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节(1 / 1)
林不泊取了一把剪子来交给施婳,让她将那人伤口处破烂的衣裳剪开,一边伸手将伤者的指甲用力捏了捏,然后放开来,只见那指甲惨白,血色还原极慢, 几乎没有反应, 他紧接着给那人把脉,沉默片刻,叹了一口气, 道:“不好治。”
施婳抽空看了一眼,直到脉把完了, 之前林不泊捏过的那只指甲的血色才渐渐缓和, 似这种重伤,不可轻易下药, 用药之前必须要验个轻重,譬如以拇指用力按在病者的指甲上,一放开血色即还原者,可治,若迟缓还原,或乌色或紫色者则不治。
林不泊放下那人的手,道:“尽力吧。”
他起身去到药柜后,开始抓药,施婳想了想,伸手掀开那人的眼皮看了看,忽然道:“伯父,可加二钱青皮。”
闻言,林不泊愣了一下,目光有些不解,施婳指着那人道:“我验其眼睛,淤血不多,眼珠动运尚有神气,以红花、当归活血,青皮、枳壳理气,佐以续断和五加皮,尚可医治。”
林不泊听罢,放下手中的药,过来又掀起那伤者的眼皮看了看,沉思片刻,道:“就按你说的办。”
他说完,便又去抓药了,许灵慧端着烧好的热水从后堂过来,施婳忙接过来,道:“嫂嫂,我来吧。”
她仔细擦洗了那些伤口边缘之后,许卫伸头看了看,咋舌道:“这人是遇上劫匪了么?怎么伤得这样重?”
林不泊动作迅速,已经把药都抓好了,交给许灵慧去煎煮,闻言便道:“我今日去罗村出诊,回来的时候在河滩上碰到他的,看着还有一点活气,就将人背回来了。”
他说着,叹了一口气,道:“希望能救下来吧。”
外伤其实并不难治,难治的是内伤,施婳取出一把锋锐的小刀来,在花椒与盐煎煮的水中浸泡片刻,才取出来,许卫意识到她要做什么的时候,立即一缩脖子,移开目光。
他不敢看施婳的动作,只能盯着她的脸看,却见她表情冷静,就仿佛在做一件什么寻常的事情一般。
施婳动作麻利地清理了伤口周围的腐肉,直到有新鲜的血渗出来,她这才罢手,把小刀扔进木盆中,将药粉洒在伤口上,随口对许卫道:“帮我搭把手。”
许卫哦了一声,才上前去替她扯住棉纱布,将那人的伤口严严实实地包扎起来,他盯着那伤者的脸看了看,模样倒生得周正,只是面色十分惨白,几乎没有一丝活气了,许卫忍不住问道:“婳儿姐,他能活吗?”
施婳一边缠绕着棉纱布,一边答道:“尽人事,听天命,这人的伤口恐怕有好几日了,又在水里泡过,他运气若好,就能活,运气不好,咱们也没办法。”
她说着,给棉纱布打了一个结,道:“行了。”
晚上谢翎来接她的时候,施婳便随口与他说起了今日的事情,林不泊救了一个伤者回来,昏迷一天了,林家人行医多年,都有一副菩萨心肠,就如当初的林老爷子,那般大的年纪了还愿意跟着谢翎,走过了大半个苏阳城去救治施婳。
谢翎只是问了几句,没有放在心上,到了第三天,他送施婳去悬壶堂的时候,才真正见到了那位病人。
那人昏迷了三天之久,终于醒过来了。
他醒的时候,施婳正好在与谢翎说话,她的目光不经意扫过窗下的竹榻时,对上一道视线,谢翎注意到了她的惊讶,也跟着看过去,只见那里原本躺着的人已经醒过来了。
施婳叫了一声:“寒水哥。”
林寒水见了,不免也有些惊喜,又叫来林不泊,父子二人围着那病人询问起来。
施婳转头催促谢翎道:“你先去学塾吧,时候不早了。”
谢翎点点头,不知怎么,他又回头看了那病人一眼,这才离开了悬壶堂。
这时,林寒水冲施婳招了招手:“婳儿,你过来看看。”
闻言,施婳过去,便见林不泊将两指搭在那病人的脉上,一脸认真,施婳不便开口,以免打扰了他听脉,便索性打量着那病人。
那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男人,模样生得很周正,只是因为大病未愈,看起来有些虚弱,他见施婳看过来,便冲她礼貌颔首。
他的眉峰像是用刀刻就的一般,眉毛浓黑,压得很低,目如寒星,看人时总有几分锐利的意味,即便是病重,那锐利也没有被冲淡多少,施婳心想着,这不像是一个普通人。
那边林不泊放下了他的手,对林寒水与施婳道:“你们也来看看。”
听了这话,施婳与林寒水互相对视了一眼,林不泊又道:“寒水来。”
“是,父亲。”林寒水将右手搭上那男子的脉搏,仔细听起脉来,很快,他眉毛微微一挑,似乎有些诧异。
林不泊早有所料,笑道:“惊讶?”
