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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婳与林寒水都点点头,林老大夫才继续写方子,口中道:“好了,你们先忙去吧。”
去年林不泊从北方运了药材回来,堆在库房,如今春天到了,气候潮湿,恐怕药材都生了霉,每隔一阵子就要去翻一翻,今日天气晴朗,正好把药材都搬出来晒晒,免得生虫子了。
施婳和林寒水去了库房,花了一早上的时间,才把药材都整理完毕,晒在后院,摊开来,密密麻麻的簸箕挨在一处,差点没地儿下脚了。
林寒水还打趣道:“这若是下起雨来可就糟糕了,全得泡成药汤。”
这话叫从前堂过来的林不泊听见了,没好气地笑骂道:“就你那张嘴,没个把门的,今日若真下了雨,叫你一天不许吃饭。”
林寒水吐了吐舌头,不说话了,一上午无事,哪知到了下午,天气阴沉,太阳也不见了,林寒水连忙与施婳去搬簸箕,口中道:“完了完了,今日没得饭吃了。”
他们运气好,才刚刚收拾完药材,小雨就淅淅沥沥地下起来,林寒水站在门廊下看,道:“都说春雨贵如油,这还是今年开春的第一场雨呢。”
第 27 章
这雨下起来就不停了, 一连下了五六日, 到处都潮湿无比,墙角的青苔泛起了绿意,一晃眼, 谢翎已经在义塾上了半个月的学了, 他早上天不亮就起来, 借着些微的天光站在院子里看书,晚上若是无事, 就借着前堂的油灯, 捧着书念,很是努力,林家娘子见了,十分心喜,赞不绝口。
施婳也问了几句,学堂如何, 先生怎么样, 教的好不好,谢翎都一一回答了,只说一切都好, 同窗的孩子们也和睦,没有什么不妥。
日子就这么波澜不惊地过去了, 施婳也跟着林老大夫和林不泊学了不少东西, 虽然有些杂,但是她脑子好使, 有不懂的便问,颇得林老大夫的欢心。
在春天即将结束的时候,医馆发生了一件事,而这件事情影响了林家一家子,影响到了悬壶堂,也影响到了施婳与谢翎两人。
这一日天气晴好,明媚的阳光从窗扇落进来,映在地方上,勾勒出清晰的阴影,施婳在给病人抓药,林寒水坐在窗下摇头晃脑地背医书,林老大夫和林不泊都出诊去了,此时只有他们两人留在医馆照看。
空气中弥漫着药材干燥苦涩的清香,春困秋乏,施婳原本很精神,但是奈何林寒水那有一声没一声地念叨,听得她有些昏昏然,一个错眼差点抓错药。
“莼菜,凉胃疗疽,散热痹之药也,此草性冷而滑,和姜醋作羹食,大清胃火,消酒积……”
一阵穿堂风吹过来,带来了外头新生植物的气息,施婳打起精神,对着药方确认了一遍,发现没有问题之后,将药包好,交给病人。
正在这时,外头几个人走了进来,施婳原本只以为他们是寻常病人,正欲说话,却见打头那人怒气冲冲一挥手,一个纸包扔在了施婳面前,厉声叫嚷道:“你们这些庸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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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一嚷不要紧,前堂等着抓药的几个病人都将目光投了过来,甚至门外有过路人也探头进来,想看看热闹。
施婳懵了一下,很快便反应过来,冷静地道:“这位大叔,有话好好说,我们大夫如今正在外面出诊,您先坐,若有什么事情,可先与我们说一说。”
那人听了,愈发气愤了,他们一共四个人,个个都是成年男子,还有一个妇人,哪里将施婳这个小娃娃放在眼里,高声吵嚷起来,说医馆把他的病治坏了,都是一群庸医,甚至挥舞着手臂,扬言要砸了医馆,情绪十分激烈。
一时间,医馆里闹哄哄的,林寒水回过神来,把医书一扔,跑过来问施婳道:“怎么回事?”
施婳摇摇头,低声道:“他把这东西一扔,也没仔细说。”
林寒水往柜台上看了看,伸手将那纸包揭开,一股子浓郁苦涩的中药气味扑鼻而来,里头是黑乎乎的药渣子,显然是熬过了的。
林寒水问:“这药是我们医馆里抓的么?”
