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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是这样的,无论身份高低贵贱,和宫主讲一句话多半能得到回应。最初时她确实为此沾沾自喜,但很快她就察觉这其实无关宫主自身的喜恶,只是出自于宫主惯有的礼貌。哪怕有人当面挑衅宫主,在将死前一刻问上宫主一句带脏字的恶毒问题,在砍下他脑袋之后,宫主也会对着血流满地的尸首给出一句回复,哪怕对方已不再需要。
宫主就是这样的人。
然而这次似乎格外不同一些,在给出上面那句简短回复后,深雪宫主又轻声道:“因为我喜欢的人……”
这次的声音格外轻而缥缈,仿佛只是无意带出半句心声。侍女愕然抬头看向宫主的眼睛,发觉对方竟会有轻微怔忪。
寒千岭双眸中带着些微苍蓝,于是当他出神时眼睛就显得格外幽深,此时他眉头放平,神色舒缓,唇角似乎也沾染些许笑意,轮廓较平时柔和得多。
像是神祗主动走下高台,回到人间。
……
当身边侍女提起他对蓝色的喜好时,寒千岭自然而然地想起了洛九江。
他对蓝色的喜爱不是没有缘由——实际上,所有能让他感觉到“很好”、“喜欢”的事物,几乎没有哪个不能跟洛九江牵扯上关系。
他为深雪花林而驻足,在此建立深雪宫,因为深雪树种曾由洛九江千辛万苦为他寻来;他闲时会立在树梢眺望,尽己所能压制住满心沸腾的仇恨恶意,然后便能静听风声,享受片刻宁静,因为含笑的风声曾是他们结缘的契机;至于项间那枚被他爱逾珍宝的木质佛珠,就更不必说了。
蓝色变得特别,是在“听风”之后他和洛九江所见的第二面。
依旧是洛九江主动跑过来找他,怀里捧着只和他个头差不多大的风筝,兴冲冲地邀他一起去放纸鸢。寒千岭那时正处在恶意袭心的紧要关头,昨日受赠的佛珠已在手中盘过十余遍,洛九江正好撞在枪口上。
“不去。”寒千岭简洁地说,他很快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太不容人情,压着火补充道,“我不喜欢放风筝。”
“那也不妨。”洛九江一愣就笑了,随手把怀中神气有漂亮的纸鸢在寒千岭窄小寒碜的屋子里放下,“去掏鸟窝怎样,我盯好一窝七叉鸟许久了。”
“不喜欢。”
“摸海贝也不要?”
“烦。”
“一起做只哨子也可以啊,我前几天预备了一块很好的竹料。”
“不想做。”
“那捉鱼烤来吃呢?海边不远有个岩穴,是个藏人的好地方,个子再高就钻不进去。我在那里备足了盐糖油料,只要生一堆火串鱼上去烤一烤……”
“你别说了。”汹涌而来的恶意反复冲刷着寒千岭的神志,他睁开眼,目中所见一切都是扭曲的血红,随着洛九江的描述,他难以自抑的想起海来,想起那遮天蔽日的腥气和血雨,赤红海水中争相开口啄食的鱼类,一双双漠然而无生气,明里暗处冷眼旁观的眼睛……
“别说了。”寒千岭重复道:“很恶心。”
“……”
那被强加于他的愤懑之意直冲天灵,在脑海中烟花般炸开,只留下满地残破的余烬,寒千岭睁开眼睛,额角遍布冷汗,他神志渐渐回炉,慢慢意识到自己刚说了一句怎样的话。
洛九江久不做声,大概是已经气坏了。
寒千岭看了看手心里的那串佛珠,心中失落微起,眨眼间就被扭曲成更多浓厚的负面恶意。
“没有喜欢的东西吗?”洛九江突然开口,还学着他的样子盘膝坐下,寒千岭一眼望去,只见对方满脸的认真,“你是又难过了吗?方才你身边的风简直是在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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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洛九江坦然澄澈、毫不介怀的眼睛,寒千岭一时竟然说不出话。
“如果实在没有东西喜欢,那有没有什么是不讨厌的?”洛九江伸手过来,拎了拎寒千岭放在掌心的那串佛珠,“我送你的珠子,你讨厌吗?”
“……”
寒千岭摇了摇头。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不讨厌?”
寒千岭低下头,片刻之后他开了口,声音发闷,生涩如同第一次学话,还愿不抬头去看洛九江的眼睛:“你。我……我不讨厌你。”
洛九江眨了眨眼,很快就为寒千岭的回答喜笑颜开:“那就好办了——你等一下!”他调头跑出寒千岭的小屋,连地上的纸鸢也忘了拿,寒千岭看着他飞一样的背影,突然拿不准他还会不会回来。
洛九江没有一去不回,他跑着离开,跑着回来,额上汗水粘住了一缕头发,眼神却水洗一样的明亮,他笑得格外开心,还换了件蓝色的新衣服。
“怎么样?”他在寒千岭面前转了个圈,“现在也不反感吧?我换了娘新给我做的衣服,是不是更好了?”
