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翰林学士进门,诸位小宦官拜于堂下,然后就是点名签到,为了防止小宦官们走神,他们都是站着听课,“拱手肃立”。

然后捧着一本书开始背诵,背完才能去课堂练习书法,背不完就一直站着背。

之后才是翰林学士讲课,课程以务实为主,司礼监为了培养内书堂小宦官,专门去内府刻印了图书,其中有《洪武正韵》这等教授官话和正确发音的,有《诗经大全》、《书经大全》,《春秋大全》、《四书集注》、《贞观政要》等等上百种图书。

可以说在内书堂毕业之后,在知识的宽广度都能超过秀才了,何况授课老师都是入选翰林的进士们,有名师授课。

每天课程结束散学的时候,还有仪式感的放学,每一个学生走出学堂,要在外面排列成队,轮流写诗,翰林老师们按照“春夏秋冬随景而以腔韵”,要每一个学员当场作诗。

如果有做不出来的,“必群打诟辱之”。也就是说,学员们排成好几排,每一排学员都按照教官的要求当场作诗,如果做不出来,这个学员就要受到整排学员的殴打侮辱!

司礼监提供最好、最全的教材、最好的师资力量,大明最顶尖的老师,如果你还学不好,那就等着挨打挨骂,甚至被清退吧。

内书堂这种魔鬼式的教育模式,连后世以严苛闻名的衡水高中都望尘莫及。

读书改变命运,是古往今来通用的道理。未来大明最有权势的宦官机构司礼监,里头的人员必须有内书堂读书毕业的学历。

胡善围经过内巷的时候,正好遇到内书堂小宦官们放学排班题诗。

第231章 中年危机

放在以前,这些内学堂小宦官放学就像现代上班族周一上班似的,根本没有即将迎来休息时间的轻松感,上班和上坟的心情是一样沉重。

因为教学的翰林要随机出题,考他们诗词——这些在上课又很少讲,上课多以《大学》、《中庸》、《论语》、《大明律》等明经和典章制度为主,诗词训练只是副科中的副科,就像高三时的体育课,学习时间被严重挤占了,所以只能在放学后自己琢磨。

缺乏训练,自然反应就慢了。翰林学士们对这些小宦官的诗词要求不高,只需注意对仗和韵脚,对于用典考据不做要求,纵使如此,在刚刚开始排班题诗时,很多人做不出来,被整排人殴打奚落——辱骂有辱斯文,翰林学士们自诩清高,不准骂脏话。

所以以前在放学时间的内巷,总是会响起啪啪扇耳光的声音,起此彼伏,像是放炮仗。

这些小宦官挨打之后,放学回去发奋读书,头悬梁锥刺股屡见不鲜,他们本身就是经过层层筛选出来的头脑灵光的聪明人,此番经历侮辱,激发斗志,学习就是他们的命,拼尽所有去谋个前程,否则一辈子都要在宫里打杂。

很多小宦官和年纪大的太监想进内书堂都不能够呢,这是宝贵的学习机会。

日复一日,魔鬼式教学训练有了成果,半年后,小宦官们黄昏时候放学,就是正常轻松的放学场景了。

排队作诗,如今正值深秋,秋雨绵绵,枫叶坠落,翰林学士以枫为韵,从第一个小宦官开始,击鼓传花般,一个做完,另一个赶紧接上。

胡善围是爱书之人,今日恰好撞见内书堂排班题诗的场面,便弥足倾听。

小宦官们虽临时所做诗词赏幼稚粗浅,有时候为了凑韵而瞎填词,但胜在没有匠气,偶尔有佳句。

没有人接不上,“必群打诟辱之”的场面不复存在。

这群小宦官将来毕业,先去内书堂“写字”,抄写公文。

胡善围当年也是自己藏的抄书匠,一年不知用秃多少支笔。看到他们,恍惚看到当年的自己。待小宦官们全部题诗完毕,原地解散时,胡善围回过神来,朝西安门而去。

一个眼尖的小宦官认出她的背影,不知从那里摸出一把油纸伞,跟了上来,朝她行礼,殷勤的举着纸伞,“奴婢送胡尚宫去西安门。”

宫中凡是官奴,不分男女,都自称奴婢。

到了黄昏,秋雨如浓厚的雾气,无声无息,胡善围的头上的乌纱帽润湿了,她回头一瞧,觉得有些面熟,但叫不出名字来。

小宦官尴尬一笑,高高撑着雨伞,“奴婢王振,在东宫服侍,被选入内书堂。那天奴婢沐休日在东宫当场,不慎传错话,导致解大人误入太子书房,奴婢被绑到慎刑司受罚,若不是胡尚宫去传唤奴婢,奴婢早就被打得体无完肤了。”

