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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那壶鸩酒要是真的到了太子妃吕氏肚子里,范尚宫说不定还活着。
胡善围袖子里笼着吕太后给的名单,她当时说梦话都是这句内官不得干政的宫规,可是十五年后,她才明白,身为内臣,怎么可能真的不干政?
京城是大明的心脏,而后宫则是心脏中的核心,大明名利场的顶端,在后宫当差,每日和帝后、太子等大明权力核心人物打交道,怎么可能对政治没有影响?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宫变震荡,夺嫡争储,身为女官,后宫大管家,怎么可能只是一个背景人物?
只是出于身份特殊,她不能史书中留有姓名罢了。
反正干政不干政都有危险,那就干政吧。
范尚宫聪明一世,谨小慎微,见风使舵,总是会准备挡箭牌,以方便推出去当炮灰,机关算尽太聪明,最后不也在沉船里,看着浸入的江水漫过身体,在绝望时死去吗?
为什么女官就一定要受制于人、当炮灰或者牺牲品?
我们也是人,也是有感情、有各自立场的人,我们是打理后宫的工具,但不只是工具。
女官也可以利用自己特殊的身份,在各股势力里游刃有余、运筹帷幄,在政治必将遭遇大变时,发挥自己的作用,达成自己的诉求和利益。
女官不能总是被动的接受君命、完成君命,然后被政权交替时的洪流残忍的绞杀在历史前进的巨轮中。
胡善围决定改变这个局面。
看着冰冷的铁碑,胡善围渐渐找到了自己要走的路,一股久违的力量觉醒了,就像初进宫时的时候那样,充满了斗志和力量。
胡善围摸了摸袖子里的名单,一个借力打力的连环计在脑子里形成了。
之后,连日秋风秋雨,太阳就像初嫁的新娘,害羞的闭门不出,偶尔赏脸,也是用云朵做的帕子犹抱琵琶半遮面,屋子里潮得被褥都能挤出水,睡觉前,宫女们都要用熏笼烘一烘被子。
突然一日,一阵强北风袭来,吹散了笼罩天空已久的乌云,微弱的晨光中,宫人拿着扫把打扫东西长街,却像似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蓦地定住了。
天亮后,得到消息的马皇后赶到西长街,胡善围已经到了,命令宫人封锁了整条西长街,从其他地方绕路。
西长街的路基被雨水泡软了,出现塌陷状况,一夜之间出现了六个大小不一的坑洞,有的坑洞齐腰深,有的似乎深不见底,就像一口井,里头是浑水。
后宫被雨水浸泡后出现地陷是历史遗留问题了。
由于南京城看似扭曲的城池是为了对应天上的北斗七星和南斗六星星象连线走势,北斗加南斗一共十三颗星星,正好对应南京城的十三道城门。
大明皇宫位处象征帝星的紫微恒上,以达到天人合一的绝佳风水效果。而这里曾经是燕雀湖,当初高祖皇帝为了这块宝地,填湖造地的工程甚至比地上的皇宫还费人力物力。
高祖皇帝乃是一代雄主,开国之君,他认为人定胜天,填个湖不成问题。但是大自然也有她自己的脾气,老娘好好的一个湖,千百年来都是个湖,突然把老娘给填了,还在上头建房子把老娘压得死死的,真以为老娘好欺负吗?
于是后宫地基每年都在下沉,中间低洼,两边高,只要遇到雨天,雨水往后宫倒灌,后宫简直可以看海了。
这次出事的是西长街,年轻力壮的内侍推着碎石木桩等物驾轻就熟的回填坑洞,但是最深的那个坑洞不仅没有回填,反而在上头搭了一个木架子,木架上悬着一根绳子,有人在里头打捞东西。
没错,就是高祖皇帝亲笔所书的“内臣不得干预政事,预者斩”十一字铁碑。
毕竟是先帝爷的东西,胡善围不敢自专,请了马皇后过来。
“捞上来没有?”马皇后问道。
胡善围摇头,“这个坑太深了,里头还有积水,目前为止,下去潜水的人都没有找到铁碑的痕迹,可能已经沉到湖水淤泥里头去了。下一步微臣打算命人先抽干坑里的积水,再往淤泥下面挖。”
马皇后亲自捡了一块石头,往深孔处投掷,咚的一声,仿佛泥牛入海,“竟然如此之深?”
