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节(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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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多么艰难多么辛苦地时时刻刻控制住自己的恶念, 不去向他见到的一切存在追责, 不去碾死他每一个“力所能及”的蝼蚁, 甚至会对那些与他血债累累的人类后代面前露出礼貌的微笑。

他都已经爱上了洛九江。

圣地只有春夏两季, 这里没有严寒的冬日,雪花在这片世界之中是如此的稀罕。只要是晴空高照的白日,圣地里就通常温暖如春, 被寒千岭选定的这一片渡劫宝地就更是繁花似锦。

然而在灿烂光明的暖阳之下,在如织锦一般华美的花草丛中,于微醺拂面的春风里,洛九江感觉寒意从骨子一直侵到肺腑之间,堂堂元婴修士,竟会因为发冷而失态地浑身打颤。

他有刀锋一尺,却不能往上逼问天道;他有三寸巧舌,可这甚至不能劝得世界的意志换一个主意。

生于此世,甚至不能保全挚爱的性命,那洛九江何用之有!

他的千岭就在他的面前,他的千岭马上就要死了!

然而,就像是生怕对洛九江的刺激还不够似地,寒千岭微微转开了眼睛。他像是已经下定了什么决心,声音里的哽咽腔调已经被完全抚平抹净,遗留下来的只有一派的强硬。

他冷酷而果断地说:“是我欺瞒在先,随你任杀任剐,别无怨言——可你要是不想动手,那就快走开。”

此时,天劫的雷云已经散开得无踪无际,却有第二层阴云在两人头上缓缓堆积。

寒千岭那好不容易装出来的冷静终于再维持不住,他猛地抬手将洛九江向后面一推,每个字里都是从牙缝中强挤出来,透着一股新鲜的血腥气:“我让你滚——”

你还留在这里干什么?非要我到了最后关头,再也克制不住自己那些疯狂而残忍的欲望,生生拖你去死吗?!

你爱这世界,我便不动三千世界分毫;我深爱你,故而死到临头也舍不得你流一滴血。

洛九江一世都该活在天光之下,做他磊落潇洒的风流少年。他要足足看够一千年太阳的东升日落,走过一万次繁花如锦的春色满园,天下之间有人烟的地方,就有他的朋友,也藏着他亲手埋下的酒。

等到几千几万年以后,洛九江毕生的传奇终于走到尽头,他或许就会和孩子们在树荫下叙过往的旧故事:我少年时曾爱过一个人,他叫寒千岭。我平生里爱过许多的人,可像那时候最激烈最炽热的动心,却是再没有过了……

深深抽了一口气,寒千岭仍有一半思绪沉浸在他替洛九江描画出的未来之中,他紧咬着牙根想道:若真能如此,自己纵在九泉之下,想必也是含笑的了。

——可寒千岭要真是接纳所有的一切,心里压下了全部的怨尤,紧攥的拳头里,又怎么会从指缝间渗出血来?

他不甘心,可不甘心没有用;他不服气,但不服气也了无益处,纵是满腔的意难平,最终也都一口和血吞下,化作一句强撑的“我骗了你,任杀任剐”。

从来不是洛九江亏欠寒千岭,一直只有寒千岭有愧洛九江。

哪怕是洛九江现在就拔出刀来把他杀了,那也只因为寒千岭对不起他。

寒千岭平素清冷声线如今已全然破音嘶哑,他声带崩裂,字字啼血:“洛九江,我叫你滚开——”

洛九江眼底有悲,那悲意染红了每一寸眼眶;洛九江眼底有怒,那怒火熊熊直烧天灵,他骤然抽出腰间澄雪,怒喝道:“寒千岭!”

