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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太后故作镇定,说道:“其实也没有什么大碍,可能就是天气太热,受不得暑气,整天昏昏沉沉的没精神,现在到了八月份,天气凉快,也就好了。以后胡尚宫不用每天都来看哀家。”

“哪能呢。”胡善围故作亲热,“如今宫里加上太后都只有八个主位,那些熟面孔都随着高祖皇帝去了,微臣很是寂寥,以后但凡有空闲,便来找太后说话。”

吕太后眼神越是闪烁,胡善围就越觉得她可疑。

你这是恐吓吧!吕太后的小心脏快要受不了了,端起茶盏喝茶掩饰慌乱。

这时慈宁宫的宫人也捧上新茶给胡善围,并端上茶点。

吕太后:谁要你端茶送点心的?本来坐坐就走了,现在又吃又喝,我要熬到什么时候?这么没有眼色的东西,明天就赶你走!

胡善围慢斯条理的喝着茶,赞道:“还是太后这里茶好。”

吕太后忍住翻白眼的冲动,违心赞扬马皇后,“皇后娘娘孝顺,有什么好的首先送到慈宁宫。”

有了上次教训,吕太后深知儿子把马皇后放在心尖上,舍不得妻子受委屈,现在她说什么也不敢对外头嚷嚷马皇后的过失了,只说皇后的好处。

胡善围说道:“皇后娘娘仁孝之至,范尚宫下葬时,还赐了好些东西。”

吕太后一听范尚宫,瞳孔猛地收缩,放下茶盏,叹道:“范尚宫为宫廷效力多年,突然遭此横祸,哀家也为之心痛啊。只望刑部的暴尚书早日找真凶,范尚宫九泉之下也可以瞑目了。”

胡善围心想,暴尚书本事再大,能够查到宫里头来吗?

胡善围也放下茶盏,说道:“今日天气好,恰逢太后身体康复,微臣就陪太后出去走走,听刘司药说老人家不能总是坐着不动,每天都要出门遛弯,到微微出汗最好。”

吕太后忙摆手,“哀家今日有些乏累,还是改天吧。”

胡善围大惊,“这一大早的太后就乏累?那里不舒服了?微臣这就把刘司药叫过来给太后看看。”

吕太后实在不想再“病”了,忙说道:“哀家已经痊愈,只是昨晚没有睡好,走了乏,只睡了两个更次,这会子想要补眠。”

胡善围毫无眼色,像个钉子户似的坐在绣墩上,“晚上走了乏,白天就更不能睡了,否则昼夜颠倒,长久下去,终是不妥,不如微臣陪太后走一走,说说话,把瞌睡赶跑了,等到中午歇个午觉。”

胡善围每日都打拳强身健体,力气大,几乎把吕太后半拉半请的弄出了宫。

这真是老天派来惩罚我的克星!

吕太后其实一点都不老,今年才四十二岁,只比胡善围大四岁而已,再装下去不好看,只得半推半就的跟着胡善围去了御花园。

秋天赏菊,不过此时菊花还没开放,只有花骨朵,倒是池塘里的一盏盏睡莲开的正好,两人就在池塘边漫步。

太后出行排场大,捧香的、撑着罗盖的、捧帕子的、奉茶的、拿着备用衣服的、浩浩荡荡,足足有五十余人,再加上胡善围的随从,场面很是热闹,只是六十多人游池塘赏睡莲花,除了脚步声,一声咳嗽都不闻。

胡善围扶着吕太后,态度谦卑恭敬,可是吕太后战战兢兢,走在池塘水榭游廊,踩着平稳的木板,吕太后总觉得下一步就要被胡善围推到水里了。这不像走在游廊上,倒有些像走在薄冰上了。

然而,并没有。

沿着池塘走了一圈,胡善围都稳稳的扶着太后,遇到喜欢的睡莲花,便要池塘里的船娘采了上来,献给太后。

终于到了凉亭,吕太后松了一口气,胡善围对着随行的众人说道:“你们看,走了一圈,太后是不是精神了许多,步履都轻快了呢。”

众人都称是。

胡善围一笑,“看来真的管用,微臣送太后回慈宁宫,等太后歇过午觉醒来,微臣再去陪太后散步——如今宫里只有八个人伺候,微臣清闲的很,只要天气好,每天都来陪太后散步。”

一天来两回?每天?

人家散步要体力,你散步要命啊!