后头挤出来一个妇人,语气激烈地叫道:“不是你们这里抓的药,这意思难不成是我们要讹上你们?丧了良心的东西!把我男人的眼睛给治坏了,你们大夫呢?是不是躲起来了?!把你们大夫叫出来!”
她声音极大,吼得施婳两只耳朵都有些嗡嗡响,她看了看那些药渣子,扯了扯林寒水的衣角,悄声道:“快去把你爹叫回来。”
这事情不是他们能应付得了的,林寒水显然也知道,他点点头,看着那几个气势汹汹的人,又有些担忧,施婳推了推他,低声道:“快去。”
林寒水一咬牙,转身就往外跑,那几人见了,还想上来阻拦,施婳扬声道:“你们不是要见大夫么?他去请坐馆大夫了。”
那妇人叫道:“我认得他,他是大夫的孙子,莫不是要跑?”
施婳冷静地道:“大娘这是哪里的话?我们医馆就在这里,跑得了和尚还跑得了庙不成?几位先消消气,别着急上火了,一切事宜等大夫回来再做商量。”
她说着,又向围观的众人道:“咱们悬壶堂在城北也开了有二十年多年了,众位街坊邻居都是知道的,我们家的老大夫,便是大冬天的下雪也会出诊,什么时候做过没有担当的事情?”
围观众人听了,也纷纷点头称是,就连等着抓药的几个病人都说,悬壶堂的大夫都是好大夫,这一番反应,倒叫那几个气势汹汹的人怒气无处可发了,他们强行憋着怒气,在桌椅旁坐下来,等着坐馆大夫回来。
林寒水很快就回来了,身后跟着背着药箱的林不泊,行色匆匆地进了门,见了前堂坐着的那几个人,还没等他开口,一个青壮汉子就站起来,一把揪住他,语气不善地道:“你就是这医馆的大夫?”
林不泊药箱还没放下,被他这么揪着,皱了一下眉,也没发怒,只是答道:“我是,这位大哥有话好好说,有什么事情先说来仔细商量,我既回来了,就不会跑。”
那壮汉闻言,倒松开了他,道:“你治坏了我弟弟的眼睛,如今要怎么赔?”
林不泊放下药箱,目光在闹事的人中逡巡一番,很快便找到了目标,那人眼睛无神,左眼珠上蒙着一层灰白色的东西,看上去颇有些可怖,他问道:“令弟当初是在我们医馆问诊的?”
壮汉还没答话,那妇人就挤了出来,先是一通骂,才道:“不是你们医馆还能是哪家医馆?你们这些庸医!骗子!害了人啊……”
妇人说着,一抹眼泪一拍大腿,就这么哭嚎起来了:“我男人好好的一双眼睛啊,就瞎了一只,你们这些害人的庸医啊……丧了你们的良心!”
林不泊一时无言,对那壮汉道:“既是如此,当初的方子呢?”
那壮汉冲他弟媳道:“方子拿来。”
那妇人从地上爬起来,翻找了片刻,才拿出一张皱巴巴的纸,道:“就是这里,上头还有你们医馆的名字!”
林不泊接过那方子看了看,眉头及不可见地一动,施婳与林寒水对视了一样,心中顿时生出了不好的预感,他们分别不动声色地上前一步,施婳瞥见了那药方上的字迹,心头猛地一沉。
那是林老大夫写的方子,她忽然就想起来当初那个上午,林老大夫叫她与林寒水一同过来,还考较了他们几句,譬如,明目去翳,应当用哪一味药材。
施婳清楚地记得,她回答的是空青,而林寒水答的是曾青,后来林老大夫详细分析了一遍,说这病人肝火旺盛,血热气逆,而空青大寒,正好除积热,退热消障,双目自明,所以用空青最好。
然而这方子上面,却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地写着:曾青。
后来病人抓药也是在这里抓的,只是不是施婳和林寒水接的手,而是林不泊抓的,但凡经过他们两人的手,都能看出不对,从而会去问林老大夫,但是事情就是这么的不凑巧,偏偏施婳当时和林寒水晒药材去了,林不泊并没有见过这位病人,所以他根本看不出方子的不对,直接抓了药。
施婳和林寒水对视一眼,皆是心头清明,看见了对方面上的苍白,然而他们猜到了,林不泊自然也想通了其中的关节,他盯着那张药方,眼睛一眨也不眨,神情严肃,正在室内一片寂静,气氛几近凝固间,人群后忽然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疑惑道:“怎么都挤在这里?”