王振,听到这个名字,胡善围猛地想起来,那天东宫出了这么大事情,为了搞清楚过程,查清真相,胡善围要宫正司去了二十四监的慎刑司去提人——宦官系统是二十四监,由司礼监掌印太监郑和统领,效力皇帝。

女官系统是六局一司,由胡善围统领,效力后宫之主皇后,目前是张贵妃代掌后宫。

两个系统相互独立,重合的功能互相协作。

比如皇帝二十四个玉玺,由六局一司的司宝女官黄惟德保管。司礼监需要用印,则派太监去黄惟德那里把印玺要出来,称之为“请宝”,女官负责保管,司礼监负责盖章,两权分立,互相监督。

那天提审王振的时候,他已经被掌嘴十来下,嘴唇都打肿了,灰头土脸,吓得面部僵硬,瘦小的身躯吓成小虾米,抱头蜷缩在地上,瑟瑟发抖。

解缙中了圈套,还能保住一命,发配交趾,继续当官。他怎么知道堂堂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大人为了给解缙挖坑,居然会骗一个小宦官呢?

小宦官在刘大人眼里,如地上蝼蚁一般,说踩就踩,死就死了,谁会在乎一个小宦官的死活?

问年龄只有十二岁,和阿雷一样年纪的孩子,胡善围动了恻隐之心,命人将小宦官送回慎刑司,莫要再打他。

胡尚宫的面子,慎刑司是要给的,何况所有人都明知他是无辜被利用的,没有继续用刑,还给了他红肿的嘴巴上了药。

现在小宦官身体康复,看起来是个聪明俊秀的男孩子,和那天惊魂失措时大有不同。

胡善围顿首,“是你,你从慎刑司出来了。”

王振向东宫方向行了一礼,充满感激之色,“是太子派人把奴婢弄出来的,和三保太监打了招呼,要奴婢继续在内书堂学习,奴婢才有今日。”

胡善围心想,太子这一招很是高明,从此以后,这个小宦官就忠心太子,胜过忠于二十四监了,慢慢的收买人心。

胡善围随口问道:“内书堂今日讲了些什么书?”

小宦官恭恭敬敬的说道:“高祖皇帝的《皇明祖训》,还有《文献通考》。《皇明祖训》要背熟,明日早上要抽查背诵。”

这和胡善围初进宫的时候差不多。

胡善围问:“读书累吗?”

“累。”小宦官又道:“不读书更累,还总是被人欺负、蒙蔽、哄骗,奴婢发誓以后再也不让自己步入那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困境了。都是无知惹的祸。”

胡善围心有所感,当年她被逼改嫁、被继母虐待、被街坊邻居指指点点,取笑她老姑娘嫁不出去,绝望之时,也是曾经读过的书给了她一条生路,考中女官,从此步入另一番天地。

一时到了西安门,早有锦衣卫和车驾在门口等待,接胡善围回家。

小宦官只顾着给胡善围打伞,身上的袍服都湿透了,临上车时,小宦官说道:“胡尚宫救命之恩,他日王振当涌泉相报。”

胡善围看着小宦官双目压抑的野心,就像看着初进宫的自己,未来的路还很长,谁都不知道未来迎接自己的是棺材还是官位。

想着初进宫时,曹尚宫跋扈嚣张,不可一世,事事为难她。范宫正绵里藏针,谨慎小心,一手栽培了她。

三十多年过去,范宫正坟墓旁边的两颗青松都长的老高了,曹尚宫还在扬州养老,逍遥自在,每次写信给胡善围报平安,笔力似乎能戳穿信纸,一副我还能活五百年的样子。

世事无常,等迁都之后,我就退休不干了,胡善围心下感叹,回眸一笑,说道:“好,苟富贵,勿相忘。”

胡善围在锦衣卫的护送下回到家里,沐春在饭桌前等着,阿雷却还没回来,自从阿雷迷上了航海和造船,她经常到二更才回家,晚饭就在宝船厂那里解决。

沐春很是失落,和胡善围一起吃晚饭的时候,吃着最喜欢的火腿,却觉得食之无味,放下筷子,叹道:

“善围,我是不是老了?阿雷不再像以前那样崇拜我、愿意和我玩了,郑和太监满屋子的航海图和航海日志远比我有吸引力。她经常拿回家抄写临摹,可是我看都看不懂。”

沐春也不能免俗的遭遇中年危机。老婆孩子都有工作,就他在家里无所事事,第一年还好,觉得舒舒服服,简直不要太爽,到了第二年,尤其是阿雷去宝船厂,沐春“空守闺房”,快要望眼欲穿成“怨父”了。

胡善围也跟着放下筷子,“我们一起去宝船厂,接阿雷回家,明天我沐休,你想去哪里玩?”