吕太后有些吃不消了,两人在凉亭歇脚,吕太后屏退众人,“哀家三年没见胡尚宫,说些体己话,你们都退下。”

胡善围也示意手下退下。

众人一散,一阵秋风吹来,裹挟着池塘里的水汽,让凉亭的温度立刻降了许多,胡善围贴心的为吕太后披上一件鸟羽织就的大氅,这件大氅之轻柔犹如天上的云朵,明明那么轻,落在肩膀上的那一刻,却犹如被爱人拥入怀中,暖暖的。

吕太后是爱美之人,不禁摸着柔软细腻的衣料,“这件大氅不是凡品啊。”

胡善围开始系大氅脖间的带子,以防秋风卷走大氅,“可不是吗,这是当年孝慈皇后赐给范尚宫的,后来微臣第一次当差,赐《赵宋贤妃训诫录》给皇亲国戚,头一个赐给燕王府,那天下小雨,传闻燕王妃将门虎女,性格彪悍,微臣心里没底,有些胆怯,范尚宫就把这件羽毛衣送给微臣,壮胆之用。”

“这件大氅轻柔,还能当雨披,只要不是大雨,雨水落在上头,就像落在荷叶上似的,只需轻轻一抖,雨水滚落,片雨不粘身。”

胡善围说完最后一个字时,猛地一扯带子,往吕太后咽喉处扑过去,吕太后吓得一股气堵在咽喉,上上不去,下也下不去,就像上吊似的。

幸好带子往下滑了滑,在锁骨处停下。

吕太后的心脏像是被打了一拳,脸色发白,捂着胸口,“你莫要惺惺作态了,哀家知道你还记恨着以前造谣你和纪纲有染之事,现在又怀疑哀家和范尚宫之死有关。你对哀家有成见,哀家百口莫辩,但是你回宫之后,也瞧见了哀家的现状,哀家现在无权无势,没有人听哀家的话,甚至被你一个尚宫玩弄于手掌之上。”

“胡尚宫在宫廷十五年,见惯大风大浪。你觉得就凭一个像泥菩萨似的被皇上皇后供奉在慈宁宫的太后,有能力做出跟踪范尚宫、江中沉船、反锁房门的事情来?”

“哀家以前在宫里的那点势力,早就在三年前在洪武帝朝的时候,被先帝剪除干净了。这三年来,哀家在东宫养病,足不出户,东宫的旧人全部被范尚宫给调换了,全是先帝爷的眼线,哀家现在就是个没有爪的螃蟹,伤不了别人。你若不信,就去看尚宫局各宫人员的履历,当年高祖皇帝的手段你是很清楚的,东宫旧人全部赶走了,现在东宫都是当差只有三年的新人,哀家骗不了你。”

胡善围当然以前看过了,不过,吕太后是太子妃的时候,或许无法收买宫人为她卖命,但是她成了太后,一切就不一样了……

吕太后见胡善围不信,连忙继续撇清自己,“真的不是哀家杀的范尚宫,胡尚宫若不信……哀家就告诉你一个要命的秘密。”

吕太后凑在胡善围耳边说道:“先帝临终前,曾经要范尚宫秘密赐给哀家一壶鸩酒,要把哀家一并带走。”

一听这话,胡善围才有所动容:是的!我就知道凭高祖皇帝的性格,怎么可能放过吕太后这个隐患!

吕太后继续说道:“但哀家没有喝到鸩酒,胡尚宫应该明白这其中发生了什么事情。是皇上阻止了,哀家糊涂,但毕竟是他的母亲。”

“哀家的确想要除掉范尚宫,可是哀家有心无力。至于谁动手杀了范尚宫——胡尚宫冰雪聪明,不需要哀家明言了吧?”

第174章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胡善围立刻明白了吕太后的暗示:那就是说范尚宫是建文帝动手杀的。

