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节(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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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底之蛙只能看到井口大的天空,便以为外面都是一个样子;三千世界里的修士最多见过大世界的风貌,因而也不知道单纯地作为一个世界,能够壮丽浑雄成何等模样。

只有像洛九江这般亲自站在这片土地之上,用双眼、用触觉,用浑身的神识铺陈在世界的一角,些微窥得此地一丝半缕的风貌,才能得知天地之宽广。

原来有种至高无上,是你即使用肉眼无法丈量,却一见之下就能在心中体会分明。

整个三千世界,要是能挨个拎出来和洛九江如今所在的这一方世界比较一下,就活脱脱是三千来次的自取其辱。不管什么青龙玄武,白虎朱雀,所有世界在洛九江此时正身处的这方天地面前,不论大小,统统都是“不过尔尔”里的“尔尔”。

酥饼皮和馒头渣在蚂蚁眼中区别很大,但对人来说不过都是一拂而已的碎屑。三千世界论灵气地盘能排出个子丑寅卯,但在对此方天地来说,也不过只是它裂解的一个碎片。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洛九江不自觉地抬手摁在自己胸口,一时竟然有些喘不过气来。

为这方宏大的天地,为云间遮天蔽日的那条苍蓝神龙。

神龙盘旋在洛九江的头顶,神龙盘旋在世间万物的最上头。

方才第一眼时洛九江几乎把神龙错认成寒千岭,但下一瞬他就反应过来自己这误会的离谱程度——当初秘境一见,千岭化身的蓝龙先杀人再裂天一气呵成威风凛凛,几乎间接要了他一条命去。但就是这样的千岭,在这条神龙面前仍然是幼嫩而青涩的。

千岭的每一片鳞片都蓝得像海,温度微凉,像是春溪里浸泡过的卵石,然而反观神龙,他的每一片鳞片看起来就是海本身,那在光芒折射下犹如长浪咆哮的波纹,凶悍地仿佛能砸碎人的目光。

洛九江匆匆错眼一瞥,他一个生于碧海自幼戏在长浪里的人物,竟也几乎有种要溺死在其中的感觉。

然而就是这样威严而令人生畏的神龙,此时此刻竟然浑身浴血。

血从神龙的每片鳞甲下滴渗出来,如暴雨般淋漓不尽;血从神龙腹部被粗糙矛头破开的伤口中喷涌出来,如瀑布般奔泻激荡;血也从神龙金黄色的双眼之中流淌下来,像是两行血泪,也像是背负着罪孽洪流的源头所在。

此时此刻,天空一半血色一半昏暗,血色全由龙神伤口晕染,而飞沙走石的黑却是异兽正与龙神争相缠斗。洛九江只消粗粗一扫,便大致认出了九族身影。这九种身含道源的异兽一个不落,尖鳞利爪无不对准神龙已经血肉模糊的伤口。

洛九江入梦之时身处上坡,此地凹凸不平,寸草不生,神龙身上流下的鲜血在此处已然积成几滩血洼,如果洛九江肯站进去,最深的那滩足可以没过他的脚腕。

正因为地理位置居高临下,洛九江才能把山坡下所有生灵的表情看个分明。

他看到无数生物垂涎贪婪地抬头向天,渴望备至地盯紧龙神流下的每一滴血和皮肉翻卷的伤口。或许是由于世界初生之际蛮荒之气未褪,那赤裸而不加掩饰的贪念之色,居然胜过洛九江曾见过的所有丑恶百倍。

那是怎样粗陋的兵器,和一群如跳梁小丑一般的人物啊。由于混沌之中无光无觉,资源匮乏,杂鱼般的生物们各个生得歪头斜耳,唇翻口裂,捡块尖石做矛头,折节钟乳做锥子,口水都淌到下巴,自己还没有觉察。

比起天间那饶是重伤也不黯淡鳞甲颜色威仪的赫赫神龙,洛九江连向坡下看一眼都觉得伤眼。

可就是这样一群虾兵蟹将似的喽啰,居然也敢对神龙举起屠刀。

它们队形松垮,阵势散漫,单看皮毛形貌至少夹杂了近百个种族,显然是自发而无序的凑在一块儿。洛九江看他们一个个把脖子和鼻尖拉得老长,贪婪地嗅闻着龙神鲜血的铁锈气,又拿舌头去接自天上掉落的血滴。

洛九江不是不知世事的解语花,他曾从死地中无数饿到眼睛发绿的恶徒丛中穿过,自以为那就是欲餍难足的极致;他也曾经在阴半死的心魔里见到百十余人一同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举起刀锋,暗地里想着怕是再没有比这更畜生的事。

