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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王春枝拿的是二等工分,一年到头翘着屁股在地里干活,累死累活所换来的报酬也不过是七十多块钱,扣掉两百多斤的口粮后见到的现钱不超过五十块,还要给王老太扒拉走大部分,无论怎么使心眼子最后也只剩下十块钱不到。

而这堆东西里,光现钱就有五十块!其他那都是拿钱也买不到的珍贵军用票啊!

王春枝把票证和钱拢做一堆,把程冬至弄破的衣服彻彻底底的掏摸了一遍,甚至还拿剪子细细地剪开了,可惜并没有发现其他的暗袋。

“这衣服谁给你的?”王春枝眼睛发亮,声音也兴奋得有点颤抖。

本来她还有点心疼这件好衣服,现在不是很在乎了,里面有这么老些钱和布票,给妹儿做几身衣服做不得?

程冬至摇摇头:“我就记得回来的事,那边的事都忘了。”

王春枝蹙眉想了想,心里有一个模模糊糊的猜测,可不太确定,就没再想了,喜滋滋地开始清点这些意外之财。

经过粗粗的估算,把这些换成“高级”杂合面的话,她们姐妹俩和太婆能舒舒服服地吃一两年呢。

再加上她有工饭,晚上再多吃几口王家锅里的,还能撑更久一些。

“冬枝儿,你可真是个大福星!明儿想吃啥姐给你做。”王春枝在程冬至的脸上大大地香了一口,响亮有声。

程冬至露出这个年龄应有的傻笑:“我要吃白面馍,和大姐太婆一起吃!”

“行!管够!”

程冬至欢呼雀跃,这时的表现并不是装的,而是发自内心的欢快。

说起来还是她吃的苦太少了,才穿来这边两三天,就这么不顶馋,想着白面馍都能流口水。

这放以前,她哪里会把这种东西放在眼里?手机里各种外卖都来不及尝遍,外面的大饭店,私房馆子和网红餐厅来不及逛遍,怎么会有心思吃这种淡了吧唧的玩意。

一定是因为这边的糊糊太魔性,不但吃不饱,还把她肚肠里的油都给刮干了。

第二天,王春枝把程冬至放在太婆那里,自己则去老队长那里请了个病假,说是肚子疼得厉害,要去县城里看看。

老队长是个忠厚老实的人,平时对王春枝的印象很好,知道她是个干活肯下力气的实在孩子,便大手一挥同意了,还帮忙找公社干部给开了介绍信。

王春枝坐着驴车进了县城,并没有奔向卫生所,而是熟门熟路地冲向了县城供销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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供销社位于县城正街上,门面倒是很大,就是招牌和里面都灰扑扑的,东西也不多,还有好几样上面显目地标着“仅供展示”的字样。

一个高高瘦瘦的青年正在柜台后面打盹,王春枝在他的耳边打了个榧子:“高二傻,醒醒!”

“哎……唉?哎!!”看见来人是谁后,高爱国的身子顿时站直了,脸也红得可怕。

“小点声儿,我找你换点东西。”王春枝见四下无人,偷偷掏出几张点心票和工业票这种她们暂时用不上的票证。

高爱国眼睛顿时亮了,接过后看清上面的数值更是喜不自禁:“喝!军用票……这可是抢手硬货呀,你哪来的?”

“你管我哪来的,就问你换不换。”

“换换换,我都要了。你是要钱,还是要东西?”高爱国把这几张票抓得紧紧的,点头如捣蒜。

“我要‘高级’杂合面,对了,你这儿有白面儿吗?”

“有是有,就是不多,还是我三姨从黑市淘腾来分剩下的,你可别嚷嚷出去,不然她工作准丢。”高爱国歉然。

“我傻呀!说这做什么?都给我吧。”

说来也巧,高爱国今天刚在粮油店兑了一大袋子“高级”杂合面,放在柜台后面打算下班了带回去。

他把一袋子杂合面全部给了王春枝,又给了她一小布袋子装着的白面,约莫有三斤多,算了算还是不抵市价,剩下不足的部分便用粮票和钱补上。他怕王春枝扛不动这么重的东西,鼓起勇气问:“我有自行车,要不我给你送家去?”