这话一传来,施婳心中暗暗叫糟,人群霎时间如潮水一般分开,林老大夫背着药箱进来了,他老人家今年年纪也有六十多了,耳顺之年,已是白发苍苍,所幸平日里腿脚还算便利,出诊也勤快,只是老人年纪大了,难免会出错,想来那一日给施婳和谢翎两人解释空青和曾青两味药的时候,写方子顺手便写混了……
林不泊忽然开口道:“寒水。”
林寒水愣了一下,才应答:“爹?”
林不泊收起方子,低声道:“去把爷爷扶去后院休息,他出诊走了一上午,腿脚也累了。”
林寒水听了,霎时间便明白过来,他用力抿起嘴唇,道:“我知道了。”
说完便朝着林老大夫走过去,替他接下药箱,道:“爷爷,我们去后院歇会,走了一上午,累了吧?”
林老大夫没太明白,疑惑道:“我倒还成,老骨头还走得动,寒水,怎么这么多人聚在咱们医馆门口?”
林寒水道:“我与您说便是,来,先走。”
林寒水和施婳扶着林老大夫要往后院走,来找事的几个人见了,怎么肯放过他们?起身要来阻拦,林不泊上前一步,沉声道:“老人家出诊走了一上午,精神气不好,我才是坐馆大夫,有事情只管与我说便是。”
一个人厉声问道:“那你们认是不认?”
施婳和林寒水对视一眼,也不管林老大夫发问,扶着他就往后院走,林老大夫一个劲问怎么了?是出了什么事情?
林寒水低声道:“爷爷您来,我与您说。”
林老大夫还不肯走,被林寒水好说歹说劝走了,进了后院的门帘,施婳听到身后隐约传来林不泊的声音:“此事是我们医馆……”
第 28 章
后面的话施婳没再听下去, 落下的帘子把那些嘈杂的人声都挡住了, 等到了后院天井旁,林老大夫说什么也不肯走了,只一迭声追问道:“寒水, 你说, 是出什么事了?”
林寒水不敢与他对视, 垂着头,沉默不语, 林老大夫又转头问施婳, 道:“施婳你说说。”
施婳张了张口,看着老人满是皱纹、历经风霜的面孔,还有苍苍白发,忽然就明白了林寒水为什么不敢说了,这位老人行医数十载,对于病人尽心尽力, 只要有人上门求诊, 别说是下雨下雪,外头就是下刀子他都会背着药箱出门去,诊金也并不因此多收, 甚至有些人家太贫困,他还会酌情少收, 甚至不收的时候都有。
而如今, 他已经老了,因为写错了一个字, 就要被冠上庸医的名头,施婳嘴唇动了动,无论如何都不忍心将事情告诉他。
林老大夫见他们两人都不吭声,心里似乎明白了什么,道:“可是看错了诊,有病人找上门了?”
他说着,向林寒水道:“乖孙儿,你爷爷行医这么多年,除了没有医死过人,什么风浪没见过?你来,说给我听听,我这把老骨头还经得起磋磨!”
林寒水深吸了一口气,低声把事情说了,详详细细,包括他写错的那个字,林老大夫听罢,先是沉默片刻,尔后才道:“这事确实是我的错,倒害了病人一双眼睛,我这就去给他赔罪去。”
林寒水拉住他,急切地道:“爹已经在处理了,我看那些病人家属很是不善,若是伤着您了可如何是好?”
林老大夫闻言,沉着脸道:“我教过你什么?”
林寒水的手如同被烙铁烫了似的,立即松了开来,低头不语,林老大夫叹了一口气,才继续道:“是错就是错,得自己担着,大丈夫立于世,这一桩是最重要的。”
他说着,转身往前堂走去,施婳看着老人的身影消失在门帘后,里面嘈杂的声音一闪即逝,又很快被放下的帘子遮住,变得模模糊糊。
这事情闹了整整一日,悬壶堂答应给病人赔偿,才算罢休,那妇人张口说要六百两银子,少一个子儿都不行,林寒水差点被气到了,便是施婳也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
六百两,林家虽然常年开着医馆,有一些积蓄,但是大多数钱都耗在药材上了,药材如今还在库房堆着呢,哪里有六百两来赔?除非把医馆卖了还差不多。
但是医馆是肯定不能卖的,悬壶堂在苏阳城开了二十多年,几乎是林老爷子一手创下的,是毕生心血,以后还要传给林不泊,传给林寒水,世世代代都传下去,怎么能卖掉?