然而恶念岂有所谓的尽头。

洛九江直到今日才知道,死地里的事固然让人恶心,但有组织有战术,居然还有那么两分冷静;发生在阴半死身上的事虽然令人心寒,可有祭典有形式,竟还不算扯去最后一块遮羞布。

如果不是入了寒千岭的梦,洛九江还不会得知,伴随着天地初开,世上最大的恶也在此刻油然而生,就这样赤裸裸,坦荡荡,毫无遮掩地暴露在天光之下,由整片厚土无声见证。

这恶念的源头如何,是饥饿,愚蠢,欲望或是别的什么,至今已经没有人能分说清楚。然而天地为证,汪洋见誓,在龙神为天下生灵劈开混沌以后,那天下的生灵是怎样无知而贪婪地分食了他们的神。

在这梦境里面,洛九江是个外来客,是个局外人。他只有逆着人流站立,看那千百张丑恶贪婪的面目是如何自下而来,一拥而上,穿过洛九江无形无质的身体,团团挤着,簇拥在山峰之上,跳着脚对龙神飞掷他们粗陋磨就的箭头。

那些石磨岩刻的锐物飞掷在龙神身上,陷进他血肉模糊的伤口,砸出一道道带着沉闷水声的奇异声响。

每一块石头落定,溅起的不是水花,而是神龙的鲜血。

这个世界至宏大,也至贫瘠。洛九江眼睁睁地看着,是龙神的血由高向低汇聚,在荒芜的土地上形成赤红一片的大海;也是龙神鳞甲连带着血肉散落四方,和从他伤口中逸出的每缕灵气一样,化作灵石和世间的种种奇珍。

原来一个新世界的建立,将龙神耗得筋疲力竭,众叛亲离也不够,还要用他的血肉鳞甲作为奠基。

弑祖之罪,从这一日起就永恒铭刻在新生的世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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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情节像是被加快了进度,在几乎托曳出残影的速度里,那盘踞在长天之上的战斗落在眼中就更加惊心动魄。不同于如今修真界被人类引领的机巧潮流,天空之上的战斗是纯粹野蛮和凶横的,比兵刃交错更多的是肉体的碰撞,比法术对决更频的是爪牙的撕咬。比起现今修士受伤时惯吐的那口血和一抹伤痕,从天空上纷纷而下的是大块血肉和内脏的残片。

神龙摇头摆尾,祂大吼,祂咆哮,祂如城池一般的身躯狠狠撞在长天上,再借反弹之力凶悍地给予九族反扑。整整七天时间,这个新生出太阳与月亮的世界暗了又明,明了再暗,无声地记录着龙神渐渐微弱下来的每一次反抗,如同战败的英雄行至末路。

九族身上累积的伤口渐渐愈合,而龙神却肉眼可见地越来越虚弱。

洛九江未曾有幸得见龙神的创世之威,但此时此刻,身在寒千岭梦中,他却把龙神如何裂世看了个分明。

龙神高扬头颅,长声吟啸,祂腹部被穷奇用角新撕扯开一条长长裂口,内脏碎片浑浊了祂如瀑布般奔流的血液,力量和灵气几乎每一刻流失的程度都是上一刻的四五倍。

然而困兽将死之际,亦有拼死一搏的勇气,何况堂堂龙神。

龙神一怒,天地震惶。

这新生的天与新生的地,统统在龙神那一声激亢、不甘并着悲凉的长鸣声中齐齐摇晃,大地之上所有曾对龙神兵戎相见的物种,一个个无不东倒西歪地跌在地上。

岩浆从地裂中翻腾而上,暴雨于天幕中倾盆而下,当冰冷的水与炽热的土相交一刻,漫漫天地之间都是蒸腾的青烟,宛如一场最原始的送葬。

世界哗啦啦地分崩离析开了。

洛九江亲眼看着龙神是如何吐出最后一口长息,浑身血肉在世界还未完全分开以前飞溅到四方天地。龙神骨架双角化作一张张新的界膜,龙珠和一点已无意识的残破飞出天际,前往洛九江不能触及的方向。

他看到龙神血液在青烟之中咕嘟咕嘟地冒着鲜红的泡泡,像是一锅煮沸的牛奶。等那泡泡都尽数破裂了,四海之间原本荒芜贫瘠的焦土也都肥沃起来,上面遍布着新出的绿。

地动山摇,旧神已死,世界四分五裂,曾在第一眼下就震撼了洛九江的宏大最终还是化作三千碎片,可洛九江触目之间,竟然几乎每张脸上都布满着快活的笑。

为这美好的、富饶的、灵气充足的新世界而笑。

洛九江说不出心中什么滋味,只是沿着脊梁骨钻出一股无可言喻的寒凉。

他脚下立足的高坡已经绿了千山,生机勃勃。龙神一段白骨跌入山脚,山峰就如有生命般高耸起来,眨眼之间便生得挺拔巍峨。半空里忽然传出一声饱含着恶意的哀鸣,洛九江定睛一看,便见一捧暗灰透明的什么东西疾疾冲着洛九江的方向冲来。

