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1 / 1)
厨房里,师兄弟四个已经收拾干净,一溜的大水箱里放着今天席面要用的海货,虾虎,大虾,墨鱼,蛏子,花甲,牡蛎,扇贝。老爷子伸出手在水箱里一顿翻检,微微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又去旁边的食材里翻翻找找,不时拣出几样放在一边,这是每天老爷子的工作,确定食单。高博已经顺手拿起窗台旁的本子等着,小林四人也规规矩矩站好,等着老爷子指示。
老爷子翻找完,却并不开口,打眼看着沈念池,其他五个人也知道了老爷子的意思,一齐盯着她看。沈念池摸了摸鼻子,认真看了看老爷子挑出来的食材,清凌凌地开口道:“油焖大虾,清蒸虾虎,葱爆花甲,炸蛎黄,蒜蓉扇贝,西兰花炒蛏子,酱焖黄花鱼,栗子鸡,四喜丸子,锅塌豆腐,醋溜土豆丝,上汤娃娃菜,香菇木耳墨鱼汤。”
报完菜名,抬眼看看老爷子,老爷子并不看她,冲高博点头。高博听完菜名就知道自家师妹答对了,等着老爷子点头便挽袖子准备开工。老爷子虽然身体硬朗,但是毕竟年纪大了,很少会下厨,大都是他和封白掌勺,而沈念池虽然已经获得了老爷子的认可,却从未掌勺开牌卖菜,老爷子只是说她还有的磨练,但是高博和封白两人知道,不是不够,只是不愿,至于不愿什么,哎,又是一笔债。
高博指着食材,一一跟徒弟们介绍该怎么处理,虾要清洗干净从虾背剪开挑出虾线,虾虎要在侧边剪开两节既方便入味又方便客人剥壳,花甲已经放进盐水里等着吐沙,牡蛎开出洗净抓入淀粉,扇贝用刷子刷干净,葱姜蒜备用,蛏子取出洗净,墨鱼去掉墨囊撕去薄膜。高博一一示范,然后让徒弟们分工,每人负责几项,沈念池从旁监督,厨房里瞬间热火朝天。
老爷子顺着灶台看了一圈,用手抹抹灶沿,没油没灰,点了点头,这是整个厨房最脏的地方之一,每天火里来油里去的,很容易积灰,如果连这里都是干净的,那至少能说明厨子的态度还是认真的。转脸看看几个人忙忙碌碌的,老爷子背着手转身出了厨房。
封白刚进院门就撞见了自家师父,“师父!”一米八高的个子,虎背熊腰,黝黑的脸盘,左眼下一道刀疤直至腮下,面相凶恶,却规规矩矩站好,恭恭敬敬行礼。
“嗯。”老爷子点点头,面色严肃,说出的话却分外暖心:“你媳妇儿咋样啦?娃子还好吧!你师妹今天刚拿的墨鱼,我让她炖汤了,给你媳妇儿留一份,下奶正好。”
封白是沈园的另一位厨子,跟着老爷子十年,去年结婚,前两天老婆刚刚生了孩子,老爷子给他放了三天假,封白知道今天有席面,就早回来了,手里拎了一堆东西。“师父,喜蛋,您尝尝。”老爷子知道封白他老婆生孩子当天就让沈念池去送了一堆东西,封爸封妈不肯收,封白倒是痛快地收下了,回来自然带了回礼。
老爷子接过来,就知道里面不仅有喜蛋,按照宣城的风俗,一般分送喜蛋,女儿送八个,男孩送九个,这一袋子的重量可不对。老爷子不多说,封白虽然是师兄弟里跟老爷子学厨最短的,就连沈念池都跟在老爷子身边十五年了,但是师徒两人的感情却是极好,封白对老爷子自有一番深重的孺慕之情,要是没有老爷子也就没有封白的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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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白十三岁的时候,父母双双下岗,两夫妻为了生计自己做起了小买卖,早出晚归,根本无暇顾及封白。那个年纪的男孩最是容易叛逆,父母没有时间监管,等两夫妻空下来的时候已经晚了。父母仍是遵循棍棒下出孝子的传统,但是不管怎么打就是不学好。夫妻俩啥法子都用了,愣是掰不过来,都有点放弃了,加上封母又生了一个儿子,矛盾更是加剧。
