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节(1 / 1)
走到半路上,雨势大了起来,铺天盖地。
浮生阁建在山中,一到了下雨的时候,空气里会伴随草木与泥土的味道。
哥舒似情左手提了灯,右手上是一把杜鹃啼血的油纸伞,雨太大,伞也不管用,雨丝照样往身上斜打。
他一人一孤灯,像一抹幽灵。
绕了半天,他发现自己的记忆没有出错,但就是找不到目的地,拂去袖子上的雨水,抱怨道:“什么鬼地方。”
提灯的光亮里,他苍白的面容沾了水气。
来回兜转了一会儿,正要放弃时,他闻到清幽的蜀葵花香,眉梢微动,前去寻花。
通过一道半月门,繁花成锦,蜀葵吐红露粉,在雨水冲刷下温柔堪怜。
他看到这花,面色动容。哥舒府尚在时,府中遍植蜀葵,那是娘极爱的花种之一。
穿过花海,是一座秀雅的两层飞檐小木楼,在夜色风雨里亮着灯火。
门开着,像是在等待某人的前来。哥舒似情在屋檐下收了伞,竖在一旁,原是要敲门的,但是想了想,他直接推门而入。
大概是听到他开门的声音,一个女声传出来:“这么晚了,我以为你不来了。”
第62章 身世
声音有些熟悉, 哥舒似情想了半天, 终于想起这声音是归于谁的。
窗外的风雨雷电就像击打到他身上,让他猛力摇晃了一下, 茫然而不可置信。
屋子里隔了一道幕帘,帘子后有个影影绰绰的轮廓,可看出是盛装打扮过的, 她说:“我听送饭的弟子说, 是求醉城来了,他又为难你了吗?”
哥舒似情觉得浑身血液在发热发烫,手指攥得极紧。他愤怒到不可抑制, 几乎要把皮肉都烧毁。
“你怎么不说话?”那女子站了起来,似乎是想掀开帘幕,又想起这会犯了谢天枢的忌讳,咬住下唇, 罢手了。
哥舒似情立在门口,从她的方向看不到他,但是这个地方, 谢天枢是禁止弟子踏足的,因而她没有怀疑, 继续说:“我知道,是他来了, 你不想与我说话。”
她突然尖锐地苦笑了一声,手指狠狠抓住幕帘,丝绸的帘子绷紧, “哪怕他那么对你,恨不得杀了你,你还是要对他好,可是,我不甘心……我为你不甘心!他有什么资格那样对你!”
她一阵切齿,把指尖掐出血来。
很久,还是听不到回话,她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
谢天枢一向是少言的,她已习惯,只好道:“罢了,我还说这些干什么,你是不是生气了?你就当我没说吧。上次你来时,说下次陪我赏月,可惜今日下雨,是无月可赏了,希望下月十五是个月圆之日。桌上我布了素食,你坐下来,陪我吃一些,可好?”
十五。
上月十五正是他来浮生阁的日子,守门的弟子说,阁主每月十五从不见客。
他想通了此节,眼底泛起殷红的血丝,身体缰得如一块硬铁。
那女子始终等不来他坐下,终于觉出了奇怪。
她轻轻往后退,再往后退,直到在某一处角落里,这才隐约看清一点对方露出的鞋尖和一阙被门外的风吹得飘忽不定的衣角。
她很了解谢天枢,谢天枢的喜好很淡泊,紫色从未见他穿过。
她一刹睁大了眼睛,左手去摸悬在壁上的剑,惊恐道:“你是谁?”
哥舒似情诡异地笑了:“数落了我这么久,却还要问我是谁吗?”他叹了口气:“难道没有人告诉你,背后言人是非,是不对的么。我的好姨娘。”
风雨声中,剑从她手中滑落,掉在地上。
她对哥舒似情的声音还停留在少年时期,此后两人再未见面,若不是这一声姨娘,这个尖细阴森的嗓子她根本不会联想到哥舒似情身上。
哥舒似情扯落了帘幕,一大片绯色轻飘飘落地,没有了隔阂,两张昔日的故人面孔互相凝视。
直到此刻,他都尚存一分侥幸,希望看到的人不是她。
现在他明白了,院前的蜀葵,不是谢天枢为了纪念亡妻而种的,而是为了她。
他险些忘记了,哥舒府内,除了娘以外,还有一个与娘的喜好都近乎一致的女子——哥舒眉眉。
一字之差,让谢天枢这样的君子背上了移情别恋忘情负义之名。
他们两人,一个脸色沉得如墨,一个近乎白到透明。
哥舒似情忽觉讽刺至极:“我还以为你已经死了,没想到,你活得很好,竟然还活到他身边来了。”
十几年前传出谢天枢抛弃哥舒轻眉的传言,哥舒眉眉便只字未留,离开了哥舒府。
娘死后,他一直记着娘的遗愿,誓要让这两个负心人偿命,他派了许多人去寻找哥舒眉眉的下落,人未找到,得到的不确定消息是,她可能早已香消玉殒了。现在想来,恐怕这消息都是谢天枢为了让他停止寻找而故意散布出来的。
十多年前,哥舒轻眉的美人之名名动江湖,按说她们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妹,但容貌却并不酷肖,哥舒眉眉较之其姐,实在太平淡了些,无论五官还是神情,亦或是骨相,皆非美人,只能勉强算中人之姿。
当年,说起哥舒家其实还有个二小姐时,大多数人都是惊奇,要么是根本没听说过,要么是听说过也见过,但过目即忘。直到与谢天枢一事传出,这才让人终于记住了她的名字。
哥舒眉眉现已上了年纪,便更无多少颜色可看,她穿了素裙,发间一支玉簪,仍是和她年轻时那样,婉约平淡。
帘幕掉下来后,她容色苍白,听到哥舒似情话中带刺,她一怔之后,反而恢复了神情,冷笑,开口要说什么,被人打断:“眉眉。”
哥舒似情转身,谢天枢站在他身后。
一片死寂,三人一时都没有说话。
哥舒似情忽然出手,掐住了哥舒眉眉的脖子。
她所料不及,被他抓个正着。
哥舒府出来的人,岂是没有武功的。她立刻便反抗,身法移动,一掌朝他拍去。
但才两招之内,她再次被他擒住,才惊觉面前的人已不是当年只到她腰腹的孩子,出手竟然这般阴狠。
哥舒眉眉已经太久不与人动武,懒怠下来的身手完全不能与他相比,她恐惧地喊:“天枢!”