“是,”林寒水松开了手,迟疑道:“按理来说,他恢复的速度不该这么快才对。”
林不泊哈哈一笑,道:“你到底差了婳儿一筹,婳儿,你给他说说。”
林寒水疑惑地看向施婳,施婳一边给那男子诊脉,一边答道:“我在方子里加了二钱青皮。”
青皮有疏肝理气之功效,林寒水闻言恍然大悟,施婳凝神诊脉,忽觉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她抬眼一看,只见那男子正盯着她看,施婳松开了把脉的手,起身对林不泊道:“伯父,那一味石髓铅可以不必加了。”
林不泊连连点头:“是,今日起不加了,这次方子就由你来写罢。”
施婳点头答应下来,却见那男子从榻上起来,拱手道:“多谢几位大夫施救,在下殷朔,不知几位尊姓大名,大恩大德,来日必有重谢。”
林不泊摆了摆手,呵呵笑道:“医者仁心,小事罢了,也是郎君运气好,叫我撞见,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好好养伤,用不了多久,就会痊愈了。”
他说着,将几人名姓报了,正在这时,门外有病人进来看诊,便叮嘱林寒水照顾,自己自去忙了。
施婳提笔又重写了一张方子,听林寒水与那殷朔说话:“大哥是哪里人啊?”
“在下湄阜人士。”
林寒水愣了一下:“湄阜不是在北方么?”
殷朔答道:“京师以北,就是湄阜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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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寒水好奇问道:“那么远,大哥是来苏阳做生意么?”
“不是,我是来寻人的。”
林寒水恍然大悟道:“寻亲?”
殷朔点点头:“算是吧,哪知路上不甚遇到了劫匪,被他们打伤了。”
林寒水唏嘘道:“也是不容易。”
他说着,像是想起了什么,道:“对了,你的衣裳是我换的,当时有些东西帮你收起来了,现在正好还给你。”
林寒水起身到桌柜旁拿出来一些零碎的物事,放到殷朔旁边的桌几上,道:“都在这里了,你看看有没有遗漏。”
施婳写好了方子,搁下笔来,她提起纸笺来抖了抖,好让上面的墨迹干得快一些,抬眼顺便扫了殷朔面前那一堆物事,目光不由定住,落在了一样东西上面。
她的瞳仁骤然缩紧,手指下意识捏紧了那纸笺,施婳站了起来,看清楚了那东西,真真切切,不是她的错觉。
那是一块铁牌,两指来宽,约有三寸长,上面铸刻着特殊的花纹,像是一头昂首嘶吼的巨豹,正中央有一个大字:令。
一股子凉意顺着脊背一路往上攀爬,施婳猛地回过神来,她下意识抬头,正巧对上一双眼睛,锋锐如鹰隼似的。
是殷朔,他正打量着施婳,眼神里是隐约的探究,像是在揣测着什么,施婳眨了一下眼,然后镇静地移开了视线。
唯有手心的岑岑冷汗,显示着她并不平静的内心,施婳脑子里反反复复地回放着刚刚看到的那一块铁牌,便是焚成灰她都认得,那是太子府里才有的东西。
李靖涵偶尔面见下属的时候,并不避着施婳,每次他下达一些特殊的命令之后,都会扔出一块这样的令牌,施婳见得多了,所以方才一眼就认出了,殷朔的那一块令牌,正是出自太子府。
甚至有可能是李靖涵给出来的!
施婳拿着药方,开始抓药,她表面看似平静,实则只有她自己知道,手心里的汗意冰冷,无数的疑问在她脑中纷纷扰扰地闪过,所以殷朔是太子府的人?李靖涵派他来苏阳做什么?
找人?找什么人?
第 75 章
过了许久, 施婳才把药抓好了, 再三确认没有问题之后,她才把药包好,交给许灵慧, 请她帮忙煎煮。
施婳把药柜收拾整齐, 忽闻身后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道:“请问一下施大夫。”
施婳的动作略微一顿, 然后回过身来,只见殷朔正站在药柜前, 一双眸子盯着她, 施婳在心里慢慢地吸了一口气,道:“殷公子请讲。”
殷朔直直地望向她,问道:“叨扰了贵医馆这么久,请问诊金和药钱一共是多少?”
施婳想了想,答道:“诊金五十文,四剂药, 一共二百一十文钱。”
似乎对于这个价钱感到有些许吃惊, 殷朔愣了一下,才道:“没有算错?”
