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节(1 / 1)
很显然,鲁王府的规格已经超过了一般的亲王府,有僭越之嫌疑了。
茹司药在开封周王府修医书,胡善围去过西安的秦王府查过刘司言一行人失踪案,但无论周王府还是秦王府,都远远不如鲁王府气派,简直和凤阳皇城平齐了。
看到鲁王府这个排场,众人不约而同的把目光落在太子朱标脸上,太子的东宫和鲁王府比起来,就像个小地主的院落。
太子今年三十七岁,比以前有城府,喜怒不行于色,说道:“山东乃诗礼之乡,当初工部修鲁王府,稍高于亲王府的规格,也有为了方便迎接御驾来祭孔的原因,今日一见,果然气质恢宏。”
这下看出洪武帝的偏心了,嘴上总是各种骂鲁王,心里还是很诚实的,有什么好的总是惦记着十儿子。
山东的封地简直太完美了,风吹不着,雨淋不着,还近水楼台靠近曲阜孔府。
到了正殿,老远就听见婴儿的啼哭声。
正是鲁王刚刚满月的庶长子,还没取名字,侧妃戈氏所生。浑身缟素的鲁王妃汤氏迎接治丧队伍,身后的奶娘抱着小婴儿,如果这个孩子能够存活,将来就是这座鲁王府的继承人,鲁王府上上下下都指着小婴儿保住饭碗。
如果没有继承人,鲁王这一脉就要除爵了。鲁王府会在鲁王妃去世后关闭。
这倒不是鲁王宠妾灭妻,实则鲁王妃汤氏出身太显赫了,又时常拿出郭贵妃的赐书苦口婆心劝鲁王上进,鲁王天性顽劣,看到鲁王妃,就像看见自己亲娘,敬重大于男女之间的爱慕,因此很难睡得下去,故鲁王妃一直无孕。
鲁王妃汤氏出身名门,头脑冷静,王府风雨摇摆,现在最重要的是庶长子是否能够顺利册封世子,悲伤倒要放在其次了,太子升座,众人行君臣之礼后,鲁王妃从奶娘手里接过襁褓,递给太子,“鲁王临终之前,最舍不得儿子,他双目疼瞎了,看不见人,就要妾身把这孩子抱过去,用手抚摸他的脸庞,好似想把孩子的轮廓记在心里。”
鲁王妃哽咽道:“鲁王还说,太子大哥宅心仁厚,自幼就爱护弟弟们,做错事挨骂挨打,太子大哥总是站出来维护弟弟们,替他受罚,如今他即将离世,这孩子有太子大哥的照料,他死也瞑目了。”
鲁王妃说得如此凄清,众人纷纷洒泪,太子接过襁褓,摇头叹息,“孤这个弟弟,真是糊涂啊。”
其实鲁王死前神志不清,根本没有说这些话,鲁王妃就是想借太子之手,确定这孩子的身份。这等贤妻,出身一流,手段高明,头脑冷静,早就超过她婆婆多少倍,可惜遇到鲁王这个短命丈夫,否则鲁王有此贤妻协助,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鲁王妃跪地哭道:“如今鲁王已经走了,还没来得及给这孩子取名字。鲁王生前最敬重太子,还请太子赐名。”
孩子都抱在手里了,哇哇大哭,小脸挣的通红,很是可怜,太子素有仁德之名,不好推辞,只得说道:“侄儿的大名得请皇上来定,孤就给他取个小名。鲁王年纪轻轻就服用丹药而亡,实在荒唐,因而皇上赐谥号为‘荒’,是为鲁荒王。”
“孟子曰,人恒过,然后能改,然后知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也。这孩子襁褓中就丧父,生于忧患,小名就叫过儿吧,希望他将来引以为戒,改正鲁荒王的过失,造福藩地,带来安宁与快乐。”
贱命好养活,何况只要是太子赐的,别说过儿了,就是狗儿也是好的。鲁王妃遂接过襁褓,“谢太子殿下赐名,妾身定会好好教育过儿成人。”
太子赐小名,过儿的世子之位成了一半,鲁王府有了顶梁柱,王府上下千百人脸上不复惶恐之色。
胡善围暗中观察鲁王府众生相,心中感叹:鲁王这个王爷真是当的太失败了,众人只关心鲁王府的前途,无人为鲁王之死而伤心欲绝,甚至没有人怀疑鲁王是被人毒杀,可见鲁王平日为人。
沈琼莲评价他是个无用的好人,真是说对了,鲁王妃甚至觉得襁褓婴儿都比丈夫重要,估摸早就对鲁王死心。当丈夫当到这个地步,不能怪鲁王妃无情。
三个女官跟随鲁王妃走出正殿,太子留在正殿,安排工部的人为鲁王陵墓选址,礼部的人按照亲王葬礼的规格开始布置灵堂。
