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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文沣一愣,不得不分神,疑惑打量对方。

“在下庄松,“庄松会意,自报家门,“乃刘县丞手下的主簿,数月前在县衙,与您曾有过一面之缘。”

裴文沣心不在焉,余光专注凝望表妹,随口道:“原来是庄主簿,幸会。”

“不知您到此地有何贵干?若有用得着庄某的地方,请尽管吩咐!”小小主簿,自然不敢怠慢州官。

裴文沣脸无血色,缓缓答:“我是受长辈之托,特来此地探亲。”

“哦?”误以为县里派人巡察的庄松一呆,偏头瞥见姜玉姝,讪讪问:“原来裴大人是你家亲戚啊?”

姜玉姝心里七上八下,点了点头。

“亲戚远道而来探望,十分难得!”庄松笑容满面,通情达理,提醒道:“亭子里有茶,你快请裴大人去亭内坐。”

太好了!避免当众交谈。

姜玉姝一喜,悄悄吁了口气,感激对庄松说:“多谢通融。”旋即,她硬着头皮,抬起右手,轻声说:“表哥,请。”

裴文沣一声不吭,一动不动,先审视那只右手,而后端详她整个人:

纤细右手沾满泥土,脏兮兮,指甲剪得短而平整,毫无鲜艳蔻丹痕迹,指甲缝里嵌着泥。

荆钗布裙,旧衣裳洗得泛白。头戴帷帽,脂粉未施,肌肤晒得通红,汗流浃背。

……这副狼狈模样,哪一点像昔日锦衣玉食的娇贵千金?@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刹那间,裴文沣心大恸!

夏收挖土豆,姜玉姝不止手脏兮兮,浑身上下都灰扑扑。她被盯得缩手,尴尬拍拍灰,催促道:“大毒日头底下,你恐怕不惯,走吧,去凉亭里聊。”

语毕,她步履匆匆,有意带领对方尽快远离人群。

眼看表妹迈步,裴文沣才默默跟随,面无表情。

二公子鬼迷心窍,屡遭长辈责罚,却仍执意娶已定亲的姜大姑娘!这件事,昔日的靖阳侯府人人皆知,一度议论纷纭。

目送表兄妹一前一后离开,郭家人面面相觑。

潘嬷嬷很不放心,欲言又止,不安地问:“那位便是裴公子?少夫人的、的表哥?”

“奇怪,他怎么找来了?”郭弘哲困惑不解,“而且,庄主簿称他为‘裴大人’?”

众目睽睽之下,翠梅心里叫苦不迭,急中生智,搪塞答:“我也纳闷呢。你们先忙着,我去帮忙沏茶!”说完,她果断扭头,一溜烟去了。

一行人各怀心事,慢慢走向凉亭。

姜玉姝猝不及防,头低垂,飞快斟酌措辞,既怕露馅,又怕拿捏不准分寸、造成某些误会……毕竟是姜姑娘深爱的人,我该如何面对他?

霎时,她千愁万绪,倍感苦恼。@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裴文沣一路沉默,步伐沉重,余光频频瞥向旁边。

表哥穿着霜色绸袍,玉冠束发,宽袍飘飘,斯文雅致。

表妹却一身朴素旧衣裳,灰头土脸——不知情的外人,根本不信她是堂堂工部侍郎的嫡长女、尊贵千金。

两个小厮识趣地尾随,趁机凑近翠梅,后者却愁眉苦脸地摆摆手,示意先莫问。

不久,一行人跨进简陋凉亭。

姜玉姝和翠梅用渠水洗净手,一个沏茶,一个招呼道:“表哥,坐。”

裴文沣依言落座,凤目幽深。

对方沉默寡言,姜玉姝愈发忐忑,讷讷说:“喝茶。”她竭力冷静,打量半晌,忍不住问:“你的脸色怎么这样苍白?是中暑了?还是病了?”

裴文沣端着茶杯,木雕泥塑一般,只眼睛转动,仔仔细细地端详她。

“公子一到西苍就上任,废寝忘食地处理公务,忙忙碌碌,累坏了身体。”小厮按捺不住,插嘴告知:“初时水土不服,病得瘦了一圈,入夏后几次中暑。您瞧,他这脸色,分明是又中暑了。”

姜玉姝登时皱眉,关切问:“反复中暑可不行,你们有没有带对症的药?”