“好啊!”沐春立刻满血复活,“我们一家三口去打猎吧,秋天正是山里野物肥美的时候。好久没骑射了,手艺都要生疏啦。”

胡善围是个宠夫狂魔,宠溺的看着丈夫,“好,都依你。”

临出门之前,沐春从箱子里翻出一件冬天才穿的大毛衣服,“一阵秋雨一阵凉,现在晚上和冬天没什么两样了,湿冷入骨,给阿雷多穿点。”

胡善围故意板着脸,“那我呢?阿雷冷,我就不冷了?”

沐春嘻嘻笑着抱着妻子,“我就是你的大毛衣服。”

两个年龄相加都快九十岁了,还能说着土味情话。

夫妻两个低调的后门出去,马车驶入宝船厂,里头正在修建一艘大船的龙骨,在绵绵细雨的夜色下,龙骨就像一只远古巨龙的骨骼,褪去皮肉,露出骨骼构架,自有一种不可侵犯的威严之感。

这是胡善围第一次来到宝船厂,很是震撼,知道的晓得是船,不知道恐怕会误会这里正在造一座宫殿。

沐春说道:“听阿雷说,这艘大到可以跑马种菜,就像一个好几进的大宅子。”

沐春一叹,像是服输,又有些不甘心,“阿雷长大了,以前的那些小玩意无法吸引她,她到了想要做出什么成就的年纪。我想我已经完成了陪她玩耍的使命,是时候放手了。”

说完,一股心酸涌上心头,幸好胡善围及时的握着他的手,安慰道:“孩子大了,都要飞出巢穴,一枝一叶的建造自己的窝。到最后,都是老夫老妻互相陪着对方,走到生命最后一刻。”

沐春反握着胡善围的手,将心酸压制下去,“我要在阿雷嫌弃我之前先放手,我才不当那种讨人嫌、只晓得控制住子女、只顾自己痛快的家长。”

沐春有些小委屈的说道:“我以后再也不等阿雷回来一起吃饭了,哼!”

沐春到了这个年纪,还是别扭性子,也就胡善围能够忍他,哄他,“好好好,我也不等她。我们两个一起吃,她要是回家吃饭,要厨房开火单做去。”

沐春举手表示赞同,想了想,加了一句,“四菜一汤还是要保证的,阿雷正在长身体哩。”

到底舍不得女儿。

胡善围晓得沐春的小心思,不戳破,夫妻两个携手走向阿雷办公的书房,里头灯火通明,应是在赶工。

快到门口时,沐春对着胡善围嘘声,“我们小点声,出其不意,吓她一跳。”

也就沐春一把年纪能干出这种不要脸的事情来。不过,只要不涉及底线,胡善围愿意宠着丈夫,“好。”

老夫老妻做贼似的,蹑手蹑脚走到门口,秋风秋雨冷煞人,门窗皆是紧闭的,木制房屋隔音一般,因而两人可以清晰的听见里头的声音。

“不要不要,我说不要了。”是阿雷的声音。

“这怎么够呢?你是晚饭夜宵一起吃,给,努力加餐饭。”是个变声期男子沙哑的声音。

沐春立刻变了脸色,拳头一紧,强壮的身体往里头一撞,门开了,“什么人!”

听到门口的动静,里头那人刷的一下抽出一把环首刀,将阿雷护在身后,“谁——沐伯父?”

正是汉王世子朱瞻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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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子殿下?”沐春问:“殿下怎么在这里?”

“给阿雷姐姐送晚饭加夜宵,宝船厂的饭不好吃。”朱瞻壑收刀,呵呵一笑,很是自来熟的搬出两张椅子,“沐伯父,胡尚宫,坐,这里还有赤豆汤圆,要不要来一碗,暖暖身子?”

沐春一愣:这小子怎么回事?一副主人家招呼客人的做派,这里是我女儿的地盘啊。”

阿雷盛了一碗赤豆汤圆,递给沐春,又盛了半碗,递给胡善围——她晓得胡善围怕发福,不敢多吃。

胡善围问朱瞻壑,“这么晚了,殿下怎么还不回汉王府?”

朱瞻壑说道:“父王又教训我了,我不耐烦听,跑出来了,找个父王找不到我的地方随便对付一晚,等明天宫门一开,我躲到宫里去,父王总不能把我从宫里揪出来。”

永乐帝亲征,没有爷爷的袒护,朱瞻壑的日子明显不好过起来。

沐春可没有胡善围这样和声细语的,冷冷道:“所以殿下就躲在阿雷这里了?”

还好意思说在这里凑合一晚!

阿雷答应了吗?

我答应了吗?

这个混账东西!活该被汉王打骂,打的好!打得他出不了汉王府才好呢。

朱瞻壑摇头,指着满屋子的图纸,“这地方太乱了,怎么睡人呢?我待会去郑和太监的屋里睡。”

哟,还嫌弃上了。护女狂魔沐春上线了,说道:“这里怎么乱了?我分明看着乱中有序,好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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