胡善围离宫三年,范尚宫接任,范尚宫的作风向来以铁腕著称,当年锦衣卫那么嚣张,指挥使毛骧在范尚宫手里也没讨到什么便宜。

所以,高祖皇帝下令,将东宫人员全部换血,彻底斩断太子妃吕氏和外界的联系,那么范尚宫就一定能做到“坚壁清野”,将吕太后的势力弄得片甲不留。

所以,当高祖皇帝下令范尚宫赐鸩酒,吕太后是没有任何能力反抗的——只有一个人有能力半路截胡哪壶鸩酒,那就是建文帝。

范尚宫有铁腕的一面,也有圆滑的一面,这和有时候一根筋的胡善围是不同的,如果建文帝遇到的是胡善围,根本没有谈判的余地,胡善围赐酒,这酒就一定能到太子妃肚皮里。

而在那种新旧帝王更替之际的敏感时期,根据胡善围对范尚宫的了解……范尚宫会在新君的威压下妥协。

这就是范尚宫在新君登基之后立刻辞官、并且混在平民中间乘坐商船离开京城的原因,因为这是个要命的惊天大秘密。

所以,吕太后的话至少有一半是真的。那就是范尚宫在建文帝的威慑下放弃了执行高祖皇帝的遗命。

至于后半句,范尚宫是建文帝所杀,胡善围存疑。

胡善围说道:“如果真如太后所言,太后死里逃生,入主慈宁宫,岂能放过范尚宫?在宫里都是范尚宫的眼线,太后想动手,但有心无力,无法动手。可是出了宫就不一样了,吕家是百年大族,从宋朝起就是大官,祖先吕文焕是宋朝名将,你们吕家虽在元朝转换门庭,成了书香门第,但是武力的家学渊源还是有的,否则也不能在宫外襄助太后,让当今皇上也有吕家一半的血统,吕家跨越宋元明三朝而不倒,反而越爬越高,家族动手弄死一个出宫的尚宫,又有何难?”

“何况,我在宫里打听到,自从高祖皇帝驾崩,范尚宫就病了,且一病就是两个月,宫务废弛,一心只想出宫养病。太后完全可以在这两个月东山再起,拉拢自己的势力,和宫外吕家传递消息,等范尚宫一出宫,他们就动手。”

“毕竟范尚宫若死在宫里,不免引人怀疑,但死在外头,尤其是制造意外事故死在长江里,和沉船一起消亡,太后就能撇清干系。”

“只是太后没有料到,我会堆一座银山,召集大明各路水鬼去长江打捞沉船和范尚宫遗骸。原本密不透风的谋杀被我捅破了。”

听到了这里,吕太后也不禁露出钦佩之色,“精卫填海、海底捞针只是传说,没想到你不仅敢想,还敢做,把长江水都筛了一遍。哀家这辈子只服过两个人,一个是高祖皇帝,一个就是胡尚宫你了。想当年你进言改变孝制,说‘从来如此,便对么”,哀家心有所感。”

“哀家从东宫一个小妾到太子妃,就是不服气、不服命,当时东宫太子妃常氏出身高贵,还育有两个嫡子,若是一般人,早就歇了心思,但是哀家就是憋着一口气,朝着不可能的方向努力,终于成功了。”

吕太后神色变得柔和,反过来拉着胡善围的手,“其实哀家与你有很多共同点。哀家不惜自爆其短,吐露这个要命的秘密,这就是哀家的投名状,以表示与胡尚宫暗地结盟的诚意。”

“与我结盟?”胡善围隐约觉察到了吕太后的想法,顿时大惊:吕氏还真一如以往的敢想敢做啊,纵使现在犹如困兽,也没有熄灭她的野心。

胡善围佯装不知,“太后,您累了,这种糊涂的话以后千万别说。”

吕太后却冷笑道:“天不怕地不怕的胡尚宫也有不敢做的事情?你回宫不就是为了查清范尚宫之死的真相,严惩凶手吗?范尚宫死的那么惨,你不想为她报仇?我现在把这一份大礼送到你面前,你不敢接?胡尚宫,你让我太失望了。”

其实吕太后并非被胡善围吓破胆子了。相反,帝后都不喜、在宫里举步维艰、已经穷途末路的吕太后是想借着与胡善围共享秘密,而把胡善围捆绑在自己这条船上。

收买几个小兵小卒有何用?要做买卖,就搏一把大的!吕太后一生算计,没有那么容易认输,她想要利用胡善围翻身。

吕太后如此笃定,胡善围半信半疑,“太后的嫌疑比谁都大。”

何况,建文帝是她亲儿子啊,母子那有隔夜仇?吵吵过一阵子,还是会和好的。否则,建文帝也不会冒险中途拦截赐给亲娘的鸩酒。

“哀家生了三个儿子,大儿子不听话,忤逆不孝,哀家还有两个听话的儿子——试问天下谁人不想当皇帝?”吕太后突然变脸,咄咄逼人,宝刀未老,一扫刚才萎靡不振的状态,双目迸发出杀气来!

“哀家忍辱负重、含辛茹苦把长子养大,培养成才,为他做下各种阴损之事,扫除障碍,他什么都不需要做,只要当一个才子,当一个孝顺儿子和孙子就行了。连民间都说养儿防老,哀家付出那么多栽培他图什么?”

反正胡善围也知道这个秘密,拉到一条船上了,量她也不敢嚷嚷出来,吕太后实在憋不住,怨气冲天:

“不就图他一朝登基,哀家成了太后,光宗耀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享受朝野膜拜,万民臣服,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快感,舒舒服服的安享晚年,出一出早年在东宫当妾时的窝囊气吗?”