谢天枢在她喊前已出手制止,将哥舒似情轻轻震出一段距离,身体挡在哥舒眉眉前,护住了她。
他并未用多少内力,只想让哥舒似情暂退而已。但哥舒似情被他一震之下竟然吐了口血。
哥舒似情千辛万苦地把江重雪和周梨带来姑苏求谢天枢相救,但其实真正该救的人是他自己。
“你的毒,”谢天枢伸出手,“让我看看……”
哥舒似情挡掉了谢天枢的好意,含着一口血道:“你把她安置在这里,安置在你的浮生阁里,你们……”他皱眉,难以启齿,想说的字眼太过肮脏,他怕污了唇舌,就此打住。
谢天枢解释:“不是你想的这样。”
哥舒似情并不相信,他看着面前这两人,慢慢地退后,似乎是感觉十分嫌恶,不愿在他们之间再逗留哪怕片刻的时间。
谢天枢唤他:“情儿。”
哥舒似情脚步一顿,出门之际,他道:“谢天枢,你真是让我恶心。”
谢天枢紧紧盯着他投入雨中,风灯和伞都忘在一旁。
哥舒似情孤身冒雨而去,那一片蜀葵被他的衣摆压弯了枝头。
谢天枢追了上去,但雨大,哥舒似情又使了轻功,转眼便在他面前消失不见。
“别追了,”哥舒眉眉在门内喊他,她看到谢天枢没有打伞,就这么淋着雨,连忙焦急地取过哥舒似情带来的一把伞走出去,“你追他又有何用,他……”
她话没有说完,谢天枢已经纵身离开,不由呆了一下,伞下的面容更加苍白。
谢天枢去哥舒似情房中找他,但哥舒似情并未归来。
等了一夜,未等到他。
第二天,求醉城弟子们不见了城主,把账算到了浮生阁头上,断言一定是他们对城主不利。
找遍整个浮生阁,都没能找到哥舒似情。
就在谢天枢担忧之际,哥舒似情却施施然地出现在了打坐室内,正在看周梨。
他已经换过一身干净清爽的衣裳,也不知哪里摸来的,头发容妆都和往日一般无二。
谢天枢回打坐室看到他时不免愣了愣。
其实哥舒似情昨晚没有回房是因为他找不着路而已,他当时心绪极乱而且异常悲愤,但不至于会想不开。
况且放了求醉城的弟子和周梨在这里不管,他不会这么做。
待到雨停了,他就随处进了间屋子换了身衣裳,掐着一个浮生阁弟子的脖子,让他把他带到周梨这里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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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天枢沉默片刻,开始把事情解释清楚:“当年眉眉在外遇难,是我救了她,她一人孤苦无依,那时哥舒府已不存在,我便将她带回了浮生阁,仅此而已。”
“眉眉?叫的这么亲热,”哥舒似情看着他,眸子里冷冰冰,“其实,你为什么不娶了她呢,我想你们憋了这十多年,都要憋出内伤来了,何必呢,还是谢大侠怕娶了她玷污了你的侠义之名,又或者,是这十几年给憋坏了,不行了?满足不了她了?”
他每个字都满含侮辱,对面的谢天枢神色冷峻。
谢天枢对他一向很有耐心,尽量不与他冲突,有时候哥舒似情极尽所能地挖苦,也总是被他轻描淡写地化解。
但是这一次,他侮辱到的不是他一个人,而是三个人,他道:“今生我所娶的人唯有你母亲而已,我的妻子永远会是哥舒轻眉。”
“有时候我真是很想知道,”哥舒似情轻声说:“你到底是有多假仁假义,才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谢天枢站在原地不吭声。
床上的周梨正好在这时醒来,一醒来就刚好看到这对父子面对面站着,火药味极浓。
她猛地直起了腰,这个动作引得那两人齐齐回首看她。
“你醒了?”那两个人异口同声,说完了皆一怔,互看一眼。
周梨颇觉尴尬:“我……”
两人还等着她的后文,看她不说了,再度异口同声:“我有话与你说。”
周梨:“……”
她道:“我也有话要说。”
这次,不愿再和谢天枢一起开口了,哥舒似情紧闭着嘴巴。
谢天枢道:“你说。”
她爬起来:“我要见重雪。”
药池在后山一个天然石洞里,池子有些特别,呈树叶状,中间的经络将池子一分为二,一半冒着热气,如汤汤春水,一半则冰冷异常,各自用于不同的内伤。
药池的水脉引自山中,造物之神的奇妙手笔,浮生阁建立之初,谢天枢发现此处后,便调制了各种草药铺陈于池底,造成了一方药池,对疗伤有奇效。
水色轻泽见底,江重雪大半个身子浸泡在池中,只露出锁骨以上的部位,眼睛紧闭,寒热二气弥漫混合,拂过他白皙面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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