胡善围说道:“刚才试过了,最长的竹竿都打不到底,这个坑比水井还深。”
马皇后看着坑坑洼洼的西长街,“这条街是贯穿西六宫的主道,日夜都有禁军巡逻,若一直这样圈着,终究不便,抽水寻石碑太耗时间,还不一定能够找到。重铸一块铁碑取而代之吧,把坑先填起来,修好道路。”
“娘娘英明,微臣这就吩咐去办。”胡善围应下,又指着到处远处的长春宫,“长春宫也出现了地陷,房子没塌,但已经成了危房,微臣已经吩咐守屋的宫人搬离出去,以免将来出人命。”
前朝嫔妃除了张太嫔,全部殉葬,目前东西六宫只有翊坤宫和延禧宫住着建文帝两个并不得宠的嫔妃,其余全部空置,留了几个老宫人看守房子,冷清的几乎白日都能闹鬼。
马皇后点点头,“人命关天,胡尚宫做得对。”
胡善围说道:“宫里地陷越来越频繁了,现在秋高气爽还好,一旦到了冬天雨雪,还有春天的梅雨季节,还会更厉害。总是这样缝缝补补的终究不是办法,得想个长久的法子,解决地陷的问题。”
马皇后一筹莫展,“皇宫只有三十一年就破败到这个地步,纵使高祖皇帝也始料未及,听闻高祖皇帝还想过迁都,重新则风水宝地建皇宫。可是皇上刚刚登基,不忍劳民伤财,只能先凑着住。幸好后宫人口简单,只留几个完整的宫殿,也足够住了。”
洪武朝后宫庞大,一个宫殿住着好几个,甚至十几个嫔妃挤在一起。建文朝就不一样了,小妾规模估摸连地主的小院都赶不上。
胡善围说道,“既如此,后宫服侍的人也要削减,人一旦闲到无事可做,就会无事生非。”
马皇后点头道,“本宫也有这个想法,劳烦胡尚宫着手办遣散宫人一事。”
建文帝在前朝听到这个消息,关心高祖皇帝立的铁碑,连忙宣胡善围觐见。
胡善围详细说了西长街的情况,“……皇后娘娘爱惜民力,西长街又那么重要,就命填平坑洞,重铸铁碑。微臣已经要工匠日夜修补,三日之后,西长街可恢复通行。”
建文帝忧心忡忡,“地基脆弱,缝缝补补不是长久之计,天天拆东墙补西墙,也有失皇家体面。看来大明不是迁都,就是重勘风水宝地另建皇宫。”
朝廷为了迁都还是搬家争吵不休时,朝野内外流言蜚语盛行:后宫频频地陷,甚至连高祖皇帝亲自立的铁碑都沉到湖底,这是高祖皇帝不满建文帝逼死皇叔,贬五个皇叔为庶人而发的雷霆之怒。建文帝忤逆不孝。
第178章 套中套
后宫地陷、高祖皇帝立的铁碑平地消失,陷入地基不知所踪,这是九泉之下的高祖皇帝死不瞑目,为六个儿子们鸣不平啊!