可是不卖,六百两雪花银从哪里来?因为此事,林家人商量了许久,最后才由林不泊拍板,医馆是万万不能卖的,那就只好把老宅子卖了,林家宅子的地界还不错,面积不小,能卖个三四百两,再凑一凑,六百两还是能凑出来的。
卖了宅子,林家就搬去医馆住,勉强也能挤下,只是卖一座宅子罢了,也不算什么大事情,钱财这东西,日后总是会有的。
林不泊决定之后,就让大伙儿散了睡觉去,林寒水从头到尾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回了屋子,施婳和谢翎走在后头,穿过门廊,春天的寒意透过薄衫传来,火烛的光芒都看不见了,施婳才感觉到谢翎扯了扯自己的衣角,她转头看过去,道:“怎么了?”
谢翎没说话,但是即便是在黑暗中,施婳也看出了他眼里的意思,她心里叹了一口气,摸了摸谢翎的头,道:“我们搬出医馆吧?”
医馆原本就只有三间屋子可以住人,分别是施婳一间,林寒水和谢翎挤一间,剩下一间是坐馆大夫住的,林老爷子或者林不泊来住,但若是林家把宅子卖了,搬来医馆,屋子一下就拥挤起来,林家一向待他们好,如今遇到了变故,他们人小力轻,不说能帮得上忙,但是好歹不要给人家添麻烦。
谢翎点点头:“好。”
打定主意之后,施婳两人就回了房间,就这昏暗的油灯,把床铺缝隙里头藏着的钱取了出来,倒在桌上数了半天,从前卖花的钱加上后来卖对联的钱,还有林家给的工钱,凑在一起,竟然也有十五两之多,这于两个孩童来说,已是一笔巨款了。
在苏阳城内,虽然买不起房子,但是租一个院子,应该不算问题,施婳把钱收起来,对谢翎道:“明日还要去学堂,你先去睡,我抽个时间去找一找,看看有没有合适的院子。”
谢翎看上去有些犹豫,虽然他没有表露出来,但是施婳也敏锐地察觉到了,问道:“你要说什么?”
谢翎还没张口,她想也不想就道:“若是说些不去学堂之类的话,就不必提了,省得浪费我的力气,谢翎。”
施婳突然叫了他的名字,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道:“学堂是肯定要去的,你不止要上学,还要去参加科举,你要考乡试,会试,殿试,成为一个大官。”
她看着谢翎眼中露出些茫然,心中万千思绪转圜而过,最后化作简单的一句:“你要帮我。”
谢翎一震,他从未看到过施婳这样的神情,也从未听过她这样的语气,在他心中,施婳一直是强大,精明,冷静的性格,是他背后的依靠,而方才施婳说出那一句话时,眼中的神情,分明是无助的,就仿佛他才是她的救命稻草一般。
她说:谢翎,你要帮我。
第二日,施婳就去找房子了,因为前一天事情闹的,第二天悬壶堂根本无人踏足,是以医馆也没有开张,施婳临走时,看到林寒水捧着医书坐在廊下,表情很沉静,倒有了几分大人的模样。
施婳在城北转了一圈,没有找到合适的院子,要么就是太贵了,要么就是宅子太大,找了一上午,腿都要跑断了,也没有什么收获。
施婳索性去了牙行,说了说要求,要一个三间屋子的小院,牙人记了下来,适时正好有人过来,听了便接口道:“刘老三不是有一个院子租出去么,他儿子接他去许州享福去了,院子空着呢,昨儿还在跟我提起这事。”
牙人听了,甚是欣喜,与施婳道:“你要不要去看看?”
施婳看天色已是正午了,点头答应下来,那人便道:“你家大人呢?”
施婳答道:“我家大人忙,我自己看便成了。”
那人闻言,笑道:“那你们大人还真是心宽。”
施婳含蓄笑笑,跟着牙人去了,路上见有卖馒头包子的,买了一个,也算是吃了一顿,等过了桥,方向转向城西,她才道:“宅子在城西么?”
牙人答道:“正是呢,虽然位置有些偏僻,不过你放心,刘老三那院子是他们自己住的,打理得很不错,包你满意。”
他说完,带着施婳转过大街小巷,两旁都是酒肆茶楼,城西本就热闹,牙人一边走,还一边介绍道:“早上这里更热闹,要买什么都有,方便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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