封白第一次见老爷子是在沈园的馆子里,封白带着一众小弟正沿街收保护费,半大的孩子最是凶狠不知收敛,沿街的铺子多是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意思意思给点,一路收到了沈园。
老爷子正带着四个徒弟在馆子里练刀工,五个人五把菜刀剁得当当响,威风凛凛的半大小子看到这种场面也萎缩不前了。封白却是个横的,不然也不会小小年纪便成了头子,一脚踹开挡路的桌子,直接走到老爷子面前,伸出手里的棍子直指老爷子的鼻尖,要收保护费。师兄弟四个瞬间爆了,拿起菜刀就要去理论,老爷子一个眼神,乖乖收脚,继续当当当地切菜,只是速度更快、声音更响了。
老爷子理都没理封白的棍子,从旁边的盘子里拿出一块巴掌大的豆腐,递到封白面前,“你能把这豆腐切多少块我就给多少钱”,看着有些呆愣的半大小子,又是火上浇油地挑衅,“怎么,不敢?”
老爷子从艺这么多年,显然是不仅能料理食材,也懂得料理人心,这种中二病的少年,完全是经不起刺激的。封白棍子也不要了,接过那块豆腐,拿起老爷子面前的菜刀,直接在砧板上开剁,没错,就是剁,剁得当当响,跟那四个师兄弟同一频率,也都是头不低眼不看,当然,人家是练得久了,他完全是横。
四个师兄弟跟看怪物似的停了手,封白也停,把菜刀一扔,斜眼看老爷子。老爷子也不在意,真的认认真真数了数切得横七竖八的豆腐丁,然后冲着柜台道:“念念,拿五十五块给他们”。
没错,沈念池当时也在,五岁的小豆丁没法拿菜刀,老爷子让她搁柜台后头算账呢。沈念池乖乖地拿了五个十块一个五块,仰头看着封白,笑眯眯地说:“哥哥,给。”
小萝莉雪白雪白,胖乎乎的,跟刚出锅的馒头似的,顿时晃花了封白等一众中二的眼。封白回过神来,不知怎得消失好久的羞耻心又萌发了,但是毕竟中二时间过长,一把夺过沈念池手里的钱,转头就走,惹得一众小弟面面相觑。
四个师兄弟这次倒是胆子大了,虽然不敢明说,但是纷纷用眼神指责自家师父,让小师妹出来做这么危险的事情实在是太过分了。四个人围成一圈,拍头的拍头,拍肩的拍肩,拍背的拍背,要多轻有多轻,就怕吓坏了自家小师妹。沈念池也不怕,仍是笑眯眯地任由四个汉子安慰,奶声奶气地问自家爷爷,“爷爷,这个豆腐要怎么办呢?”师兄弟们更是一阵心疼,这时候还能记得不浪费食材,果然是乖巧又懂事呀。
“还能做什么,小葱拌豆腐!”老爷子根本不理徒弟们的埋怨,要不是有十足把握,他怎么敢拿自家孙女冒险,神三爷的菜刀可不是白练的,沈园开了这么久能屹立不倒,靠的可不仅仅是手艺和口碑,有些事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而已。
封白与老爷子的第一次交锋,以封白的失败为结局。然而中二病永远让人无法理解,封白此后每天必来,每次都拿棍子直指老爷子要收保护费,老爷子每次都随手拿起食材,豆腐、土豆、茄子、番茄、番薯、黄瓜等等,封白也是二话不说,直接开剁,然后从小萝莉手里接过钱直接走人,只不过小弟却是不让跟进来了。如此一直延续了两年多,直到四个徒弟变成了三个再变成了两个,直到小萝莉也加入了切菜大军,直到封白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已经能将豆腐切成薄片、土豆切成细丝,有一天,封白突然从榆钱街消失了,一连三天都没出现在沈园。
老爷子在第四天的早上出门溜了个弯,回来对着正在努力切土豆丝的孙女招招手。小萝莉将切好的细丝一刀铲进旁边放着的清水盆,这才擦擦手走过去。老爷子眼里露出些许满意,蹲下身子替小孙女擦擦额头的汗,轻轻地说:“爷爷要去城南,念念跟着爷爷好不好?”