尤其是死了全家的湘王。
湘王一家子拒绝“认罪伏法”,全家关在王府里自焚,也不愿意像其他亲王一样被贬为庶民,终身圈禁在凤阳老家。
湘王朱柏,性格也如松柏一样高傲苍劲。身为高祖皇帝的儿子,他自有骄傲的资本,能文能武,“性嗜学,读书每至夜分”;在武力值上,他“喜谈兵,膂力过人,善弓矢刀槊,驰马若飞”;而且善于言谈,广纳贤能,修了一个景元阁,专门用来“招纳俊乂,日事校仇,志在经国”。
不仅如此,他的审美也是超然绝尘,“遇山水胜境,辄徘徊终日”。
还有,他信仰本土道教,自号“紫虚子”。
关键是,他信道教,还懂得择其精华,弃其糟粕,不像十哥哥鲁荒王那样搞“绝命毒师”开炉炼丹嗑药。
最后,他就藩以来,从来不曾欺压百姓,相反,他还带着藩王府的军队平定了常德的叛乱,也曾经和楚王朱桢一起平定古州的叛乱。
这样优秀的大明亲王,若在五百年后的晋江文学城里,绝对是杰克苏男主角的人设,谁能不爱?谁能不敬?
可惜老朱家好不容易出一个德智体全面发展、文体两开花、有理想有道德有文化有纪律的大明好藩王,刚过易折,就这么烧死了。
须知烧死的不只是湘王一人,老婆孩子也葬身火海,这可是建文帝正儿八经的婶子和表哥表妹啊。
削藩不是杀藩。在讲究家族血亲伦理的封建社会,要是建文帝打着杀藩的名义,无论朝野都不会有人支持他。
当初曹国公李景隆去捉拿湘王,是打着湘王“私印宝钞”的名义,这个馊主意简直比只会修医书的周王要谋反更可笑。因为大明宝钞早就因为高祖皇帝的滥印而一钱不值了,私人钱庄印的银票可以通行无阻,但是朝廷印制的大明宝钞被所有商家拒绝接受,形同白纸。
现在的大明宝钞厂所印制的宝钞仅仅作为皇室赏赐之用,只是象征性的仪式感,表示皇家恩典,没有谁会傻到用宝钞去买东西。
而且,由于印量稀少,无力维系宝钞厂正常运转,现在已经改行生产一种生活必需品——专门用来擦屁屁的黄纸了。宝钞厂的厕纸价格便宜量又足,是市面上的紧俏货。
“削藩小能手”李景隆居然用“私印宝钞”这种烂借口,简直和湘王印厕纸差不多,而且更神奇的是,急于削藩的建文帝还同意了……
湘王被逼全家自焚而死,无论民间还是朝堂都掀起波澜,但之前周王被削事件庆阳公主仗着辈分和资历说了一句劝谏的话导致被削成了庆成郡主,大家都瞅着新帝上任三把火,谁碰谁倒霉,到底是自己脑袋和富贵和重要,便都不敢再劝,都不想当出头鸟被打下来。
但是沉默并不是表示服从,积怨得不得纾解,并不会自行消失,而是以另一种方式爆发出来。
后宫地陷、太祖铁碑消失顿时成了突破口,加上有纪纲等人的推波助澜,指责建文帝违背高祖皇帝遗命、待皇叔姑姑们等长辈过于苛刻,逼死无辜侄儿,不慈不孝的声音顿时如井喷般爆发出来了。
瞧瞧,就连九泉之下的高祖皇帝都受不了了,直接以把铁碑拖到黄泉里示警,警告孙子莫要再逼死他儿子们了。
就连秦王那等丧心病狂的渣儿子,高祖皇帝都舍不得杀掉,现在好了,老朱家好容易出一个文体两开花的大明好藩王,被孙子给逼得全家自焚。
湘王藩地百姓自发提着祭品去烧成灰烬的昔日湘王府拜祭,朝中也开始有大臣为湘王鸣不平——不敢直说建文帝不慈不孝,而是指责负责削藩的曹国公李景隆罗织罪名,逼死藩王。
毕竟,要为君者讳嘛,谁都不想成为第二个倒霉的庆成郡主。
大朝会的时候,曹国公李景隆成了众矢之的,差点被唾沫星子给淹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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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李景隆也清楚,自己就是给建文帝背黑锅的,否则皇上要他有何用?骂的越惨,他就越能得到建文帝的信任。
所以李景隆最近修炼出了唾面自干的本事,偶尔回一句,“私印宝钞,证据确凿,我带兵去要他认罪伏法,并没有要逼他自尽,是他自己烧自己。”
群臣:“你为何不救,袖手旁观?”