往前数十八年,洛九江从没这样怫然地叫过寒千岭的名字,再往后数几千载,他仍未有过如此不客气地道出寒千岭的全名。

一生一世,洛九江只这么叫过寒千岭一次。

那一刻寒千岭整颗心脏都像是被浸入烧的滚沸的热水中烫过一次,先是剧烈地疼,随即就疼到麻木,不再有一点感觉。他苦涩而僵硬地轻声道:“收刀吧,问心雷不是能拿来劈……”

他这句话只说了一半,后一半全被洛九江直插过来的一刀生生捅回了嗓子里。

洛九江举止何其迅捷,拔刀挥出的动作一气呵成,眨眼之间已经一刀斜下钉进寒千岭左肋。他手脚实在太快,甚至不曾让寒千岭反应过来疼,第一时间只感觉不可置信和血肉间发寒的冷。

寒千岭下意识地朝洛九江的方向走过来一步,低声说话的嘴唇尚且没有合上。他就像是要配合洛九江的举止似的,生生帮着洛九江,把自己刺了个贯穿通透。

洛九江嘴唇微颤了一下,抽刀的动作却依旧利落。澄雪刀锋上满沾着寒千岭的血,甚至还挂着一点内脏的残屑,洛九江正反两下把血迹和碎肉尽数抹在自己衣服前襟,然后猛地一脚踹向寒千岭伤口。

他这一脚实在提不起力道,可就是不动灵气,寒千岭依旧茫然脆弱若凡人一般,晃一晃便跌坐在了地上。

他仍不能相信洛九江对他拔刀。

洛九江手指一动,五行之精那团银白色的本体就被他托在掌心,此刻,他连眼神都在发抖,手指已经冰凉如死,动作却依旧准确而迅疾。

能随意变换形态的五行之精被他化作一张大网,牢牢地把寒千岭从头到脚裹进了里面。洞穿了寒千岭左肋的伤口更是他重点照顾的对象,这金属紧贴着寒千岭的身体把他伤口封上,连半滴血都不使流落出来。

寒千岭恍然惊醒,他突然明白过来洛九江要做什么,然而不等他挣开五行之精织成的天网,洛九江第二脚已经跺上他的伤口。

他还刀入鞘,把澄雪刀连着刀鞘一起,透过一处特意留下的、大小适宜的网眼,狠狠连网带刀一起钉进青岩之中,直至没柄。

洛九江极尽留恋极尽不舍地看了寒千岭最后一眼,转头义无反顾地当面迎向那道正要落下的问心雷。

五行之精能掩盖气息,洛九江这些日子又从上到下沾了满身的龙气,连呼吸之间,肺腑中都被灌满。

他衣襟上还挂着新鲜的龙血和内脏残片。

“神龙之子寒千岭在此!”洛九江长啸道:“问心雷何在?来,且试我心!”

寒千岭被洛九江那一网死死捆住,连嘴都堵了个严实。但此时此刻,看着洛九江毅然而去的背影,他仍赤着眼珠从喉咙里挤出一声悲戚至极的哀鸣,那声音已经完全脱离了人类应有的腔调,纯然只是一声伤兽的悲啼。

此刻若有知情者在场,便知道这情形与三年前何其肖似。

三年之前,寒千岭一肘猛击洛九江软肋,把他死死压在身下,用后背为他挡住一把纷扬的盈溢粉。

三年以后,洛九江一刀重伤寒千岭,借他的热血洒在前襟,以身相替,用胸膛迎上一道威严的问心雷。

仿佛是命轨的轮回,好似是昨日的重演,空气中只有撕心裂肺的悲恸,还和往昔一样鲜明熟悉。

昭昭青天之下,洛九江竟敢行此偷天换日之举,在寒千岭惊恐到扭曲的眼神之中,洛九江竟还忍心下这孤注一掷的一搏。

洛九江剧烈地粗喘了一声,劈手扯裂自己衣襟,露出赤裸胸膛,他眼神悲极怒极,哀极恸极,看起来甚至恨不得直接一爪抓破自己胸前那层薄薄皮肉,露出一颗跳动的心脏来。

洛九江一声长呼,声音中俱是不平之意:“苍天!何不将试我心——”

试我至坦荡之心,试我无遮掩之心,试我普爱众生之心,试我仁爱此世之心。

试我洛九江心里对寒千岭分毫不能改动的一腔炽爱,试我爱他毫不讳饰的一片私心!