那影子速度太快,洛九江只辨别了它的颜色,而没能看清他的形貌。正等他要细细辨认之时,一双手突然从洛九江背后绕来,一条胳膊环过洛九江的前胸肩头,而另一只手则遮住了洛九江的眼睛。

轻轻挡在洛九江双眼之上的手心带着恰到好处的暖,像是刚刚烘烤过太阳。

“很丑,不要看。”寒千岭低低道:“那是最初的我。”

“什么?”洛九江失声问道。

寒千岭不言语,却能感觉到洛九江眼睛一眨,睫毛在自己手心中痒酥酥地扫过,是洛九江果然依言把眼睛闭上不看。他们总是这样,要是一方的观点旗帜鲜明,另一边甘愿依从对方的愿望。

“我不想呆在这里,九江,我们出去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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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主帐,一点灯火如豆,洛九江与寒千岭相对而坐,一时竟然无言。

寒千岭伸指拨了拨帐中灯芯,再开口时声音比往日都要慢上一些:“之前答应过给你看的……这便是我的梦。你知道,龙神是我的父亲,你刚刚见到的,是龙神之死。”

“……”

以洛九江和寒千岭的关系,本来谁也不必和谁说上一声对不起。可此时此刻,洛九江看着寒千岭平静的侧脸,心中便翻涌起一种掺杂着愧疚的悲凉。

“千岭,我此前不知道……”

寒千岭居然还笑了一笑:“你当然不会知道。除了四象九族和我这个龙神之后,这事本来也不能宣诸于天下诸人之口。”

“……”

“今晚入睡前,我和你说过龙族的繁衍方式吧?”寒千岭把洛九江向着自己的方向扯了扯,顺手将下巴垫在洛九江的肩头,“到了我父亲的那种地步,就不止血液口涎能和精血互通……连神识都可以。”

“刚刚不让你看,是因为确实难看。”寒千岭沉沉地说,“神龙临终之前抛出全身恨意,那恨意结山精水魄化为一枚龙卵,也就是我。”

“他死前力有未逮,只把世界撕成了三千多份,而没能让其完全毁灭,故而造出个我来继承他的遗志。当今天下,九族四象的后人无不继承先辈的全部传承记忆,只有我获得的传承零零散散,除了他如何死去以外,龙神也没给我留下太多别的——可能他觉得我也不需要别的。”

“……”洛九江原本把手搭在寒千岭背上,一听这话,就不由得臂弯一紧。

“我承载龙神全部恨意而生,本该是龙族极恶相。我降生当日原该有五星连珠,荧惑守心,北斗逆转,无数火山喷涌而出,天降七日大雨为兆,然后诞出我这个六亲不认的孽障。

等我落地,天然就会以吞噬毁灭为生,一切美好秩序都合该葬于我手。从圣地为始,我将令山崩地裂,江河逆流,天地失色,凡我经行之处,必然尸横遍野,流血漂橹。我走过哪个世界,哪个世界就要归于湮尘,我见到哪个生灵,他就要换上世界初开时沐我父鲜血而生的累累血债。

每一分破坏和毁灭都将成就我的力量,即使最后我受三千世界围剿而死,那时至少也要有一半的世界只闻万鬼同哭,另一半的世界尽数化为焦土。”

“……听起来相当可怕,但你并没有。”

“是。”寒千岭轻轻舔过自己的嘴唇,这动作让他露出森白牙齿,看起来更像是一条龙,“神龙失算了,我没能立刻诞生。”

他讲到这里时挑开主帐帐帘,拿肩头轻推了洛九江一下,示意他回头望进茫茫的夜,“我秉龙神之恨和山精水魄结合而生,若说龙神是我亲父,那圣山就是我的母亲。当初天地新生,虽然很快就破碎成三千多片,但其中自有微弱秩序应运而生。龙卵在山心诞生之时,世界规则借圣山之力,把我镇压在山下万年。你在梦里也应该见到了,你脚下圣山原本千峰同青,然而当我被镇压一刻,便有千峰万壑齐齐堆雪,至今未化,形成你们所见的圣山。”

“这也是我自名寒千岭的缘由。”