王春枝嗤笑一声:“送家去?那我还吃个屁!你还是帮我送太婆那儿去吧,避着点人,别给其他人看到了。”

“行,行……”

两人商量好了,杂合面等会高爱国下班后偷偷送过去,王春枝则先拿着白面走。

走的时候,王春枝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过头,眼光在高爱国脸色掠了一掠,但没有说什么,扭头吃吃笑着走了。

高爱国看得呆了。

王春枝心情愉快地走在回去的路上,满脑子都是许诺给妹儿的白面馍馍,并不知道可怜的高二傻被她那俏皮的一瞥神魂颠倒成了什么样。

因为这对她来说不过是一种本能反射,家常便饭罢了。她很早的时候就发现,只要对着年轻的男子用这么一招,对方便会百依百顺,特别好使唤。

想到以后可能会经常和供销社这边打交道,王春枝就觉得应该给高二傻一点好脸色看看。以前还老觉得这个人笨嘴拙舌不灵光,现在一旦派的上用场,就立马顺眼了不少呢。

王春枝赶回太婆家后,没多久就把白面馍给蒸上了,还用白面掐了疙瘩汤,这个时节没有肉丝和青叶菜,切点咸菜丢进去便是咸菜疙瘩汤,也香。

虽然没什么油水,好歹是实打实的细粮,屋里弥漫着正经粮食的香气,程冬至馋得鼻尖一抽一抽的,像只小兔子。

太婆也笑眯了眼,同时有点遗憾:“你叔伯前些时送来的咸鱼仔,下疙瘩汤最好吃了,就是不知道放哪儿去了……”

程冬至听着有些心塞,她从王春枝那里得知,太婆口中的叔伯都是她幻想出来的,送东西什么的自然是没有的事情,听听就行了。

大概老人家心底并不愿意接受残酷的事实吧,总觉得当年的战乱没有发生,那些儿女也没有离开她,而是在她的身边生活着,安居乐业,生儿育女,时不时来孝顺她。

至于硕果仅存的王老头?程冬至认为,养这么一个儿子,还不如养块叉烧。

村里像太婆这种年纪的老人很难赚到多少工分,要不是王春枝一直暗中救济老人家,太婆说不定早就饿死了。

至于其他儿孙们赡养?不存在的。

太婆一辈子生了五男二女,从前的时候战乱,儿女们死的死逃的逃,留在身边的只有王老头一个。

王老太和太婆的关系一向不好,年轻的时候就动手打过太婆,现在当了家后更是嚣张无比,直接放话说和老人家断道。由于太婆的家庭成分情况比较特殊,村里不好管,再加上王家的儿子儿媳都不好办,就更没人出头了。

无论王老太有多么彪悍泼辣,他要是真想孝顺自己的老母亲,谁还能拦着他给口吃的不成吗?说一千道一万,不过是把黑锅让王老太背了,自己躲在后面拣便宜而已。

程冬至也问过大姐,为什么她一直偷偷在私下照顾太婆。

王春枝告诉她,从小太婆就疼她,王家人不给她饭吃的时候太婆宁可自己挨饿,也要省出口粮给她吃。

当年王春枝得过一场急病,那时王卫国在部队里,刘金玲又在省城,爹娘不在身边,王家的人没一个管她的,由着她这个刺儿头赔钱货自生自灭。还是太婆从村里人那里得到了消息,颠着小脚背着她到了乡里的卫生所,又把自己的陪嫁镯子给换了药,才捡回她一条命。

当热腾腾的大碗疙瘩汤与冒着香气的一屉胖乎乎白面馍端上炕桌的时候,三个人都忘记了其他一切事情。

她们几乎要把脸埋在了碗里,也顾不上烫,尖着嘴唇嘬着。

渐渐的,碗面的汤水平线急速下降,一个又一个的疙瘩消失在了三张开合的嘴里,像是被什么漩涡吸进去了一般,屋子里满是动人的虎啸龙吟,她们吃得满额头都是汗。

不得不说,王春枝的手艺实在是不赖。

疙瘩汤咸香筋道,白面馍更是松软匀净,掰开了看一点面坨子都没有,这需要手上有巧妙的力道。

王春枝今年才不过十五岁,做起事来已经比大部分主妇还要麻利老道,可知平常在王家做了多少家务事。

三个人来不及说话,闷不做声地咀嚼吞咽着,直到把一大锅疙瘩汤和一大屉白面馍都风卷残云吃了个干干净净,才齐齐捧着肚子瘫在了炕上,有些恍然梦中。

“原来吃饱是这么个滋味儿啊。”王春枝咂嘴回味着。

“哪怕是撑死了也能闭眼了……”太婆感慨。

程冬至听着有点想笑,可心里更多的是唏嘘。

不愁吃穿的时候无论怎么花钱心里都有点不得劲儿,觉得空虚无比;现在挨了几天饿,吃顿饱的就是莫大的幸福,果然人的欲望上限都是随环境改变的。

想着大姐白天在地里劳作的样子,程冬至忽然说:“大姐,你教我做饭吧!”

