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节(1 / 1)
譬如如今突然出现在公仪竹面前的这个男人,全书院上下也说不准究竟谁见过他。
他轻而易举地避开了半个书院的弟子,一直坐镇峰中护法的长老亦统统没被他看到眼底。如今已经闭锁门户的书院没能阻止他的进入,而在这人现身后终于发觉,试图开口警示公仪竹的几名元婴长老,还不等张开嘴巴就先被抹了脖子。
此人闯进书院腹地就如入无人之境,他负着手凝视了公仪竹一会儿,就绕到他背后,一掌抵在公仪竹的背心。
全部神识都沉入丹田,正炼化青龙道源的公仪竹蓦然睁眼,却已经晚了。
此时两人一坐一立,端坐在蒲团上的公仪竹连影子都被背后那个高大的男人遮掩,对方一掌按在他的后心,掌心只是稍吐灵气,轻而易举就逼得公仪竹才降服一些的青龙道源在丹田里造起了反。
“你……”公仪竹隐约窥得此人墨绿袍袖一角——或者说,根本就不必看衣服颜色,这人的身份本来就呼之欲出,“玄武……”
“我封界闭关已经有近千载了。”背后那人笑悠悠道,“承蒙各位还记得我。”
他说话时关于灵气输出的掌握依旧很稳,连接压下公仪竹七次逆流经脉的反冲。每一次输出的灵气都恰好抵消公仪竹反击的力量,绝不多浪费一分。
他就这样有条不紊地破坏着公仪竹的浑身经脉,不断翻腾着激起公仪竹丹田里的那滴青龙道源,像是打算用公仪竹那巴掌大的丹田来盛装一座喷发中的暴烈火山。
在一盏茶的工夫里,他已经先后破坏了公仪竹身躯的半面经脉,态度不可谓不冷静,出手不可谓不狠辣。
然而令人感到荒诞的是,他出口的语气竟然是带着点被辜负感的埋怨。
“囚牛啊囚牛,你为什么要接青龙老东西的担子?”玄武叹了口气,慢悠悠地质问道,“我都已经放你一马,舍去截杀你的工夫,带着穷奇和饕餮去挑衅睚眦,你怎么始终都不领情呢?”
玄武万分遗憾地表态道:“历代囚牛的音乐,我还是很喜欢的。你们就不能如同乐声一样清雅风流,表里如一,做你们清心寡欲的方外之人,不要插这个手吗?”
他态度惋惜至此,手下却是分毫也没有留情,劲力一吐之间已经截断公仪竹七条心脉,直逼得公仪竹浑身灵气在已经断裂的经脉中暴涌而出,如同失控的洪水般流入浑身血肉,生生逼出公仪竹喷出一口猩红的心头血来。
心脉既断,原本还勉力支撑的公仪竹彻底失去了对自己灵气的控制。往上金气生锐,锋不能藏,反伤公仪竹双肺;在下青木失控,根梢俱断,直摧公仪竹肝胆。
眨眼之间,公仪竹的五脏六腑就被暴虐失控的灵气绞成翻滚似的一团。
玄武是当真惋惜。他痛声道:“肺气一泄,金锐横流,凌然发声吐字之气亦不能持久。可惜,太可惜,你从此再也吹不出那样清新婉转、悠扬圆润的竹笛声了。”
公仪竹才张口一咳,淅沥血色就顺着他口角不要钱一般地流淌下来,很快就染透了他前胸青衫。公仪竹艰难沙哑道:“这都全是蒙君所赐……”
玄武声音沉了一沉,听起来简直像是在因为公仪竹这话而难过一样。停顿片刻,竟然由他宽慰道:“我一向觉得,囚牛一族瑶琴一道的音律造诣远胜箫笛。笛声虽被摧折,总还有琴音作为抚慰。”
这话由谁来说,都不该由他这个加害人张嘴。连公仪竹这种气度宽宏,风仪如日贯长空的人物都不由得双目圆睁,唇角断续的血流涌流的更加汹涌。