“好。”小萝莉乖乖点头,“去看封哥哥吗?”小萝莉虽然小,却懂事,更是少数能知道老爷子心意的人。
“是。”老爷子叹了口气,跟店里的帮工打了招呼,带着小萝莉坐车去了城南。那时候的城南还是一片荒凉,下了公交远远望去,灰色的高墙,遍布的高压电网,门口几个大字“宣城城南监狱”。
封白在关进去的第一天见到了来探望的人,白发苍苍的老者领着雪白娇嫩的女孩,不知道为什么,封白突然觉得很委屈,在自己被父母师长打骂的时候没有委屈,在跟人耍狠输掉的时候没有委屈,在被对手一刀砍中差点失去眼睛的时候没有委屈,在被关进监狱的时候没有委屈,但是党看见慢慢向自己走来的这一老一少的时候,却觉得自己这几年来所有的不满跟委屈都化作眼泪冲了出来。
老爷子隔着玻璃看着包着纱布的少年,又是重重地叹了口气,转身把沈念池抱起来,坐在自己腿上。沈念池虽小,却也知道这是什么地方,看着少年脸上的纱布,又回头看看爷爷皱起的眉头,也是小小轻轻地叹了口气。
第5章 清汤面与男子汉
那天探监,老爷子和封白都没说话,沈念池也是乖乖坐在老爷子的腿上,直到狱警催促,老爷子才领着沈念池走了。此后每个月老爷子总会带着沈念池坐公交车从城北到城南去看封白,然后三个人谁也不说话,坐到狱警催促再带着沈念池离开。从夏到冬再到夏,如此反复,两年零六个月,封白终于见到了监狱外的太阳,耀眼刺目,令人眩晕,仿佛另一个世界,一个让他觉得孤孤单单的世界。那天没有人去接他,他爸他妈嫌他丢人,早在他被抓进派出所的时候就没再理他,收拾包袱,一家三口离开了宣城,再也没有消息传来。
封白使劲地眨了眨眼,压下酸涩,背起大布包,快步向外走去,没再回头。一里外的公交站,封白等到了他熟知的那班车,面对车上频频斜视的目光,不喜不悲,找了个单人座坐上去,一路睡了过去。公交车开了一个多小时,走走停停,一直到熟悉的街景印入眼帘,封白下了车。原来满满的榆钱树已经被景观树取代,路上的石板已经撬出,三三两两的施工员正忙忙碌碌。
封白不知道短短的路自己到底走了有多久,直到他终于鼓足勇气推开了沈园的大门,仍然是原来的木桌木椅,仍然是当当响的切菜声,仍然是那一老一少,只不过四个徒弟已经剩了一个,其他都是年轻的陌生的脸,但是不管怎么变,封白仍然觉得不陌生。
新来的帮工显然没想到这个点有人会来,正要开口,一旁的矮胖师父一记眼刀,顿时收声。老爷子的左边是沈念池,小萝莉已经有些抽芽,右边一把新菜刀、一块新砧板,上面一块巴掌大的豆腐,静静地等待着主人的到来。
封白仰了仰头,将布包放在柜台,认真地洗了手擦干,然后站到砧板前,颠了颠菜刀,动作利落地下手,先片后丝,一刀铲起放入旁边的清水盆,白嫩嫩的豆腐刹那间绽放成了花朵,玉立亭亭。
封白离开监狱吃到的第一餐是老爷子亲手做的清汤面,新磨好的小麦粉堆成火山状,倒入清水,反复揉搓成团,醒发十分钟,双手将面团撑开用力,随着手腕的力道,手指分开面团,面团重重地砸在面板上,反反复复,银丝慢慢由粗变细、由少变多,阳光穿过面条间的缝隙渗进封白的眼。排骨清汤,几根青菜,一碗素面,封白知道自己跟过去告别了。滚蛋饺子绊腿面,老爷子对他所有的话都在这碗面里了,吃了这碗面,从此他是沈家人,从此他清清白白地开始。