鲁王妃是认识茹司药的,如今襁褓的孩子是王府顶梁柱,不得有任何闪失,她忙请茹司药给过儿查体。
茹司药在暖阁里把过儿脱光了,从头到脚看过,测其耳朵、眼睛、还有反应抓握等等,再熟练的把婴儿松松的裹好,“襁褓这样就行了,稍松一点,不要像蜡烛似的捆成一团。小孩子能在里头自由的蠕动,不受束缚,我的儿子就是这样养大的,如今身体很好。”
鲁王妃感激不迭,对胡善围说道:“劳烦胡司言转告贵妃娘娘,茹司药亲自查验,过儿身体健康,延续鲁荒王血脉,将来大一些了,定找机会去一趟京城,给郭贵妃磕头。”
胡善围答应了,“王妃放心,我定如实转告贵妃娘娘。”
鲁王妃只操心过儿将来是否能顺利承袭亲王爵位,过儿是郭贵妃唯一的亲孙子,将来封皇后,是鲁王府的大靠山。
鲁王尸骨未寒,众人就已经向前看了。到最后,只有亲娘惦记他、寻求他的死亡真相。
不过,从鲁王府众生相、尤其是鲁王妃的表现来看,鲁王好像死的并不冤枉,他只晓得自己享乐,从来不把别人放在心上,似乎能够做出为了飘飘欲仙的快乐而加大药丸剂量,自己毒自己的荒唐事。
胡善围朝着茹司药使了个眼色,茹司药会意,走近过去,对鲁王妃说道:“贵妃娘娘毕竟是个母亲,鲁荒王之死,给了娘娘沉痛的打击,不肯接受现实,非要我们好好验一验尸身,还有炼丹房。只是这事不便传出去,好像贵妃娘娘疑神疑鬼似的,还请鲁王妃配合我们,不要外人知晓。”
鲁王妃哭道:“我有负贵妃娘娘重托,没有好好监督丈夫,酿成此等大祸,悔之晚矣。将来我把鲁荒王唯一的骨血抚养成人,必定去京城负荆请罪,任凭贵妃娘娘发落。”
鲁王妃似早有准备,拿出两把钥匙,“这一把是地下炼丹房钥匙,另一把是地窖冰窟存放鲁荒王尸身的钥匙,事发之后,我悔恨不已,千防万防,没想到他竟然……唉,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保持原状,等待娘娘派人过来,我好有个交代。”
鲁王妃也冤,她这个当妻子的,因永远“他还是个孩子啊”的不成器丈夫,活生生成了丈夫第二个娘,可是她没有办法,皇上的赐婚,汤家的荣耀,都死死压着她成为鲁王的“娘妻”。
如今鲁王一死,她并不觉得多么悲伤,反而有种如释重负、解脱之感。
鲁王妃抱着襁褓里的过儿,从今以后,她就是个真正的娘了。过儿是个真正的孩子,还可以教育成材,至于鲁荒王……一个无用的丈夫,和丧偶差不多。
鲁王妃一心一意养孩子去了,三个女官开始分工,沈琼莲换上男装,做书生打扮,“我们沈家在兖州有商行,其中就有好几个药铺的股份,我听茹司药说,所有的丹方都离不开一种石头,叫做礜石,砒霜就是从中提炼出来的,因为有剧毒,所有店铺出售的礜石都有记录的,我拿着鲁王的画像去问问,看看鲁王平日从何处购得此物。”
沈家是元末天下第一富豪,鼎盛时期素有十铺九沈一说,现在沈家因几次抄家和分宗立派分家产等等原因没落了,但瘦死骆驼比马大,沈琼莲去药铺摸底绰绰有余。
沈琼莲一走,茹司药和胡善围先去了王府冰窖。胡善围拿着钥匙,捅了好几下都没有打开。
“我来开。”茹司药说道:“我还以为你天生大胆,没想到还会怕一具尸首。”
胡善围把钥匙交给她,“我不是怕尸首,我是怕冰窟,当年去秦王府查刘司言失踪案时,刘司言他们就是在冰窖里遇害,活活拔了舌头……我一听冰窟之名,就有不好的联想,从未踏足过此地。”
言语间,茹司药已经打开了锁头,胡善围对海棠说道:“你守在外面,不准任何人打扰。前面多留几个眼线,倘若太子那边派人来给鲁王装殓尸身,想法子拖住他们。”
海棠应下,如今胡善围在后宫也有“自己人”了。
两人顺着楼梯下冰窟,初春天气寒冷,地下冰窟更冷,因为冰窟里堆满了去年冬天从湖泊取的厚冰,层层叠叠堆砌在冰窖里,就像一个“水晶宫”。
鲁王就躺在水晶宫的中间,两个长凳,一个门板,他竟独自躺在这里十四天了。
气温再低,尸首也会悄然腐烂,鲁王双目盖着两枚铜钱,唇齿轻启,露出指甲盖一点的舌头,舌尖发黑。
茹司药拿走铜钱,胡善围吓了一跳,但见鲁王双目圆睁,眼球暴起,且都是黑色的。
胡善围不禁说道:“鲁荒王死不瞑目,难道真是被人毒杀所致?”