玄武似乎觉得自己已经把公仪竹破坏的差不多了,于是便从容地收了手。此时公仪竹一向笔挺的身姿竟已佝偻如虾米,若不是玄武还用一只手扶着他肩头,只怕整个就要跌倒委顿于地了。
“你爷爷的笛声飘逸洒脱,你父亲的笛声清亮悠远……而今你的笛声我尚未听过,也再无缘过耳。公仪一脉的竹笛,从此不复闻矣。”
玄武长叹口气,缓缓绕到公仪竹身前,在他面前半蹲下来,面上徒露哀愁之色。但与他感叹怅然的声音相比,他手上的动作未免太狠毒,太利落。
他五指曲扣如爪,连丝毫犹豫也没有,像是刀切豆腐一样顺利地插进公仪竹丹田,直取那枚已经在公仪竹体内沸反多时的道源。
公仪竹俊逸的面容上已现死灰之色,他嘴唇被自己的鲜血染得艳红,却遮不住底下苍白到近乎透明的唇色。他整个人都轻微地哆嗦着,感觉到玄武的指爪毫不客气地在丹田中翻搅,几乎毁去了自己大半的元婴基底。
他终于与玄武正面相对,亲眼看清了这个在世人传言中神秘了一千多年的男人。然而此时此刻,公仪竹的视线都飘忽而不清晰,他只看清了这人唇角边那抹仿佛嘲弄又好似歉意的笑。
玄武捏住了那滴青龙道源,十分讶异地说:“原来你早清空了你的坤之道源?”
“……”
“你早该告诉我的,若我知道,本不必对你下这样的重手,那或许还能听听你的笛子。”
“……”
“好了。”玄武柔声和公仪竹说话,他收回自己的指爪,那只手直到手腕处都被公仪竹内腑的鲜血镀上一层淋漓的猩红。他顾虑到此时公仪竹垂死而涣散的神识,特意提高了音调,“你的囚牛道源,你放在了哪里?”
公仪竹一言不发,他闭着眼睛,好像整个人都已经死去。
玄武宽容地笑了笑。
“好吧,好吧。其实我没有想拿你开刀。你可以自己留着它,当成我送给与历代囚牛旧日情谊的礼物。”
他松开自己把持着公仪竹肩头的手,公仪竹像是一具破败的木偶一样,斜斜摔倒在地上。
草庐的地板乃是木质,彼此之间相互搭连,被公仪竹跌下的力道一震,四角安放的弦乐器同时一颤,声音轻微而幽清,像是仅鸣了一声的哀歌前奏。
玄武把自己沾满了鲜血的右手抵在心口,他的前襟上顿时印上了一个深色的手印。此时此刻,面对着自己脚边垂死的公仪竹,他伤怀道:“乐器有灵……”
他就这样带着新鲜的战利品离开,闯入和消失一样轻盈迅速,仿佛一个入错了场又很快发现自己没有得到邀请的客人。
而原本蜷缩在地上的公仪竹艰难地睁开了眼睛,他咳出一口血沫,把耳朵紧贴着地板。在是终于确定了玄武的离开后,他动作迟滞地给自己翻了半个身。
他由侧躺改为趴着,然后一蹭一蹭,用他染血的十指,用他承载着空茫视线的头颅,用他破了一个大洞,至今还在往外淌血的腹部,用他两条几乎被废去全部经脉的膝盖,一点一点地,往竹庐外爬。
那个书院里人人敬仰,人人钦佩,人人艳羡的公仪先生,那个从来折竹踏乐第一风流的公仪先生,现在浑身的汗水和血水混成一团,修为和生命一起从他的身体中流逝。
他甚至都没有多余的力量站起来,只能朝着门口的方向缓缓蠕动,好像一条最卑微的虫豸。
他就这样狼狈地把自己蹭到门口,身后拖开了一条长长的血痕。
公仪竹翻过第一个门槛,再翻过第二个。青龙书院的公仪先生一向温雅近人,连门槛也绝不设得太高,是欢迎众学子前来造访的意思。于是此时此刻,这门槛也方便了公仪竹自己,能让他把下巴垫在被无数人用脚踏过的高处稍作休息。