“带了,在马车里。但须得水煎。”

姜玉姝抬头看看天色,犹豫数息,又问:“既然公务繁忙,不知你们是路过还是特地来探?能待几天?”

“我们追捕逃犯,一忙妥就来刘村了。案件尚未判决,估计待不了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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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文沣耳朵里“嗡嗡“响,死死攥着茶杯,手直抖,指节泛白。他汗湿鬓发,嗓音发颤,涩声道:“姝妹妹——”

翠梅等三人不知所措,最终退出凉亭,侍立亭外。

姝妹妹?

姜玉姝蓦地一怔,心里五味杂陈。

“姝妹妹,我来晚了。”裴文沣失魂落魄,胸膛剧烈起伏,万分歉疚与痛苦,语无伦次地说:“我知道,你受了很多苦,你心里肯定是在怪我,怪我没及时救你……但我绝不是故意不管你的!”

姜玉姝见对方脸色从苍白变为惨白,吓一跳,立即宽慰道:“我明白!我相信,你一定是有苦衷,我心里从未怀疑你的人品,真的!”

“你应该是中暑了,先别说话,快喝茶,那是解暑的。”

事实如此,姜姑娘心知一切由长辈做主,至死对表哥坚信不疑。

裴文沣一听,心酸至极,在暑热疾病、痛苦自责、无奈愤怒的折磨下,强撑病体的他忽然眼冒金星,旋即眼一黑,颓然昏迷。

“你、表哥?”姜玉姝大惊失色,仓促搀扶,并高喊求助。

当裴文沣清醒时,人已经躺在郭家厢房里。

厢房狭窄,仅有一榻和一副桌椅,并角落几个箱笼。但胜在整洁,家具陈旧褪色,却擦拭得干干净净。

暮色沉沉,依稀可闻人来人往说话声。

他坐起缓了缓神,头昏脑涨,掀被下榻,拉开门,一眼看见姜玉姝站在井台旁,正给自己揉捏酸疼肩颈,疲惫说:

“村野之地,处处简陋,须得设法好生招待表哥,切勿怠慢了贵客。”

贵客?

我算哪一种贵客?

作者有话要说:

姜玉姝:我的脑子不够用了……

第74章 斩断旧情

“对,确实不能怠慢了贵客。”潘嬷嬷想了想, 提议道:“宰两只兔子, 如何?前天又得了一窝兔崽子,足足六只, 顾不过来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姜玉姝点点头,满脸倦色, 欣然道:“兔子跟羊相比, 个头虽小,却长得飞快。”

“简直太快了!”潘嬷嬷摇着辘轳汲水,吱吱嘎嘎,愉快说:“公子他们一回家就打猎, 套的野兔吃不完,就养着, 谁知养得下崽了, 越养越多,天天费一大捆草料供兔子嚼,也是麻烦。”

姜玉姝刚从地里回来不久, 仍带着帷帽,暮色中身姿窈窕, 亭亭玉立。她帮着摇辘轳, 井水清澈沁凉,弯腰正欲洗手——

“哎哟, 不可!”潘嬷嬷一把挪走桶,絮絮叨叨, “您又忘了,井水寒凉,一身热汗时少用为妙,房里搁着温水,进去洗吧。”

姜玉姝笑了笑,从善如流,“行,听你的!我去一趟羊圈,看看羊群,天气炎热,幸亏早早剪了羊毛,否则它们肯定受不了。”

“那晚饭就宰两只兔子吧?招待贵客。”

“早说了,家里的饮食由您老人家做主,不必问我。”姜玉姝平日忙于琢磨庄稼,实在腾不出手管理家务琐事,索□□给老练能人负责。她一转身,冷不防看见对面厢房门口,贵客正目不转睛凝视自己!

“表哥?”姜玉姝笑脸一滞,不由自主地紧张,忙扬起微笑,局促问:“你好些了吗?觉得身上哪儿不舒服?”