寒千岭点头。
洛九江便凑近了些,扯着自己的袖口给他看:“他们说我穿这件衣服更精神——你看,这件衣服烦不烦?”
“不烦。”不是迁就,也没有说谎,这样精致的衣裳穿在洛九江身上,就是纯然的蓝色,半点不沾染让人心烦意乱的红。寒千岭伸出手来摸了摸,发觉自己竟然比平常更快地冷静下来了。
洛九江得意地吹了声口哨,献宝一样地从身后拿出个包袱抖开,包袱里面是一件和他身上一模一样的蓝色衣服:“我娘当初做了两件,咱们身量差不多,我能穿你就一定能穿。”
说完这话,他又从怀里掏出一包油纸包好的点心:“这是我爱吃的桂花糕,你尝一块,没准也很好吃,挺招人待见呢?”
他将衣服和糕点堆在寒千岭面前,自己也高高兴兴地蹲下:“有不讨厌的衣服就能有不讨厌的食物,有不讨厌的珠子就能有不讨厌的纸鸢……世上好玩的事有那么多,你和我一起看看,也许就发现它们没那么烦。”
“……对。”寒千岭伸手抚上那件衣服,眼中淡淡血雾被那清雅的蓝色开天辟地般撕开,与此同时,他嗅到桂花糕的甜甜香气,前所未有的感觉把他拉入一个崭新的世界,在短短一瞬,他仿佛重活了一回。
原来这是蓝色,这是甜。
而对面那个眼神诚恳关切的男孩,是明亮。
……
洛九江就是这样教给他整个世界,因为他特意换了蓝色的新衣服来见自己,所以感觉到蓝色的好看,因为他捧着最喜欢的点心递过来,所以尝到桂花糕的甜。
随着他日渐长大,传承记忆愈发完整,寒千岭应对外界就能更加得宜。旁人拜访便请上座,别人开了口就给予回复,不教冷场。只是他画出皮相却难体会骨骼,依章办事纯然因为“世上认定的道理中应该如此”,其实并不关心别人心中如何去想。
七岛上都是人族,尊崇礼仪,他待人便客气疏离,让人挑不出半分毛病;朱雀界妖族遍布,凭实力行事,他在众多妖族眼中就冷漠威严,毫无感情的目光微微一扫,便能让他们伏贴胆寒。
这些应对方式可以随情境而变,就像喝汤用勺子,吃饭拿筷子,螃蟹上桌就换蟹八件。可若说这些对外界的反应是器具,那洛九江就是他的心腑器官,餐具总随着菜色变化,可谁能换一套全新的器官?
他借洛九江的眼睛看这世界,借洛九江的口了解世界,借洛九江的欢乐和惊异把事物消化整合,九江是他三千世界中唯一的锚点,也是他生命中永不能分割的部分。
寒千岭从迷思中回过神来,如记忆中一般抚了抚自己绣了繁复花纹的天蓝袖口。
蓝色的衣服,他很喜欢。
第75章 引信
似乎是在死地里走完了所有的背字,洛九江一行人接下来的运气都堪称不错。
那五个炼气修士都年纪尚轻, 俱来自闲云城某个不大不小的家族, 洛九江假称他们是四个结伴散修, 共同来此界历练,不想中途遇上猛兽, 他的一个非酋朋友便因此受了些伤,自己和叶良辰姐妹也挂了彩。
筑基修士想在炼气修士面前隐藏修为轻而易举,在对方眼中, 他们四个修为都在炼气三四层左右。
这五个年轻人阅历不深, 态度坦荡并不设防, 洛九江很容易就和他们搭上了话,并拿陆旗储物袋里的法器换了些急用的伤药。
也直到这时候, 洛九江才发现一个不大不小的问题。
他们四个没有钱。
死地的硬通货是那些代表他人性命的红绿牌子, 全被谢春残之前一把扬了, 灵石在外界或许被当做交易货币, 但在死地内只属于补给之一,换起来并不比丹药法器划算, 因而陆旗的储物袋里也没备下。洛九江直把袋子翻到了底, 也只扒拉出几个可怜巴巴的灵珠来。
值得一提的是, 谢春残在这五人靠近时骤然惊醒——他之前睡得沉也是因为此处只有他们四个的气息, 若受个伤警惕心就降到这个地步, 他想来活不到能见到洛九江的时候——然后一头雾水地被强按了“非酋”两字做名字,他一面扭着嘴角听对方评价“这名字好生古怪”,一面哑巴吃黄连地嗯嗯啊啊地点头。
等洛九江和这五个温室花朵相谈甚欢, 一起打头向闲云城去的时候,谢春残第一时间就把怀疑的目光投向了封雪,随即得到了对方指着自己后背的一声冷笑。
谢春残……好吧谢春残认了。
不过他还是狐疑地盯着封雪看了又看,发觉在那五人中年纪最小的娃娃脸少年每每亲切叫一声“日天哥!”时,这女人都会露出一种忍俊不禁的神情。
“你搞什么鬼?”谢春残凑近封雪比出夸张的口型。
“我思乡!”封雪也同样用口型回复。
谢春残看了封雪一眼,最终还是把目光转开,快走几步搭上洛九江肩膀:“九……就那个,日天啊,方才情况凶险,我手上几乎没多少东西剩下,你那里法宝可还齐全?”