他还有一点点的力量,他只有一点点的力量,因此这力气决不能浪费在站起来的这种小事。
常人四五步就能走过的路程,公仪竹整整爬了一炷香。
他终于把大半个身子探到竹庐之外,与外面横斜于地的四具尸体打了个照面。公仪竹喘息得简直像一头牛,他喉咙里发出某种破风箱般的声音,无论谁听了,也不能辨认出这和那把华丽优美的嗓子出自同一个源头。
公仪竹向着后山的方向抬起了手。
后山藏着一座处理过的望天犼尸体,那东西上附着洛九江的一道刀意,而刀意之中,又残留着微末的阴阳道源痕迹。
曾经洛九江把它摆在药峰之前,后来阴半死嫌它惹来人声又碍事,为此差点没把洛九江弄死。洛九江转而求回公仪先生头上,公仪竹也就把它收到了自己所在的后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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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他万分庆幸这座摆柱被他安放在了后山。
玄武这个人喜怒不定,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改变主意,去而折返,因此公仪竹必须在第一时刻把那座望天犼毁了。
他得掩盖其上阴阳道源的痕迹,不能让洛九江此时就进入玄武的眼目。他需要保护洛九江,保护这个他视为亲传弟子的孩子,保护三千世界中的新血,也保护洛九江背后的枕霜流和沧江。
哪怕他的所作所为仅仅能给予他们一时半刻的遮掩,那他垂死前的狼狈和卑微,也足够值得。
公仪竹艰难地抬起手,他如今的目光已经完全涣散,甚至都不能单凭视力找准那尊望天犼的方向。他把自己的手指紧握成拳,在回光返照的这一刻感觉变得分外敏锐,他听到某种类似石质的东西炸裂成粉的碎响。
“呼……”
公仪竹吐出一口长气,右手完全无力地跌下,整个地砸在地上。
在整个身体都将要腾飞的幻觉之中,公仪竹听到仙乐齐响,十几把瑶琴同时弹拨,两侧分列着四张箜篌,丝弦乐里配着八名长箫的好手,其中自然也不能少了活泼的短笛。
神智恍惚之间,公仪竹漫无边际地想道:我好像……再不能吹竹笛了。
那仙乐之中突然多了一道不和谐的脚步声,却是玄武去而复返。
“我有点后悔了,”玄武直白地说,“你还记得自己把坤之道源放在哪里了吗,小囚牛?咦?你爬出这么远,是要找什么?”
第246章 竹林殇
为了玄武的这一句话,公仪竹生生地把自己快断了一半的气又重新接了回来。
此时此刻, 公仪竹已经无力睁开眼睛, 只能听着玄武足音由远及近, 最后仿佛是在他身侧蹲下,若有所思地问道:“是什么事让你这么牵挂?”
如果他伸长脖子往竹庐背倚的后山看上一眼, 或是对道源的感知在敏锐一些,那很多事情大概就藏不住了。
但就在公仪竹这个垂死之人连心都高高提起的时候,他听到玄武轻声呢喃道:“你最钟爱的竹林里, 藏着什么秘密?”
竹林里的东西……
公仪竹轻微地动了一下, 一半是由于隐瞒成功的欣慰, 另一半则出于旧事被重新挖掘的颤栗。
玄武没有放过公仪竹的这点动作,他自言自语道:“所以果然有?”