潘嬷嬷讶异转过身,放下水桶,客客气气唤道:“裴公子。”

裴文沣脸色仍苍白,轻描淡写答:“无妨,中暑罢了,没什么要紧的。”语毕,他转身进屋。

“可是——“姜玉姝刚想转告几句话,却见对方转身进屋,便打住话头,改而说:“没事就好,我马上叫蔡春和吴亮回来,照顾你。”

但下一瞬,裴文沣又拉开门出来了。他方才在屋里,匆匆喝水解渴,并顺手拿起桌上折扇,边走边扇风,本就心烦意乱,被暑热一冲,更是心浮气躁,靠近懊恼问:

“我竟昏睡了一个下午吗?”

姜玉姝正往院门走,闻声立即止步,颔首答:“嗯。”

“怎么不叫醒我?”扇着扇着,裴文沣习以为常,自然而然地为表妹扇凉。

“你病着,喝了药歇息,谁会打搅病人呢?当然没人吵醒你了。”

扇风阵阵,姜玉姝十分不自在,刻意闪避不妥,不避开也不妥。她微笑着,继续往院门走,不漏痕迹地挪开了,顺势告知:“我家有个方大夫,行医近二十年,医术颇精湛,擅治水土不服,据他认为——”

“你家?”裴文沣昂首打断,停下扇风的动作,逼视问:“你说,谁家的大夫?”

姜玉姝一愣,旋即会意,暗忖: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一切早已成定局,我无能为力,赔偿不了他的姻缘,与其蹉跎折磨,不如助其尽快死心!

思及此,她咬咬牙,郑重其事答:“方胜,方大夫,他本是郭家下人,但因为我嫁给了郭二公子,所以他也是‘我家’的人。”

“姝妹妹,“裴文沣脸色突变,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质问:“你、你居然已经把郭家当成自己家了?”

既决定快刀斩乱麻,姜玉姝不得不狠下心肠,字斟句酌,提醒道:“表哥,我已经成亲一年多了,姜家是娘家,郭家是婆家,两个都是我的家。”

“那我呢?”裴文沣瞬间大受打击,咬紧牙关,颤声问:“那咱们呢?”

有情人未成眷属,可怜可悲。

但一女不可能嫁二夫,况且,他喜欢的姑娘早已魂归黄泉了,躯壳内悄换芯子,此表妹非彼表妹。

姜玉姝死而复生,始终心怀感激,正因为感恩姜姑娘,才急欲令表兄死心,以免他错爱陌生灵魂。

“你恐怕有所不知,“姜玉姝避而不答,神态肃穆,缓缓告知:“出阁之前,‘我’焦急求援无果,恐慌之下,几度试图绝食自尽,却被父母责骂制止。出嫁当天,拜堂成亲后,‘我’支开下人,在洞房里上吊自缢——”

“我知道,我打听得一清二楚。”裴文沣眼眶泛红,痛苦自责至极,“妹妹那阵子写的信,全被两家长辈悄悄扣下了,我想方设法,才拿到了几封。”

姜玉姝心如擂鼓,半真半假地吐露真相,严肃告知:“你先听我说完!唉,无论你信不信,那天一上吊,‘我’似乎真的气绝身亡了,灵魂轻飘飘的,恍惚飘进了鬼门关,幸亏郭二公子及时相救、硬生生把我拽出鬼门关——”

“所以你是感激他的救命之恩,决定以身相许?”裴文沣直挺挺戳在地上,犹如遭了晴天霹雳。

姜玉姝别无良策,心平气静,明确答:“救命之恩,自当感激。造化弄人,世间不如意事十常八/九,咱们有缘无分,即日起,你就当姝妹妹死了罢。”

“当你死了?可你分明活生生的,嫁给了别人。”裴文沣喉结滚动,险些落泪,透骨酸心。

姜玉姝语塞,一声长叹,宽慰道:“表哥乃堂堂青年才俊,我相信,你一定会娶到别的好姑娘——”

“玉姗吗?”裴文沣讥诮一笑,梗着脖子,冷冷问:“最近,众长辈都逼着我娶玉姗,莫非你也赞同?”

“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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