑选的真没多少。
这里头卖的大部分都是当季旗袍,衣领差不多都是高领,而且式样和前世的有所不同,每一件都很宽松,大大的下摆,就跟方夫人身上穿的那种相似。
若不是布料好,她真的是懒得朝那一排看过去。
看起来目前还没出现改良旗袍,女子的身段被隐秘的遮盖在宽大的衣服下边,没有分毫显露的可能性。
方琮珠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穿的这件,没想到保守的方家大小姐也会有这种款式的衣裳,掐腰显得那儿就只有一把,导致她前边那一处明显就高了起来。
“怎么样,有喜欢的吗?”孟敬儒看方琮珠半天不说话,拿不准她的意思:“若是没有喜欢的,我可以带你去霞飞路那边的店看看。”
“孟大哥,我想要找一件和我身上这个差不多的,不知道你们家有没有?”方琮珠转身,含笑望着孟敬儒:“这边的款式,我个人觉得有些陈旧。”
孟敬儒的鼻尖冒出了一点点汗珠子,也不知道是因为热还是因为心情焦躁。
他朝店员点了点头,站在不远处的店员赶紧碎步跑了过来:“大少爷,有什么吩咐?”
“方小姐身上这种款式的衣裳,我们店里可有?”
那店员朝方琮珠瞄了一眼:“这种……这曾经在去年流行过,很多人都闹着说有伤风化,不能让女子穿着上街,渐渐的就没人穿了。不知道库房里有没有存货,估计总会有那么几件罢。”
“快,你去一趟库房,把这种款式的衣裳取了过来,有多少件就拿多少。”
孟敬儒皱了皱眉头,这种衣裳哪里都没露,怎么会是有伤风化呢?左右不过是腰肢那地方做得小了些罢了——然而也不是人人都能穿这种款式,得有穿衣的本钱,必须要有像方小姐这样细小的腰肢,才能将这种款式的衣裳穿出来呢。
“琮亭,方小姐,且到后边办公室小坐片刻。”
孟敬儒笑着把方家兄妹请到了后边的小房间,有店员很识趣的走过来问:“大少爷,沏茶还是咖啡?”
“我喝咖啡,不要牛乳。”孟敬儒看了一眼方琮亭和方琮珠:“两位呢?”
“我也喝不加牛乳的咖啡,另外给我妹妹……”方琮亭要了和孟敬儒一样的东西,正准备帮方琮珠叫一杯龙井的时候,方琮珠笑着朝那个店员道:“我的咖啡要加牛乳,还要加方糖,我一点苦都不能尝。”
“像方小姐这样的人儿,谁又会舍得让你吃苦?”孟敬儒接着方琮珠这句话调笑了一句,说完以后他微微吐了一口气,总算觉得自己轻松了几分。
方琮珠低头:“唉,其实也是家中娇纵了,这世间焉能有不吃苦的人生?生而为人,总是不得自在的,所谓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人只有经历了苦,方才能觉得甜。”
孟敬儒大为惊讶,琢磨了一下方琮珠这话,不由得鼓掌:“方小姐这话说得甚妙。”
方琮亭忧心忡忡的看着方琮珠,有一丝丝难过。
都是他的错,要是他早知道琮珠和思虞这样合不到一处去,他一定会拼力让家里和林家解除婚约——他曾和父亲旁敲侧击的提过,可父亲白了他一眼:“我们做生意的最讲求诚信,现在林家没以前风光了,咱们就闹着要退婚,说出去还不被人瞧不起?”
母亲则总是说感情什么的,都是那些念了洋书进了新式学堂的人闹出来的事情:“我和你爹成亲前都没见过面,现儿不还是好好的?什么感情不感情的,在一起日子过久了,没感情也有了。”
被父母这样一说,方琮亭再也没提过要替方琮珠解除婚约的事情。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琮珠自己坚持。
她自小就知道自己被许配给了林思虞,一直想着的是做林思虞的妻,根本就没想过第二种出路,他见她对林思虞用情颇深,心里想着母亲的话,总希望他们婚后能渐渐喜欢上彼此——毕竟两人是这么般配的一对!
然而,他的希望落空了,此时此刻,琮珠的身份已经变成了一个离异妇人。
琮珠在家喜欢喝茶,不爱喝咖啡,而今日她竟然主动提出要喝咖啡,这真让他觉得诧异。
由此可见,虽然琮珠口里说不在乎,但心里还是在乎的,她竟然因此性情大变。
不仅是改了口味,就是谈吐都和原来大不一样,说出的话竟这般有哲理,让孟敬儒都赞赏——若不是她经历了此次婚变,如何能说出这般深刻的话来?
方琮亭接过店员递过来的咖啡,用小勺慢慢搅拌着,舀出一点点巧克力色的热汁慢慢吮吸,苦涩的滋味从舌底缓缓蔓延至全身。
孟敬儒一边喝着咖啡,一边与方琮亭说起了今日局势:“现在听说北平那边很乱,北大的学生上街□□被抓了起来,不少人前去警察署前边请命,要求释放学生。”
方琮亭的思绪被拉了回来,他点了点头:“是的,今天的《申报》上还报道了这事情。”
“唉,也不知道上海这边会怎么样。”孟敬儒皱了皱眉:“社会需要的是稳定,动荡不安于国于家都没半分好处。”
“话是这般说没错,可总有那么一帮人不想让这社会安定,北大的学生也是迫不得已,为了民主自由而抗争罢了。”方琮亭叹息了一声:“你我家中皆是走的商道,如何不知安定的重要性?可这时局岂是你我能左右的?”
方琮珠捧着杯子慢慢的喝着咖啡,思绪全然没有在他们讨论的话上边,她心里只是在盘算,如何去拿回自己的嫁妆,拿回嫁妆以后自己又该干点什么才好。
她一点都不想住到苏州乡下,住在方家老宅,可见到的是那种平静如死水一般的生活,每天跟着方夫人念念佛烧烧香,在后院里转一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可会把她憋死。
现在她只能抓住方琮亭不放,她必须要留在上海。
北平和上海,这是目前最吸引她的两座城市。
“方小姐,你的看法呢?”
正在想着自己的心事,忽然听到孟敬儒在问她什么话,方琮珠猛然抬头,浅浅一笑:“对不起,我刚刚自顾自的在想一些事情,却未听到你们说的是什么。”
孟敬儒有几分尴尬:“是我打扰方小姐了,不好意思。”
方琮亭皱眉看了一眼方琮珠,心里又多了几分怜惜。
“大少爷,这种款式的衣裳都拿过来了,一共还存有十五件。”
“咚咚咚”的脚步声传了过来,店员带了两个人进来,两只手都擎满了挂好的衣裳:“是不是让这位小姐来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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