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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善围看到他难得严肃一回的表情,便知道结果了,“没查到?”

沐春点头,“毛骧太狡猾了,我在锦衣卫打探不到任何关于王宁的消息。”

胡善围眸色一黯,“知道了,谢谢你。我要去送钥匙了,告辞。”

沐春叫住了她,“你放弃了吗?”

胡善围侧身,说道:“如果我有一天,我能有类似范宫正这样有能力和毛骧针锋相对的地位,那个时候,我会自己搞清楚毛骧撵我出宫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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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粉事件,让她从云端跌落谷底,毛骧才是罪魁祸首。沐春只是顶缸而已。

沐春看着胡善围的背影,若有所思。他顺手摘了头顶一簇红樱桃,囫囵塞进嘴里,嗯,好甜,就是果核太硬,硌牙。

第17章 意难平

胡善围交了钥匙,天已经黑了,她去了御膳房——梅香今晚当值,无法去她的住处听课,她干脆亲自上门教授。

桃花粉事件,梅香从体面的宫人变成了低等的灶下婢,读书是她唯一走出锅台的机会,因而格外刻苦认真。

到了二更,胡善围告辞,行走在东六宫的东长街上,虽是夜里,却亮若白昼。

后宫东西两条长街,除了立着洪武帝御笔亲题的铁碑——“内臣不得干预政事,预者斩”之外,每隔五步,都立着一盏路灯。

路灯以石头为基座,以铜丝为窗户,每晚都有内侍巡逻,点灯灌油,通宵达旦,到天明方休。

仲夏夜,南京湿热,皇宫又是填湖建造的,各种蚊虫飞蛾颇多,纷纷扑向一盏盏路灯,铜丝窗户上糊满了烫熟的虫尸,发出焦臭味。

这些生命无比脆弱,却本能的向往光明,明知越靠近,就越致命,却依然义无反顾的往灯火上扑过去。

长街充斥着这股刺鼻的味道,胡善围加快步伐,想要快点回去,离开这个地方。

前方传来清扬的铃声,每次铃声停歇,就有人大呼“天下太平”四个字。

这是犯错受罚的宫人正在接受提铃的惩罚。

从夜幕降临开始,从起更到二更、三更、四更交替之时,被罚的宫人们提着铜铃在长街行走,无论刮风下雨,春夏秋冬,铃声一响,大声说“天下太平”。

话是吉祥话,但声音却无比的凄楚。

提铃的惩罚一直持续到五更,天亮时才结束。

提铃之刑,对身体和精神都是折磨。路灯烟熏火燎,飞蛾扑火,灼烧虫尸,又恰逢宫人提铃,此情此景,犹如百鬼夜行!

这皇宫白天鲜花着锦,富贵荣华,到了晚上,东长街却似一条黄泉路。

胡善围在仲夏夜里吓出一身冷汗,越走越快,里衣早已湿透了。

终于到了最东头的延禧宫,延禧宫外,约有五六十人在站在外面。

胡善围熟背宫规和礼仪,知道这是“卫门之寝”的礼仪,只有三宫侍辛才能有这个规格。

三宫,是指中宫坤宁宫的皇后,以及东六宫、西六宫里位份最高的嫔妃。东六宫最高的妃子俗称东宫娘娘,西六宫位份最高者俗称西宫娘娘。

如今东六宫里,延禧宫的胡贵妃位分最高,西六宫是孙淑妃。

也就是说,只要当马皇后,胡贵妃和孙淑妃这三位娘娘侍寝之时,才会摆出“卫门之寝”的仪仗。

今晚洪武帝正在临幸延禧宫的胡贵妃。

不对,胡贵妃不是还在孕中吗?

应该是来陪伴胡贵妃的。

胡善围低着头,几乎是贴着沾满虫尸的路灯行走,不敢冲撞了对面延禧宫卫门之寝的仪仗。

经过宫门时,有一个人从延禧宫走出来,门口的五六十人的仪仗主动让出一条路,好像对此人十分恭敬。

胡善围在前方走着,不敢回头观望那人是谁——你永远不知道在宫里行错一步,将会造成何种可怕的后果,还是小心为好。

可是那人却在路上叫住了她,“是胡善围吗?”