他把手掌贴在地上, 有些漫不经心地将神识从地下一寸一寸地探过去。玄武不觉得公仪竹会犯傻到把坤源藏在竹林底下, 但看起来这片竹林里确实有点东西。
很快的, 他的神识触到了一个四方的木匣。
玄武勾勾手指, 那木匣就自行破土而出,飞到他面前来。
这只是一个普通的红木匣子, 被埋藏在土里多年, 颜色都快褪个干净, 清漆打磨过的边角早已经腐朽不堪。
匣子底部甚至和一把植物根系纠缠在一块, 上面隐隐可见几点蚯蚓竹虫爬行过后留下的微亮粘痕。
它甚至没有篆刻上一个最基础普通的防护阵法, 其上亦不曾镶嵌一块灵石,就仿佛是一段被尘封多年的古老记忆的具象化。
这匣子破烂不堪,毫不起眼, 可只要人把视线投注其上,就会发现它仿佛是一个大写的神秘。
玄武不由好奇心大起。他直接打开了这个匣子,匣子关的很紧,因此多年来内部仍是干燥的,没被竹林里的水气腐蚀一点。但相对于他这种大乘修士来说,这种严合程度也不过是小孩子过家家。
红漆斑斑的木匣百年之后终于被重新开启,里面物事也在百年之后重见天日。
玄武定睛一看,只见匣子褪色的锦托上静静躺着一个小巧的木雕挂饰,饰品被雕刻成异种模样。
“哎呀!”玄武眯起眼睛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自己怎么看这个木雕小件如此眼熟。他的语气里甚至带着几分回忆起旧事的惊喜,“这不是那只嘲风吗?年少有为,刀气睥睨。唉,他若不坚持为那条小蛇张目,我本来是很喜欢他的。”
公仪竹原本死寂般的身体猛然地整个弹动了一下。
原本他都快要忘记这个匣子,临死前一刻心头三五件要事,哪件都比这个木雕重要些。
然而如今那个人和那件事再被凶手用如此轻忽的语调提起,公仪竹仍忍不住心底烧起的那点怒意。
他嘶声道:“你……”
公仪竹没能说完整这句话,话音很快就被他自己剧烈的呛咳声打断。他肺里的积血倒涌回来,把那咳嗽的声音都点染得衰弱不堪。
如果说那个红木匣子仿佛是一段尘封记忆的实体化,那现在血迹斑斑的公仪竹就是垂死的具象。
他大半面孔被压在竹林的泥土之中,曾经如瀑布丝绸一样光泽黑亮的头发倾泻下来,沾染着灰尘、血迹和汗水,挡住了公仪竹露在外面的那一小半脸。
玄武之前抵在他背心上的那只手掌,几乎已经摧毁了他浑身上下的内脏经脉,首当其冲的就是那个如今已被掏出一个大洞的丹田。
而后他运起最后力量,对后山的那一击,就是在废墟残烬里引燃的火线,威力固然可观,却也一气把他身体里剩下几条还勉强接续的经脉断了个干净。
倘若玄武此时肯把手按在公仪竹的腕脉上探上一遍,就能发现此时公仪竹浑身上下二百余条经脉,每一条都断续成不足指甲大小的碎片,每块碎片亦破烂犹如败絮。
但玄武见公仪竹死局已定,便无意再去探查他身体内的情况,反而抬手去掀公仪竹散落在耳侧脸颊的头发。
他替公仪竹把那些散乱的头发拨到耳后,声音里是前所未有过的惋惜:“我从前听说过囚牛与嘲风有故,却不知这一故足以痴情几百年……你极情于人,想必也能寄情于乐,唉,是我动手太快了。”
他想,我本不该让囚牛死得这样早,至少对于这一代的囚牛,我该在出手前先听一曲他的笛子。
玄武感到真切的、和他当年击杀少年的嘲风,那个意气飞扬的刀客时一样的惋惜。
倒不是说他觉得自己不该杀了这两个异种,只是见到美好的事物和美好的人在自己面前被摧折时,他难免要升起一种物伤其类的怅然。
玄武按住公仪竹的肩膀,试图把他翻过身来,他动作轻巧又不粗鲁,但在这举止做到一半时,公仪竹还是伸手按住了他的手腕。
“……”玄武盯着公仪竹那只修长纤细的手,这人原本如玉般光泽紧致的皮肤上已经尽染血污,指甲缝里亦全是污泥。这只手曾经按着琴弦,随手一拨便能和天地之道;那指头曾经也按着竹笛的气孔,青衫细笛,浅笑而过,是书院中的第一等风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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