施婳笑了一下,道:“没有, 悬壶堂的诊金一直都是如此收的。”
殷朔拿出一块碎银子来,放在药柜上, 道:“多出来的, 就算作酬谢你们的恩情。”
施婳拿起那碎银子掂了掂,没有说话, 待找给了他多余的钱,认真对他道:“行医治病,讲究的是一个良心,我们既然救了你,收诊金与药钱便足够,酬谢就不必了。”
听了这话,殷朔犹豫了一下,又看了看施婳的表情,伸手将那些铜钱都收了起来。
施婳又叮嘱道:“殷公子的伤口有些严重,至少一个月不能沾水,每日换一次药,若是不方便……”
她说着,顿了顿,轻轻地吸了一口气,才把接下来的话继续若无其事地说完:“若是不方便换的话,可以来我们医馆,请大夫帮忙换药。”
殷朔点点头,道了一声谢,施婳只以为他说完了,心里稍微吐出一口气来,但是那一口气还没吐完,便听见他问道:“请问哪里有客栈可以投宿?”
施婳想了想,答道:“城西和城东都有。”
“多谢。”
他说完,便礼貌地颔首,转身走开了,这一下是真的问完了,施婳那一口气却一直没有松下来。
殷朔在试探她,方才施婳看见令牌的那一眼,令他有所察觉了,这个男人敏锐得如同鹰隼一般,令施婳心中不安。
李靖涵为何会派这么一个人来苏阳城?他要做什么?
一想到这个问题,施婳就难免忍不住生出几分慌乱来,慌乱只持续了片刻,她就镇静下来,仔细地分析着,现在的李靖涵根本不认识她,肯定不会是冲着自己来的,方才听他与林寒水交谈,自己是来苏阳城找人,那么那个人很有可能与朝廷有关,应该是当官的,东江省的巡抚衙门在苏阳城,不止如此,还有布政司,按察司,总督衙门……
所以,无论李靖涵给殷朔下达了什么命令,都绝不会与她有关,施婳这么想着。
到了中午时候,殷朔便告辞离开了,按理来说,他重病未愈,这时候都不应行走,若是换了往常人受了他那么重的伤,恐怕没个六七天都爬不起来,但是施婳心知肚明,对方不是一般人,处于某种私心,她并没有出言挽留,看着对方慢慢地离开了悬壶堂的大门。
等到林家父子回来的时候,得知殷朔已经走了,都大是惊讶,林不泊皱着眉想了想,道:“走便走了,我看他病情恢复得很快,若是坚持服药,不出十天就会大好了。”
施婳没有说话,仿佛是默认了他的说法,林不泊都这样说了,林寒水就更没有什么意见,只有施婳,看似如常,实则心事重重,她不自觉地会去思索一些事情。
等到傍晚时候,谢翎照例来接施婳,这几日天气不大好,快到十一月份了,气温有些寒凉,路边桥头的柳树早就落光了叶子,堆积在地上,被冰冷的雨丝浸润得柔软,一脚踩上去,软绵绵的,一丝声音也无。
施婳望着灯笼昏黄的光芒,然后抬眼,目光投向远处,灯火阑珊,今日因为那块令牌,她突然想起了很多事情来,都是有关于前世,像是一池平静的水,被搅动起来,那些沉淀在池子底部的泥沙都翻腾上来。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谢翎敏锐地转过头,开口问道:“阿九心里有事。”
他用的是陈述句,施婳与他对视一眼,然后别开视线,慢慢地道:“只是想到了一些事情。”
她说到这里,声音顿住,那些话都堵在了喉咙口,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谢翎手里提着灯笼,一边耐心地等待着下文,好一会儿,才问道:“什么事?”
“不,”施婳从茫然中回过神,摇摇头,道:“没什么。”
她不愿意说,谢翎也不再追问,灯笼暖黄的光芒映照在他清隽的面孔上,隐约流露出几分失望之意来。
施婳自然有所察觉,她莫名生出几分愧疚,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这种情绪从何而来,沉默片刻,才慢慢地问道:“谢翎,你有没有很害怕的事情?”
谢翎嗯了一声,转头看了看她,似乎知道她的意思,少女的眼睛里倒映着暖黄的光芒,却带着几分茫然无措,令人心疼,他想了想,道:“没有。”
施婳愣了一下,便看见谢翎笑了,眼神里带着温暖的笑意:“有阿九在,我就没有害怕的事情。”
他声音轻柔,像是在说着十分动听的情话,令施婳呼吸不由一滞,她别过头,不再去看那双笑意隐隐的眼睛,觉得自己问谢翎这种问题真是傻透了,他怎么可能老实回答?
恰在这时,谢翎骤然停下脚步,施婳莫名之余,也只好跟着停下来,然后她看见谢翎收敛了笑意,认真地道:“我最害怕的事情,就是失去你。”
轻飘飘的一句,却仿佛重逾千斤,压在了施婳的心头,沉重之余,却莫名让她有了一种着地的感觉,奇异的安心。
谢翎深深地望着她,嘴唇动了动,施婳下意识别过视线,仿佛在逃避他接下来的问话,过了一会儿,谢翎却什么也没有问,只是道:“要下雨了,我们先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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