试我这份替千岭不甘、不服、不平的回护心!

问心雷闪耀的雷光正对上洛九江起伏的心口,在那耀眼的白光之下,洛九江表情激烈的面孔竟然都被照得一派狰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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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道雷劫不过半盏茶时间便止,然而落在寒千岭眼底,时间却漫长地仿佛被拖过了一世。等那雷光终于黯淡下来,头顶的劫云也终于缓缓消散,是洛九江以假乱真地替寒千岭过了这一关。

然而问心雷不但不过则死,通过的话,也将被送入幽冥。

千万年来,在修真界里好像只被当作传说的幽冥。

寒千岭眼睁睁地看着洛九江的身影就这样一寸寸消失,从手足开始,空中只留下干净的黑色断面,好像正在被什么东西无声吞噬。

在寒千岭的感知当中,洛九江整个人的气息越来越淡,仿佛离寒千岭的距离也越来越远,直到他被完全凭空抹去,不在圣地里留一分的痕迹,是令寒千岭整个下半生夜夜难寐的噩梦。

而洛九江却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手足处传来的剧痛。他或许不是“看起来”像被什么东西吞噬,而是正在被什么东西吞噬。

我是要死了吗?或许我并没有通过问心雷的考验,只不过这次上天杀人不再用雷劈罢了。他模糊地想:可我并不能就这么死。

“千岭。”在他一寸寸消失,一寸寸被吞吃的最后关头,洛九江忍下所有的痛苦和闷哼,对他的爱人展开了一个再轻松不过的笑容,用他还残存的声带留下了最后一句话。

“我去幽冥了,不用太惦念,你好好保重,等我给你捎点土特产回来。”

“等我。”

第192章 幽冥

按照寒千岭在圣地时给洛九江的讲述,龙神死时, 龙珠和残余魂魄化作了引渡死者的幽冥。

而幽冥归处仙踪杳杳, 修真界寻找争执了一万多年也没个定数。多年以来不乏修真者在道侣好友死后想要为他们重新引魂, 但每次的结果好像都不算定数。

有筑基修士在自己炼气弟弟断气的那一刻就引魂成功;也有金丹好友时隔三年后得知挚友仙逝的消息,悲戚作法九十九次才止, 却没有一次能成;元婴大能选定头七给自己爱妻招魂续命,最终只召来了一条三魂七魄残破不全的魂魄,满是血污的面孔上隐隐可见旧日清丽颜容, 可是神智却已经发疯半癫……

最终所有修士能够从这件事里摸索出的统一规律便是:若要给人引魂, 那就越早越好。而且幽冥那鬼地方, 绝对不是什么给死者安心休憩的芳馨净土。

至于现在,无论洛九江愿或不愿, 他都来到幽冥了。

在完全被幽冥吞没之前, 洛九江还苦中作乐地安慰了自己一番:从古至今, 能以生者之身入死地幽冥的, 没准自己还是第一个。这也算是开了个前所未有的先河,很符合自己素来不走寻常路的习惯了。

但是在整个人都被生生拉入幽冥之后, 洛九江便知道不是。

在他浑身血肉骨头都被那不知名的存在吞噬殆尽以后, 在他丹田里那小小的元婴几乎也不得幸免之际, 在那方至今还没成熟的小世界被搅得天翻地覆, 山河倒倾的时候, 洛九江突然醒悟了幽冥究竟在哪儿,幽冥到底是个什么。

那时洛九江的小元婴已经慌不择路地在小院里跑过几个来回,他感知到外面的地动山摇, 被颠得一个屁墩坐在了地上。小元婴瘪瘪嘴,眼睛倔强得像两粒新洗过的黑葡萄,他张开嘴巴,却不是急着要哭。

——这小元婴就这么神来一笔般,张开小嘴,一口一口啊呜啊呜,先从阴阳道源吃起。

他那气势狼吞虎咽、鲸吸牛饮,嘴巴一张一合之间有竣工日前的抢修气概,喉咙咕噜吞咽声里能比大火烧村前卷细软逃荒更迅疾,就这么着,他竟硬是生生把洛九江丹田里的大半个世界在被外界吞噬之前,全都咽进了自己拿圆溜溜的小肚子!