“圣山用一万三千余年的时间,化去了我身上一半戾气,但对余下的那些再奈何不得。而我仍需时时与恶念缠斗,不得清明……剩下被消磨的一小部分恶意,其实应该托庇于陈夫人。”

“……我一直以为陈夫人是你母亲。”洛九江喃喃道。

“陈夫人么?岛上人一向如此误会,你们世人各个都有肉体凡胎的亲生父母,我也就没纠正过。不过你要是能细细回想,其实我从未叫过她一声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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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九江确实想起来了:“当初我要替她烧纸,你也阻拦了我。”而陈淑红的墓碑上,寒千岭也从未篆刻什么“不肖子寒千岭立”之类的落款。

“嗯,她还当不起你膝下一跪。”寒千岭自若道:“严格论来,陈夫人连我生身之母也算不上——当年龙卵入体之际,我借用得是她的丹田,而非胞宫。只是世人看见女人肚子大了,就总以为是怀了孩子,其实不过是我一个外来客借她丹田一用,把龙身硬修成个人身罢了。”

“圣地每百年一开,为什么只有陈夫人带走了你?”

“因为她心怀恶意,在圣山腹地谋害自己师兄。”寒千岭眉头微皱,“不是什么人都能进圣山来的。圣山当年留我镇压是世界规则以下迫不得已,实则恨不得时时把我甩去,圣地百年一开的本意,乃是为了寻找载体将我这麻烦弄走。

然而圣山巍峨,能抵达者从来稀少,这本就稀少的一部分修士再带点朝圣心态,就算我是个茫然无知的龙卵,也能感觉到本质相冲,绝不肯和他们走。

而陈夫人是这些年里唯一一个敢用圣山腹地做杀戮场的修士,她流露的恶意和我本性相符,我当即和她一拍即合,入体之际身上恶念就灭杀了她大半魂魄。而我的恶念与她魂魄相抵,消磨去了一点,剩下的那些正好够我全心压抑自己,就能保持灵台清明。”

讲到此处,寒千岭摇了摇头:“说来可笑,陈夫人因心怀恶念而死,最终竟反而因她这一死造福了天下苍生。”

他口吻一派轻描淡写,洛九江听在耳里,却只觉得连心都疼得攥成一团。

从前他便为千岭父母之事感叹过,虽然辈分在那摆着,但他还是暗暗觉得陈夫人这母亲当得实在不像话。然而如今真相揭露,得知陈夫人和寒千岭并无血缘关系,洛九江心里却只有更沉重。

陈夫人是个疯女人,不知道疼孩子也是理所当然;可千岭亲生父母一是龙神,一是圣山,一个指望拿他当个会自爆的法器,满心只想着让他在这世间炸上一炸;另一个被迫“收留”他一万余年,只恨没有机会能把他往外扔。

就算有了血缘牵系的“爹娘”,看起来也并不比疯疯癫癫的养母要好。

而千岭,他又是用什么心态自嘲般把自己归类成天下的祸害?

像是觉得冷一般,寒千岭把洛九江往自己怀里拢得更紧了些:“从我借陈夫人丹田,修成人身降生以来,就听你们说草绿花香,碧海白浪……可实际上,在我眼里世上的一草一木,沾染得都是龙神血色,什么芬芳味道,也统统只有血腥气息。”

“岛上诸人见我如见敝履,我看他们却比刽子手还不如。说来我和这世界两看相厌,虽然尽力保持自己灵台清明,但和这世界并无半分关系,纯粹是想让‘寒千岭’能清醒地存在得更久一点。”

要是天地之间能有一张评定功过的大榜,那寒千岭就该是其上一个最伟大的名字。

他保持地是自己的清醒,关联得却是三千世界里的所有生灵。

然而这百般压抑隐忍而成的功绩却无人知晓,岛上大家看他不过是疯子娘生出的大傻儿子。他但凡出门一步,就必然有无知稚童对他后背丢石子,每颗石子都让他想起当年砸在龙神伤口上的箭头,每一下敲击其实都是在挑战他的神经。

有时候,寒千岭心力一松,也干脆想着一个七岛毁就毁了,幸而还有个被恶念主宰神识的陈氏和他日日相对,如响鞭一般给寒千岭一泼当头警醒。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虽然目光所及都是死路,但总也能留下一线生机。譬如神龙投下恨意,欲完成自己未竟之事,就被圣山强力镇压,把这灭世的日期往后推迟了一万三千余年;也像是在寒千岭几乎绝望到看不清前路如何时,洛九江主动走到寒千岭眼前,脸上笑意俨然,像是天意,像是悲悯,也像是最后的垂怜。

于是十一年前,一个小小的孩童,冲着这世上最孤独的魂灵伸出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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