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节(1 / 1)
倒是把沁香园开业以来遇到的种种难题详细说了。
辛渔既是感伤又是欣慰,听罢,叹道:“萱萱长大了,这样我也就放心了。回去之后,我帮你留心几家文具铺子,如果有好货品,寄些来给那位罗掌柜看看。还有点心方子,我也留心着……既然张白案年岁大了,你还是尽早让他带出个徒弟来,要不最多干上三两年,还得另外请人。”
杨萱一一应着。
叙过半日话,辛渔将包裹打开,“……收拾祖屋寻出来一些纸笺,也不知几时存下的,足有二十余种样子,我每样挑出来十几张。我说你为何喜欢纸,却是随了祖上那位先人。这两块布也是旧年老样子,叫做篆文锦,别人留着没用,我寻思你喜欢,一道带了来。”
杨萱讶然不已,“我在《太平广记》里读过,以为就是书上写写,没想到真的有?”
辛渔道:“也是有些人从古书上看到仿着做的,但织这种布耗费人力财力,而且不好穿用,就只织出来十几匹。”
杨萱抻开布头,见织物极为厚实,是好料子,但花纹太过密集,穿在身上就像穿了本经书,不由笑道:“这个还真不好穿,只有寺里方丈才穿这种纹样。”
辛渔莞尔,站起身,“我回去了,你舅母也在家中包饺子,回得迟了怕她着急。”
杨萱随着起身,“三舅舅好生歇歇,正月里我再给您和舅母拜年。”
将辛渔送出门。
再回厨房,见春桃已经将饺子包好了,满满当当两盖帘,而文竹正蹲在灶前生火。
灶火映着她泛红的脸颊,温柔可亲。
白色的水汽不断从锅盖缝隙钻出来,很快充满了厨房上空。
杨萱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定。
从此以后,她再不用担心头顶悬着长剑,也不必担心流离失所无所依靠。
她有萧砺,有春桃和文竹,有大兴田庄的佃农,即便是行到山穷水尽,总会有人陪她去看柳暗花明。
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启泰二十四年的春节到来了。
大年初一,杨萱带杨桂去给辛渔夫妻拜完年就再没有出门,窝在家中把辛渔带回来的纸笺从头过了眼。
这些大都是手抄纸,手抄纸是把手工纸重新再做加工。
其中各式宣纸又占了大半,有素宣、虎皮宣、冷金宣、洒金宣、鱼子笺等等。
有些纸笺市面上仍常见,有些因其昂贵已经极少见到。
就如据传李太白题牡丹诗所用的金花纸,是用蜡笺为底,刷一层胶液,再拿着金箔筒,用小棍轻轻敲打,让金箔粉均匀地落在蜡笺上,然后再覆一层薄薄的蜡笺,直到晾干。
如此制成的金花纸厚实耐用,又有金粉的辉光透出来,身为耀目。
可所用成本太高,寻常铺子根本不会备这种纸。
左右闲着没事,杨萱便挑出来两张妃色素宣打算给萧砺写封信。
驿站在腊月初十之前就不接信件了,杨萱赶在那之前已经写过一封信,这会儿没什么特别想写的,就把这几天的事□□无巨细地写了两页。
写完后,见两边留白处光秃秃的不好看,便另换支笔,勾勒出一丛墨菊。
没想到竟是意外的好看。
杨萱顿时来了兴致,接连画了两页墨竹,画了两页墨兰,还想再调出颜色画几张,只苦于眼下颜料铺子都关门,想配色也配不成,只得作罢。
好容易等到正月十八,街头上各家铺子陆续开了张。
杨萱买了颜料回家,兴致勃勃地画出一摞纸笺,挑出十几张自己认为相当不错的抱去给罗进看。
罗进皱着眉头指点道:“竹叶之美在于节,竹节要瘦,竹叶需得错落有致,你的竹太过丰腴;墨菊之姿在于气,你画的菊花没有傲霜之风骨……”
当头一盆冷水浇上来。
杨萱面色有些挂不住,讪讪地道:“我是说,这种纸笺放在铺子里能不能卖出去?”