李景隆:“当时火势甚大,谁进去都是烧死,我怎么可能让自己的士兵冲进火场送死?你行你上啊,别在这里站着说话不腰疼!”
建文帝静静的看着李景隆舌战群臣,末了,说道:“不认罪伏法,听朝廷安排,押解回京受审,陷朕于不义,是为不忠。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好好珍惜身体,却做出自焚这种不孝的行为,是为不孝,十二皇叔朱柏不忠不孝,虽自焚也不能洗脱他的罪名,赐他谥号为戾,以儆效尤。”
饶是群臣见识多广,此刻也不禁呆了:什么情况?民间沸反盈天、朝堂争得如火如荼,这个时候难道不是安抚一下,好好安葬湘王一家子吗?怎么反过来还要打一个死人的脸,给人家一个“戾”的贬义谥号?
杀人不过头点地,建文帝杀了人还要在人家脸上踩一脚,实在太狠了。
其实高祖皇帝下手也狠,但是高祖是一代雄主,朝纲独揽,起码在军事和政令上没有出大的差错,可谓是千古一帝,自有狂的资本。
可是建文帝作为守成之君,对自己的血亲都如此无情,实在令人齿寒。
建文帝也没有办法,如今这个局面,只能将错就错,一条路走到黑,道歉是不可能,这辈子都不可能道歉,他是君,皇叔们是臣,戾王用自焚这种过激的方式反抗君命,还博得人们同情,倘若不用这种雷霆的方式强压下去,刚刚有些成效的削藩就要受挫了。
不行,既然要削藩,就一鼓作气,一削到底,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让朕停止削藩的步伐。
至于民怨,民怨算什么呢?百姓还是关心自己的一日三餐,时间一长,就淡忘了,熬过这一阵子就好。
湘王成了戾王,消息传出的半个月后,自发去湘王府遗址祭拜的百姓发现,烧成一片废墟的地上多出一个铁碑,上面写着“内臣不得干预政事,预者斩。”
正是宫里地陷消失的皇帝亲笔御题的铁碑。
百姓对着铁碑跪拜,大呼:“高祖皇帝显灵了!高皇帝显灵啊!吾王冤枉,感天动地,天降神迹,朝中逆臣当道,蒙蔽君王,进谗言,导致贤王蒙冤受屈,被逼自焚。”
消息传到京城,建文帝召见胡善围,“胡尚宫,朕派去荆州的太监说,铁碑和沉入地基的那个一模一样,你确定那块铁碑沉进去了?”
建文帝有些后怕,如果有人故意为之,从后宫里抬出去一个几百斤的铁碑,神不知鬼不觉,这些运送铁碑之人,就有可能对他的生命造成威胁,谋朝篡位!
胡善围等这一天很久了。
因事关机密,书房没有其他人,胡善围整了整衣裙,跪下请罪,“皇上,微臣有罪。”
建文帝难以置信的看着胡善围,“是你……你把铁碑弄出去的。”
胡善围干净利落的承认:“是,但又不是,铁碑已经沉了,湘王府废墟上的那个假的,故意做旧。”
建文帝深吸一口气,问:“何人指使?”
胡善围说道:“微臣……不敢说。”
虽说不敢说,但是胡善围抬头,并不逃避建文帝审视的目光:给你一个眼神,你自己体会。
建文帝脑子里第一个念头就是藩王,但是从胡善围奇怪的、带着怜悯之色的眼神来看,他很快改变了主意。如果是藩王,胡善围肯定不会如此淡定。
胡善围鼓励他继续向下深想,因为自己一步步推理出来的结果,远远比别人的直接告诉答案要可信。
建文帝脑子闪出第二个念头,但过于禁忌,他本能的自我排除掉,可是胡善围却朝着他微微颔首,眼神充满了悲悯。
第二个念头重新回到脑中,生根,疯长。
建文帝的声音有些颤抖,也有些嘶哑,“……是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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