他本是想随意找个话题,未料洛九江一听这话就转过身来,诚挚地握着他的手郑重道:“那都不妨事。非兄,虽然我们全部的灵石都在那个被你慌乱中遗失的储物袋里,但殊知钱财乃身外之物,咱们四个同生共死,情谊早不一样了,不过一穷二白重头再来,又有什么好怕的?”
“嗯?啊,哦,对……”
“非兄还在为我们的身份引信也在那储物袋里,一同遗失掉了而自责吗?这事你就切莫放在心上了,虽然没有引信证明身份,我们从此不能出此界半步,怕是终生也无法返乡,但人生而有涯且心力无涯,若是咱们有哪个能在耄耋之年晋入筑基,那便回乡有望。与性命相比,纵然日后要垂泪七八十个中秋年夜也只不过是件小事,非酋吾兄,你切莫哀悔过甚啊。”
谢春残:“……”不是这什么情况?
下一刻他就弄懂了这是什么情况——随着洛九江一字一句说得竭诚凄切,同行五人脸上同情之色渐渐加深,片刻之后为首那个十六岁的炼气六层少年便做主开口:“日天老弟别担心了,你们外界之人远道而来,我们做东道的总不好看你们家也回不去。”
“引信之事在城门守卫那里便能办好,此方世界不大,城中处处沾亲带故,我在此还算有几分薄面,几张引信不过举手之劳。”
然后谢春残便眼睁睁瞧着洛九江打蛇随棍上,非常上道地摸出了几件法宝“收下收下,只是请吃酒钱。高兄千万莫推辞了,我们这些混生活的散修是最知道的,便是门卫那里办得下来,也总不好要人家白干,更不许高兄自掏腰包……自然自然,进城之后,日天便与高兄畅饮一席水酒,不醉不休!”
谢春残:“……”
他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小碎步倒退回了封雪身后:“这个……外面世界行走还要引信的?”
“……我也是刚听九江说才知道。”
“他这一套……哪儿学的?”
“戏精戏多应该是天生的吧。”
谢春残怀疑自己耳朵出了点问题:“啥?”
封雪无声改口:“我说他辛苦辛劳一肩挑,真是不容易。”
思考一下,谢春残决定放过这个问题,他看了看封雪古怪的脸色,犹疑道:“你是又饿了?”
“不饿,没那些恶意血气故意催着,我以后也不会饿成那样子了。”封雪面无表情地说,“我只是在想……我们的名字,从此就要落在引信上了。”
“哈?”
封雪沉痛地拍了拍谢春残的肩膀:“我那时不知道有引信这回事,唉,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说来我背上的伤早拿药抹下去了,是我良辰对不住酋长你啊。”
“你在搞什么幺蛾子?”
“良辰从不搞幺蛾子,良辰只会让你无可奈何。”封雪悲凉地吐出一口长气:“总之日天真不愧是个能干大事的扛把子啊。”
——————
洛九江晚上归来时身上带着浓烈酒气,他先问店家要了水沐洗,过一会儿才湿着头发从房间里钻了出来,把四块玉简抹在桌上,顺便给他们解释了一下关于引信的问题。
“引信只是拿来出界的,平时没什么用处。像这种小地方搭上条路子引信就随便开——例如我们七岛,我三叔七叔年年都能批出几十张,身份真假倒没那么重要。”
“若像四象界这种地方,发引信就审慎多了。既然咱们现在预防着缙云界的报复,日后再在小世界落脚时也不妨多弄几块。修为尽管往低里说,越低他们开得就越痛快——毕竟修为相差越大,他们就越容易被‘隐瞒’,万一真有什么事情,他们担的责任也不多。”
说明清楚关于引信的一点知识,洛九江又从怀中取出一卷画来在桌上摊平,他手指轻点,给他们看大家如今正在的位置。
“这方小世界位置不错,北过两个世界就是青龙,南往四个世界能到朱雀。无论咱们接下来具体想往哪儿去,都得先到四象界才能周转,雪姊,谢兄,你们接下来可有什么打算?”
这张传送地图画得不甚详细,基本只在青龙界和朱雀界之间,也就是此界所在的位置多标了几个点,玄武界和白虎界干脆只画了个孤零零的大头,粗制滥造的气息一眼可见。
谢春残看那地图一眼,并不说话,神情却像早拿定了主意。封雪还在翻找花碧月关于四象界不多的记忆:“朱雀界妖族遍布,白虎界宗门森严,青龙界学风浓厚,玄武界最为神秘……”
至于洛九江,视线正止不住地向青龙界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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