罗进斩钉截铁地说:“不能!”继续评点她的画,“几幅兰草画得不错,有几分功力在。”
钱多看着杨萱脸泛红晕,目含委屈,比平日更多些娇艳动人,连忙开口解围,“东家,要不把纸笺放在这儿,说不定有人喜欢,反正不占地方,不耽搁卖别的货。”
杨萱听出话音来,钱多也是觉得纸笺不好卖。
便悻悻地说:“算了,我自己留着用。”
不甚情愿地抱起来往外走,走了几步,仍是心有不甘,干脆去东江米巷找程峪。
程峪引她到清和楼,叫一壶茶,慢慢翻着看了看,“画得不错,不过南池子这边做得是六部跟翰林院的生意,来往公文用纸都是中规中矩的生宣熟宣,极少能用到纸笺。”
杨萱立刻闹了个大红脸。
程峪笑笑,指着几张竹叶青素宣,“这种颜色清雅的可以放在铺子里一试,诸如那些妃色、葱绿的可以到别的地方寄卖……”迟疑片刻,索性说得明白些,“就跟卖点心一样,这种颜色的素宣,兴许在有司胡同能卖得好,只不过画竹不如画牡丹,画菊不若画桃花。”
杨萱垂头丧气地说:“薛涛笺名满天下,我觉得这些纸笺未必就不如薛涛笺。”
程峪盯着纸笺思索片刻,开口道:“姑娘既然手头银钱尚宽余,我想不如就做个大的。当今朝中画竹画得最好的当属严伦严大人,咱们求一副小画,再寻个手艺高的匠人刻一副枣木模子。届时进了素宣,不用现画,只拿模子沾了油墨印上去即刻。固然公文或者学生做文章用不上,但往来书信,或者誊抄诗词用着极好……眼下就是严大人的字画难求,若是其他人,不如严大人名气大。”
杨萱道:“我试试吧,我辛家表姐嫁给了真定张继,就是张兆的嫡次子,张太太是严大人之女。我许久不见表姐,正好去看看她,如果能求得严大人的字画最好,如果不成的话,就请罗掌柜画一幅好了。他似乎很懂的样子,说我竹枝太肥,菊花太娇。”
前面两句话还好,后面两句明显带了些怨气。
程峪一听便听出来,莞尔笑道:“罗进言语耿直,眼力却是极好的……不过姑娘的画也有可圈可点之处,用笔细腻,还有那个那个……”
支吾了好几句,终是找不出可用来夸赞的词,又换了话题,“姑娘若是空闲再想想其它法子,咱们的铺子要做得好,做成京都头一份,得有咱们的独到之处。想不出大家商议商议,说不定就成了。”
杨萱点点头。
这话倒是不错,罗进跟钱多就觉得她画的纸笺不好卖,可程峪不就想出主意来了?
两人正商议着,门口突然传来一声气急败坏的喊叫,“杨二,光天化日之下,你……”
第108章
杨萱应声望去, 门口处站着一人,穿宝蓝色杭绸棉袍, 头戴黑色儒巾,面皮净白, 一双桃花眼。
原本很有几分意气风发,可因脸上明显的不忿,顿时失了斯文气度。
正是多日不见的夏怀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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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峪不动声色地摇摇头,看向杨萱。
杨萱面色很平静,只做不是唤自己,淡淡扫一眼,正要收回目光,却见从夏怀宁身后走出一女子。
十五六岁的年纪,梳着妇人的圆髻,戴一对赤金蝴蝶簪, 披件镶兔毛的玫瑰紫缂丝斗篷,许是走得热了, 斗篷系得并不严实, 露出里面水红色的袄子,湖蓝色罗裙。
是杨芷。
杨萱记得清楚, 这件斗篷是王姨娘的。
辛氏怀杨桂那年, 父亲从扬州回来, 带了几张皮子。
珍贵的白狐皮给辛氏做了件大红斗篷, 姨娘不能穿大红, 就做了件玫瑰紫的, 用的是兔毛。
而那支蝴蝶簪是杨芷十一岁那年,辛氏送给她的生辰贺礼。
如今东西仍在,人却没了。
杨萱不愿见到夏怀宁,本想掉头离开,可看到杨芷,又改变了主意。
站在原处,等杨芷一步步走过来。
杨芷眉眼开阔,走路姿势与未嫁前明显不一样。
杨萱垂眸,讥刺一笑。
夏怀宁果然还是弟代兄职,替夏怀远入了洞房。
也不知道夏怀远是几时故去的,夏太太能容得她穿成这个模样?