胡善围停步,回头,借着辉煌的路灯,看清了此人面庞,是和她一同考进宫的新女官,江全。

江全三十九岁,是年龄最大的新女官,在宫外,她这个年纪已经当祖母了。被王尚服看中,选入尚服局。

因她性格老成,稳重。王尚服安排江全去了司宝,当一名八品女史。司宝负责管理帝后的玉玺以及各种印信图册,一共有十一名女官共同打理,责任重大。

分别是两名正六品的司宝,两个正七品的典宝,两个正八品的掌宝,以及四个从八品的女史。

江全刚刚进入司宝,资历尚浅,只是从八品的女史。

江全目前的职务,是胡善围曾经梦寐以求的工作,她多么想摸一摸国玺啊。

江全在二更和三更之交时从延禧宫出来,胡善围猜测她应该很得胡贵妃的赏识。

不过江全并非得志便猖狂的人,她和胡善围肩并肩的走着,言语谦和,“自打我进了尚服局,人生地不熟的,事事都要小心,每日忙碌,提心吊胆,就怕出错,哎,有时候也不知道忙些什么,眨眼三个月过去了,稍稍摸清了门路,打算过几日就去找你聊聊天的,没曾想大晚上的在路上遇到你了。”

那日,江全是最后一个被王尚服领走的女官,胡善围鼓起勇气争取,却被王尚服无视,碰了钉子,结果江全去了她最想去的地方,若说一点嫉妒心都没有,那是假的。

胡善围心下含酸,多年的教养让她竭力保持着体面,江全走的慢,她也放缓了步伐,附和道:“可不是么,真是巧啊。”

她能说什么呢?

你嫌忙,嫌压力大,要不咱们换一换?我很愿意的!

江全又道:“其实大家经常提起你,想帮你一把。但我们这些新来的女官人言微轻,自身都难保,六司一局的尚字辈女官们明摆着不肯要你,谁敢忤逆上司的意思呢?就想着等桃花粉事件平息,上司们渐渐忘却了,就找机会进言,把你从藏书楼调出来。你的才华,不应被埋没在藏书楼。”

胡善围不知这是江全的客套话,还是真情实意,只是在宫里,谁的话她不敢全信了,她说道:“多谢了。”

胡善围不是菩萨,到底意难平。

三个月前,刚刚进宫时,四十三个女官谁没抄过胡善围的笔记?她房门的门槛都差点被踏平了,临近大考前,众女官带着吃的喝的,在她房里齐聚一堂,互相考校,何等热闹?

桃花粉事件爆发,无论范宫正如何问,胡善围都没有为了脱身而胡乱攀咬别人,她问心无愧,与人为善,尽她所能帮助别人,可是别人又是怎么对她的?

三个月来,四十三个女官从没有在她面前出现过一个,连一句无用的安慰话都没有。

江全说五句,胡善围只客气的回应一句。江全才华了得,年龄又足够当她的母亲,阅历丰富,如何听不出来她的疏离冷淡?

江全只把胡善围当晚辈看,耐心解释道:“你虽人在宫中,其实过着几乎与世隔绝的日子。根本不明白后宫捧高踩低起来会多么的厉害。无论之前有多么高的地位,一旦失势,就如丧家之犬,随便一个宫人都敢踩一脚,仍人糟贱,什么破衣烂鞋,馊饭剩菜,全都塞过来,你不吃不穿,就只能活活冻死,饿死。”

一听这话,胡善围不禁打了个寒噤。

难道宫里比宫外还要残酷吗?

江全又道:“你仔细想一想,这三个月,你吃穿的,住的用的,是不是都是按照八品女官的份例,从无克扣拖欠?”

胡善围点点头。

江全又道:“藏书楼地方偏僻,远离厨房,论理,食盒送到你那里时,里头的饭菜应该早就凉透了,可是你可曾吃过冷饭?”

胡善围摇摇头。送到她那里时,都是温热的,尚未失去风味。

“那就对了。”江全说道:“陈二妹去了尚食局的司膳当女史,是她特意嘱咐送饭菜的小宫女们,每到饭点,首先命人把你的食盒送过去,不得有误。最近天气热,你是不是每天都能喝到冰镇的绿豆汤?这也是陈二妹特意安排的,还多加了两碗冰块,这样送到你那边时,冰块尚未融化,清热解暑。”

“夏天宫里的冰块有限,一般人是没有资格用冰的。你碗里绿豆汤的冰从何来?宫里的冰块和柴炭一样,都归尚功局的司计管着,那里也有我们的人,就破例给你供了一份冰块。”

胡善围这时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三个月看似波澜不惊的平静生活,背后却是大家共同努力的结果!