王春枝诧异:“好好儿的学这个做什么?”

“奶骂我吃白饭,说我这个年纪她都做全家的饭菜了。”

其实王老太倒是没说过这话,程冬至的主要目的是接触灶台子,这样她才有机会动手脚。

王春枝往地上啐了一口:“她老闺女比你还大着几岁呢,咋就什么都不干?专捡好欺负的放屁!”

转念想想,忽然觉得是得教冬枝做饭。太婆年纪大了,哪天她不在家里出去了,叫妹儿守着粮食挨饿不成?

“行吧,我教你!”

第6章

话音才落,就有人小心地敲门,磕磕磕,仿佛一只谨慎的兔子。

王春枝窜到门口,透过缝儿看见是高爱国,正背着一大袋杂合面,鬼鬼祟祟像是做贼。

王春枝不由得大笑:“才说教你做饭,这不,送粮的就来了!”

高爱国送来的杂合面果然很高级,颜色偏浅,质地也要细腻很多,看起来像是高粱粉混的玉米棒子粉。

他大老远送来,王春枝怎么说也要招待点什么,于是她一边吹灶,一边手把手地教程冬至怎么揉面。高爱国受宠若惊地在旁边等着,笑得迷瞪瞪的。

考虑到不能让人等久,王春枝便教程冬至做了最省事的饼子,不用等发,揉好了贴在锅边儿上煨熟就可以。高级杂合面的香气不是那种廉价货能比的,姐妹俩都吃饱了白面,倒也不馋。

程冬至又不是真的小丫头,学葫芦画瓢,第一个成品像模像样,看得王春枝眉开眼笑,很是骄傲——自家妹儿手巧着哩。

程冬至把饼子递给高爱国,他挠挠头接了,刚出锅的饼子有些烫,他吸着气颠了几下。

手在口袋里摸索了一会儿,高爱国递回来两颗红色的糖。

这糖包装很简陋,染着红色素,形状方方的,是供销社里目前唯一一种糖果,价格不算便宜,却经常断货。

程冬至并不知道这些,随手就剥了糖纸放嘴里:“原来是山楂味儿的呀!”顺手把另外一颗糖给了太婆。

王春枝哟了一声:“你这是特意准备着呢?”

高爱国又挠挠头:“昨天就听说冬枝儿回来了,就……”

程冬至看着高爱国通红的脸,差点没忍住窃笑。

又是一个纯情男,只可惜自家大姐太受欢迎,他还不知道排哪条街呢。

高爱国走后,姐妹俩齐心协力,把这一大袋子杂合面分成好几份,包扎紧实了,炕洞,梁上,灶台后头,地洞子里各自藏了起来,留个后手。

剩下不多的一点,王春枝直接倒在了太婆常用的翁里,盖好了盖子。

王春枝和程冬至赶着晚饭点儿前回了王家,虽然肚子饱饱的,可王春枝坚决认为这顿晚饭不能给他们省下了,不吃白不吃,所以两人抑制着饱嗝儿坐在饭桌前等开饭。

然而,程冬至的凳子还没坐热,忽然后背受到猛的一撞击,险些冲到桌子底下去。

她回过头,只见是一个约莫四,五岁左右的小子,长得肉头肉脑的,倒三角眼,像是有什么不共戴天之仇狠狠盯着她。

这个小子仿佛是四叔家的,程冬至也记不清了,可这又和她有什么关系呢?这小子有病吗?

王春枝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拍,尖着嗓子骂道:“四蛋儿你要死啊!小小年纪不学人样儿学什么猪狗,还没开春呢这就拱上了?”

王家得第一个孙子的时候,王老头和王老太都非常高兴,捧着大孙子连连喊大宝贝蛋儿,简称大蛋儿。后来这个叫法延续了下来,根据出生的顺序排序,最小的这个就叫四蛋儿。

四蛋儿恶狠狠地举起一样红彤彤的东西,吸着鼻涕大声道:“她藏糖块儿不给我吃!打死她这个赔钱货!糖都得我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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