茹司药白了她一眼,“腐气会把部分器官逼出体外,所有死人都是这样的,所谓肠穿肚烂,鲁荒王先是毒瞎了眼睛,如今他的眼球爆出眼眶,还没有滚出来,全靠着冰窖气温过低,就像黏胶似的结冰沾在上面,一旦化冻,就——”
“停!”胡善围再也受不了了,“不要再说了,你就告诉我鲁王是怎么死的。”
茹司药打开一本仵作专用的册子,叫做《尸格》,从头到脚描述尸体外观。
茹司药一边检查,一边口述,胡善围打下手,填写《尸格》“七窍流血,眼睛,耳朵,鼻子,嘴巴皆有血迹。尤其是眼球……”
“头发脱落,严重的地方出现指甲盖大小的斑秃,头发脆弱,轻轻一扯便有脱落。”
“脖子、手肘、腋窝、肚皮、膝关节皮肤褶皱处多有黑色疱疹……”
“指甲中间有一条白线,往两边扩散。手掌边缘、手指根部有谷粒形状的隆起。俗称砒庁,以上皆是砒霜中毒典型特征。猜测是五石散里的礜石过量所致。”
茹司药仔细检查鲁荒王尸身,连指甲缝都不放过,最后,将两枚铜钱重新搁在遮拦住暴起的眼球上,“按规矩,要解剖肚子查验的,但我不能破坏鲁荒王的尸身,从外观上看,是砒霜中毒。吃五石散的几乎都是这个结果,鲁荒王是急性中毒,别人是吃了十几年,甚至几十年后的慢性中毒。”
茹司药洗了手,“不过,我需要检验炼丹房里剩下的五颗丹药,看是否达到致死的计量,倘若只是普通五石散,吃了死不了人的,或许有人从其他饮食里投毒,也未可知。”
这也是郭贵妃怀疑儿子之死的主要原因,五石散要积累到致死的量,估计要等鲁王四十岁的时候才能发作,怎么二十出头就死了呢?
两人协作,给尸身穿好衣服,出了冰窟,就闻到一股焦糊之气,前方某处房屋黑烟滚滚。
“怎么回事?那处可是炼丹房?”