少顷,杨芷走近,杨萱屈膝福了福,唤道:“姐。”
不等杨芷应声,夏怀宁已开口喝道:“萱娘,你穿成这样,跑酒楼干什么?”侧眼瞧见程峪手中纸笺,只当是跑在杨萱跟前献殷勤,怒火更是蹭蹭往上蹿,只是碍于他身上官服,略略克制了些,拱拱手,冷声问道:“不知这位如何称呼,在何处高就,将萱娘引到此处意欲何为?”
穿青色常服,只是个六七品的小官。
夏怀宁依仗自己能出入东宫,岂会将程峪放在眼里?
程峪淡淡笑道:“在下姓程,至于供职之处,公子若能考中进士,自会知晓。”说罢,看向杨萱,目光和煦了许多,“已经到饭点了,不如要两个小菜凑合凑合。”
当着夏怀宁的面儿,杨萱肯定要给程峪面子,点点头应声好。
程峪唤来跑堂的伙计,嘱咐道:“请柜上看着准备几个菜,两人吃。”
“好勒”,跑堂痛快地答应着,扬了声道:“程爷的吩咐,菜随意,两人份。”
完全视夏怀宁于无物。
夏怀宁盯住杨萱双眸,问道:“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先生跟师母尸骨未寒,你就抛头露面,先是有个姓萧的,这会儿又出来个姓程的,不怕师母九泉之下寒心?”
碍于酒楼客人渐多,夏怀宁总还顾及杨萱的名声,声音压得低,语调却恶狠狠的。
杨萱长长叹口气,对杨芷道:“姐的这对钗是母亲送给你的,现下爹娘和大哥都葬在大兴庄子,姐若是得空去烧炷香,磕个头吧?父亲见你如今过得好,穿金戴银的,肯定很高兴。还有姨娘被流放到湘北,正赶在六月酷暑的时候启程,我托人打点了衙役五两银子,一转眼大半年过去了,再没听过姨娘的消息。听说许多人受不住劳苦途中故去,一张芦席卷着扔到路边……姐要是有路子,就托人打听打听,好歹也生你一场。”
杨芷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半天才嚅嚅道:“我是想去祭拜父亲母亲,可婆母管得紧,拘着不让出门,还嫌父亲是犯官,连孝都不许守。我是当儿媳妇的,怎能违逆婆母?”
瞧见杨萱身上碧色衣衫和鬓角白色珠花,又解释道:“平常我也不曾穿成这般,因为还没出正月,而且是出门给相公抓药给小叔买布裁衣,这才戴了钗簪。”
原来夏怀远还健在!
能吃药就说明有康复的希望,否则夏太太绝不会浪费半点银钱。
既然夏怀远仍在,他们叔嫂两人一同出门算怎么回事。
竟是半点忌讳都没有吗?
杨萱低下头,眼角瞥见跑堂端了盘子过来,微微一笑,“姐问心无愧就好,不用对我说这些,失陪了。”
提了裙角在椅子上坐下。
夏怀宁自打进门,那双眼基本没离开过杨萱的脸,自然也没忽略她腮旁一闪而过的笑意。
就如,前世,他将杨萱压在墙边,用力撕扯她衣衫,而后又赔礼时的笑容一样。
满是讥刺与嘲讽。
杨萱定然猜到了他跟杨芷之间的瓜葛。
夏怀宁忽地有些心慌,上前两步站在桌旁,“萱娘,我考中举人了,二月底的春闱也会下场……总会考出功名来。”
杨萱低着头,他只能瞧见被额发遮住的半边面孔,和发髻旁小巧润泽的南珠珠花。
白得有些刺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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