一碗热饭,一碗冰镇的绿豆汤,都来之不易。

江全牵起胡善围的手,“我们没有忘记你,起码我们这一部分人没有忘记,这宫里到处都是坑,明刀暗箭的,如果不抱团取暖,互相协助,大家都怕事躲事,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到时候自己掉进坑里,就无人来救了。”

刚刚打开胡善围的心门,说到兴起处,就到了江全的住所,江全索性把她到自己房间,“太晚了,不如我们同塌而眠,我那里凉快,睡的也舒服。”

胡善围走进江全卧房,一股逼人的凉意袭来,平息了燥热,她的卧室居然有一个硕大的水缸,缸里堆着小山般的冰块。

这个待遇远远高过了江全八品女史的品级。

看着胡善围惊讶的目光,江全露出神秘的笑容,“我和胡贵妃一见如故,这是贵妃赐的。”

第18章 东宫娘娘

胡善围六岁丧母,父亲胡荣独自把她拉扯大,家里开了书坊后,她就在藏书楼抄书了,小小的身躯像个瓷娃娃似的坐在椅子上,悬着双脚,鞋尖都挨不到地板。

母亲从童年时就缺席,胡善围心里好像丢了一块东西,她无比渴求,但永远都填不满。

十二岁时和百户王宁订婚,未来的婆婆是个谦卑柔弱的寡妇,对她很好,只要得了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或者稀罕的物件,都会巴巴送到藏书楼,讨她欢喜。

胡善围心想,母爱大概就是这个样子了。

王宁的骨灰坛到了家,寡妇崩溃了,不到三个月就去世,临死之前,这个善良的寡妇还含泪叮嘱她忘了王宁,劝她改嫁。

而江全比寡妇更像她残存记忆里的母亲。胡善围的母亲出自山东大族,美丽端庄,谈吐优雅,气质出众,小善围淘气哭闹时,母亲从不发脾气,一遍遍和她讲道理,温柔到了骨子里。

如果母亲还活着,大概就是江全的样子了。

故,胡善围无法拒绝江全同塌而眠的邀请,这一刻复苏的温情来不及去验证真假,就像东城街两边路灯铜丝网窗户上糊的一层飞蛾,无人强迫、驱赶,只是不由自己的往上扑。

江全给胡善围泡茶,善围说道:“不用劳烦了——我明天五更三点要准时去司闱那里领钥匙,若喝茶走了困,明天早上起不来。”

“只是荷叶花草茶,不会走困的。”江全取了一套和大拇指差不多大小的杯子,只够轻轻一啜的量。

“好茶要配好果子。”江全打开一个差不多和一朵盛开的莲花那么大的剔红攒盒,攒盒里层层叠叠,小小巧巧,居然有约十来个分格。

每个格子里都放着一样精巧的果子蜜饯,每一样胡善围都吃过,味道差不多,但这里的果子看起来都不是果子,而是花朵。

比如冬瓜糖,雕琢成一片片雪梅、甜杏雕成一朵朵黄牡丹、看起来像蔷薇花,吃到嘴里方知是葡萄干。

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宫廷奢侈可见一斑。

这些东西轮不到八品女史,肯定是胡贵妃赐的。

江全招呼胡善围喝茶吃果子,聊着其他女官的近况,到了三更,突然从隔间传来铛铛铛的声音,一共响了十二下,胡善围吓得手一松,蔷薇花葡萄干掉到罗裙上。

“这是什么声音?”

江全带胡善围去了书房,西北角立着一座和真人差不多高的西洋大木钟,像铁锤般的钟摆左右摇摆。

不用说,又是胡贵妃赐的。

胡善围像个从未见过世面的乡下姑娘,好奇的蹲在大木钟下,脑袋不知觉的随着钟摆的频率晃动。

胡善围并非天生就坚强,天生就懂得不动声色的瞒过所有人,偷了家里的户贴去考女官,她也曾经是被母亲宠溺过的女孩,有过无忧无虑的生活,只是现实残酷,她来不及天真,就被迫长大了。

江全从未见过胡善围稚气的一面,这姑娘才到双十年华,那双眼睛深如潭水,像在鲜嫩的壳子里住了个老妖怪。

江全玩笑道:“你知道为什么如此沉重的钟表会自动摇摆么?因为钟表后面藏着一个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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