海棠摇摇头,低声道:“方才太子派人装殓鲁荒王尸身,我命人在一处房屋里点火,装作提水救火,把他们给泼湿了,这大冬天的,他们总不能穿着湿棉衣,他们回去换衣服,等一会才能来。”
胡善围道:“你居然动不动就放火,这样太危险了。”
海棠指着恢弘的鲁王府,“这里有九百多间房屋,半个皇宫那么大,烧一间屋子,如九牛一毛,何况屋顶都是雪水,火势早就控制住了。”
这倒也是,鲁王府可以说是大明最奢华的亲王府了。
作者有话要说:鲁王妃:我要这丈夫有何用~
第132章 绝命毒尸
鲁王的“秘密花园”只有他一人知道。
书房书架后面是个暗室,当初设计鲁王府的时候,工部的人弄了一个暗室用来存放机密文书和鲁王的宝册和金印。
但是鲁王在这里弄了些什么?各种风俗小说和艳曲,此外,还有些角先生,小铃铛等风俗用品。
九年了,还是原来的鲁王,还是原来的猥琐味道。
看到这些世俗化的东西,胡善围顿时忘记了冰窖里“绝命毒尸”的恐惧。
地下室密道就在一箱子风俗用品地板下面,点燃蜡烛,随着楼梯下去,里面却有天光,根本不用照明。
原来这个地下室有一面墙镶嵌着透明的大块水晶石,连接着书房外头的锦鲤池,阳光穿透水面和水晶石的双重折射,整个地下室似乎随着水波晃动,不用像嗑药就如梦如幻了。
地下室中间是一口青铜大鼎,地下有个烧了一半的炉子,炉子用的是耐烧的石炭(就是煤块),炉子的烟道是厚实的圆筒铁皮,直接连接到书房的地龙,和王府的取暖设施融合在一起,难怪烧了九年都无人发现。
一个书架上摆放着五石散原料配方的瓶瓶罐罐,五颜六色,有石头,也有植物类的药材,胡善围说不上名字,以及各种研末切割工具,甚至还有一架反应极为灵敏的西洋小天平,用来称重量的。
茹司药从一个铁皮罐子里拿出一根棍状淡黄色矿石,用铁锤敲击的瞬间,腾出一股怪味,“你闻一闻,什么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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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善围斗胆凑过去一闻,“蒜味,像是吃了饺子蘸大蒜和醋的酱汁,不漱口对着人说话的味道。”
茹司药将矿石放回原处,“这就是沈琼莲寻访药铺所售出的礜石了,砒霜的主要来源,用铁器敲击时会散发出蒜臭味。”
胡善围赶紧掏出帕子、不顾女官典雅大方的形象,抠了抠鼻孔……就怕吸进去礜石粉末。
“你不用担心,这点量不会伤身体。”茹司药写了一个纸条贴在铁皮罐子上作为标签,“其实礜石是一味昂贵的药材,配方得当,可以化腐生肌,救人于病痛。如果用在歪路子上,就会害人,这是人祸,礜石是无辜的。”
话虽如此,胡善围还是擦过鼻孔的手帕往地下抖了抖,生怕还有残余,讪讪道:“就像用铁器敲击,它会发出蒜臭味。用木头敲击就不会生出这等令人恶心的味道?礜石本无错处,是遇到用错的人。”
茹司药一本正经的说道:“用锡器和铜器敲击也不会生出这等臭味。和礜石差不多的东西还有蟑螂,尤其是云南那边会飞的大蟑螂,觉得恶心污秽,但是在干净的地方培育它的卵,精心喂养,成年的大蟑螂烤干了磨成粉,对治疗胃溃疡、口腔溃疡等内脏受损有奇效。”
胡善围只觉得胃里的东西上涌:求你不要再说了,我只是做个比喻而已,不是自不量力和你谈论医学……
茹司药将地下室所有能够寻到的礜石放在西洋天平上称重,记下重量。
胡善围问:“这些礜石够致死的分量吗?”
茹司药说道:“要看礜石的成色,待会我会从中随机取出五块重量差不多的礜石,研末淬炼,剔除杂质,炼出砒霜。”
“从目测来看,就这种货色,够呛能死人,不过也得分人……”
茹司药说到医药,一张嘴简直停不下来。胡善围在书架上一个青花瓷蒜头瓶里找到了五颗将鲁荒王从绝命毒师变成绝命毒尸的同款五石散。
五颗拇指大小的红色珠子摆在纯白丝帕上,有种怪异的美感。
胡善围问:“从中提炼出砒霜需要多久?”
茹司药用小刀切开一半药丸,碾碎了,闻了闻,甚至用舌头舔了一点点粉末“尝尝”,随即漱口,服用一个解毒的药丸,然后说道:
“很麻烦的,从礜石提炼砒霜的技术很纯熟了,我找个大药铺借用各种炉灶器物就行。可是这个药丸里至少掺了十几种药材,以及五种石头粉末,一样一样的剔除,药石高手都未必能做到。”
胡善围头疼:“那怎么确认鲁荒王是死于药丸里的砒霜?而不是其他的投毒?”
茹司药说道:“有个最快的办法,就是找一头和鲁荒王差不多体重的猪,把药丸掺进饲料里喂给它,看猪会不会死,猪的内脏结构和人类相似。”
猪:虽然早晚都是死,但是我选择死在屠夫刀下,至少来个痛快。
胡善围说道:“最后五颗,吃了就没有证据了。”
茹司药将药丸用隔水的油纸包起来,“既然如此,那我就辛苦一点,今天熬夜也要提炼出砒霜。”
胡善围说道:“你刚才不是说药石高手都未必能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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