此前洛九江的神识尚且还留在圣地,肉体却已经先一步被吞入幽冥寸寸蚕食,整个人仿佛被隔离割裂成两个部分。尽管身体上的疼痛能鲜明的传递进他的感知,但他若要想控制自己的灵气经脉,却像是寻常人带了十八副厚厚的橡胶手套一样迟钝。

因此直到洛九江整颗头颅被纳入幽冥范围,他的神识终于得以看清自己几乎被啃空的骨架,心里还没来得及伤感一瞬,就先被自己丹田里这尊小元婴的神级操作给惊呆了!

……要说这不是元婴,这是成精了吧?

洛九江的神识顺其自然地落在自己都快撑爆了的元婴身上,抢紧时间将阴阳道源调理顺畅。周围那不知名的存在还在一波一波地涌上前,想从洛九江的元婴上撕下肉来,但洛九江是当真无心他顾——他现在所有精力都放在引导自己的道源上,生怕一个松懈就把自己炸成漫天的血花。

周围那些黑色的、无休无止、一波一波接替着扑上来的影子们不是不够可怕,只是洛九江现在面对的情况实在不容抽身。

他就是拼着自己的元婴亦被啃得只剩骨头架子,也得忍住不动,努力把突然被压缩到一块、近乎水火不容在他元婴里大搞动静的阴阳道源调和成一条阴阳鱼。

然后如此突然地,洛九江周围的整个环境一下子便安静沉寂起来。一层比他周身鬼影还要浓厚、还要宽阔得多的黑色缓缓将他环绕。

随即,洛九江的神识连同他正在闭目调息的元婴一起,同时被什么不知名的存在卷进一段黑暗的涌流之中。

此前所有在洛九江周身喧哗的躁动都默默无声地退却,整个世界之间,好像只剩洛九江和那一段涌流的存在。

在那黑暗河流的冲刷之下,激烈沸涌的阴阳道源渐渐被安抚下去,而洛九江则感到自己无比的困倦。

在深深地沉入黑甜之前,洛九江突然想起了自己幼年时听过的一个鬼故事。

有一个人特别喜欢装作和鬼说话,他在读书的时候对着桌面问:“鬼在哪儿呀”,在吃饭的时候对着邻座问:“鬼在哪儿呀?”,在睡觉的时候对被窝里问:“鬼在哪儿呀?”,在走路的时候对着身边问:“鬼在哪儿呀?”

直到他把手远远地够进一个又长又扁的抽屉里,开玩笑地问了一声:“鬼在哪儿呀?”,然后有一个声音凭空响起:“和你说过多少遍!你在哪儿我在哪儿!”

这个人的手臂突然一痛,他尖叫起来,抽屉的底板上渐渐积满了血。

……所以幽冥究竟在何处?这个问题洛九江终于有了答案。

世界之外,幽冥无处不在。

那些小世界外的无数黑暗的“空”,实际上都是满满的幽冥,而“空间乱流”其实也未必存在,那只是无数的鬼,对于误闯幽冥者张开了满是尖牙的利口。

洛九江终于明白过来,原来每当修士们从一个世界穿梭到另一个世界时,会有成千上万地鬼魂分列在传送道路的两端,无声地在全程用眼睛目送。

人死道消后将会归往何处?有时候,传送过程中的修士会和自己的旅伴在半程中讨论这个问题。

会来到我们这儿。

在界膜通道的外面,无数的鬼魂扒在上面,密密麻麻的眼睛把议论这个问题的修士从头到脚都三百六十度地看了个透。

洛九江被彻底拉入昏沉梦乡之前,正好被黑色涌流卷着路过一处两界通道,随眼一瞥间,只见那通道上下左右全被黑色的鬼影爬满。那些黑压压的影子俱都背对着洛九江,因此看不出他们有没有在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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