提起长子,吕太后就像在说一个仇人,“可是他当了皇上,就不是以前听话孝顺的儿子了。皇后才是他的命,嫌弃老母亲目光短浅、碍手碍脚,扯了他后腿。哀家不过求他给过世的外祖父封个承恩公的虚衔,他当时就要答应的,结果皇后为了装贤惠,拿着孝慈皇后不肯给家人封爵把哀家给怼回去了。”

婆媳之间积怨已深。吕太后猛倒苦水:

“皇后出身小门小户的,她亲爹是个穷秀才,封个弼马温就谢天谢地,心满意足了。而哀家的父亲曾经官至户部尚书,朝中实权的一品大员,这能比吗?马皇后小富即安,她们马家能满足现状,我们吕家岂能服气?皇上也不想想,他有今天,还不多亏了吕家暗中襄助?”

马皇后的父亲封了太常寺卿,太常寺管着马匹,偏偏又姓马,彼时《西游记》戏剧风靡大明,孙悟空被天庭招安,封了个养马的官,叫做弼马温,所以吕太后把马皇后之父马全贬称为弼马温。

现在吕太后撕去了伪善的面具,坦白展现自己,胡善围发现……太后居然还挺有幽默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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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太后说的……好像也有一些道理?建文帝做事太绝了,没有弹性。都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现在好了,不仅吕家这些鸡犬没有上天,就连自家皇族也被他削得一塌糊涂。

皇上自称寡人,可是自称寡人和把自己变成六亲不认、尽往自己身边的亲人们捅刀子、被两边的亲人们一起孤立的真正的寡人是两回事啊!

你吃肉,也得让周围的人喝碗汤啊,连汤都喝不上,人家为谁辛苦为谁忙?这有违基本的人性,谁都不是圣人。

吕太后见胡善围有动容之色,连忙趁热打铁,“哀家和胡尚宫以前有过节,是哀家不对,哀家错了,哀家不该造谣你和纪大人——你也莫怪哀家多疑,那时候你和纪大人真的很暧昧,男不娶女不嫁,站在一起就像一对,做什么大事都在一起,纪大人还救你那么多次——”

胡善围一记眼刀杀过去:你说话注意点,我现在是有丈夫有女儿的已婚女人!

吕太后一见这个杀气腾腾的眼神,立刻犯了胡善围ptsd,忙改口说道:“好好好,是哀家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可是现在,哀家养的白眼狼皇上杀了范尚宫,你一个尚宫,能奈何得了皇上?皇上杀了就杀了,就像碾死一只蚂蚁一样。不仅如此,你还要替哀家、替皇上保密,因为皇上一旦知道你知道这个惊人大秘密,他也会像杀范尚宫一样……”

吕太后凑近过去耳语道:“杀了你。”

胡善围顿时彻骨深寒!

如果吕太后说的是真的,建文帝真的会杀了她。因为这件事如果传出去,朝野上下都知道了建文帝对高祖皇帝的遗嘱抗旨不尊,必然会被其他藩王抓住把柄,质疑他的帝位。

若是以前的皇太孙,胡善围或许还不信他能下的了手,可是现在的建文帝一上台就削了五个皇叔、逼湘王全家自焚,还有将庆阳公主削成庆成郡主,短短三个月时间,记忆中那个目光清澈、稍有些羞涩的少年就被皇权腐蚀了内心,变得面目全非。

老实说,以前高祖皇帝以弑杀闻名,胡善围都不惧他,因为高祖皇帝不会无缘无故杀人,他动手都是理智深思熟虑、权衡利弊后的结果。

但是建文帝不一样,他就像个玩火的孩子,初次尝到点火的乐趣,不知道点火的后果,肆无忌惮的到处点火,没有理智,不考虑后果……或者没有本事准确预测到后果,总是想当然,也没有人能够劝谏或者阻止他。

建文帝无法捉摸,一身锐气,触之者死,其杀伤力是无差别的,他没有办法像高祖皇帝那样做到收放自如。

吕太后继续循循善诱,“敌人的敌人就是盟友。皇上杀了范尚宫,将来或许还要杀你,你难道就在宫里坐以待毙?刚好哀家想换个听话的儿子当皇帝,换个孝顺的儿媳妇当皇后,给哀家的父亲挣个公爵,让他九泉之下也体体面面的。”

“哀家看不上别人,就看得起胡尚宫,只要胡尚宫配合哀家逼宫,换一个皇帝,哀家就替你报仇,保住你的性命,如何?”

胡善围只知道吕太后胆大心黑,但没有想到她会狠到连亲儿子都不放过!

看着胡善围惊讶的目光,吕太后冷冷道:“哀家早就看透了,在后宫,没有什么比权力更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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