此后的几年,封白开始了每日循环往复的生活,一大早将笨重的旧三轮推出院门,三轮车板上一左一右两个马扎,扶着师父和师妹坐好,他就蹬着三轮车驶向码头、菜市场,跟着师父学习怎么挑菜、怎么选海鲜、怎么配菜、怎么做菜还有怎么做人。宣城的大街小巷被师徒三人转了个遍,认识的、不认识的都恭恭敬敬地叫声“三爷”,然后逗逗小萝莉,至于封白,大家的眼神里总是透漏着这样那样的意思,所有人都不明白沈三爷为何会收留这个曾经的痞子混混,并且手把手的教,不理解归不理解,但是没人敢质问沈三爷,毕竟三爷的菜刀从来不是只吃素的。
对于别人的异样眼光,封白从来不予回应,静静地站在一边听着师父跟人寒暄,间或掏出白净的帕子给师妹擦汗,收获小萝莉甜甜的微笑,封白觉得这就够了,只要师父和师妹高兴,又管旁人做什么,人不能活得不累,也不能活得太累,庸人从来只会自扰,而他封白不是。
回头的浪子,无人知道他到底会掀起怎样的风浪,别人也不知道封白到底会变成何样,封白自己也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要听师父的话,做好师父教导的每件事,这就是他的生活,酷暑严寒天天如此,日日反复,没有乏味,只有充实。对于封白来说,时间是冻住的,因为昨天和今天没有什么不同,渐渐长大的小萝莉知道她的封哥哥不一样了,因为自家爷爷的笑容越来越多,当然封白自己是看不见的。
封白26岁生日的那天,沈家馆子照旧营业,这也是沈家规矩,厨子是没有假期的,只要食客需要,不管打雷下雨,都得干。这天的早饭吃的是面,清汤面,排骨清汤,香气十足却没有一丝油星,几根青菜,一根宽面条从头到尾没有断,由雪白馒头长成细条面的沈念池端着这碗面送到封白面前,弯起嘴角:“封哥哥,长寿宽心面。”
没错,这碗面是沈念池出品,老爷子年纪大了,即使依旧身体板正、声如洪钟,但是他已很少亲自下厨,不过每年封白生日都会收获老爷子亲手做的面,汤面卤面油泼面、抻面捞面空心面。
老爷子不仅仅擅长料理海鲜,也精于面食,为了这个手艺,老爷子20岁兜里揣着几十块钱独自一人去了陕西,拜了当地有名的白案师父学了整整三年。而这些手艺也是封白和沈念池的功课,只不过封白不管如何努力都学不来沈念池的精巧,不是因为男女的差别,而是因为沈念池在娘胎里就已经开始在做白案,而且做的绝对是顶级。
是的,沈念池的母亲也是厨师,而她的外曾祖父是大名鼎鼎的白案师傅,也是沈老爷子的师父。沈母姓池名云,厨艺大师池海的嫡亲孙女,幼承家学,做的一手好面食。有些东西是流淌在血脉骨髓里的,比如传承比如技艺,而沈念池的血脉里浸润的是两大厨艺世家的精髓,精髓入骨入心入技入艺,所以她学的比别人快、做的比别人好,羡慕也好,嫉妒也罢,她从来都是平平淡淡,不骄不躁,笑眯眯地站在老爷子身旁,清风绕山岗,我来自我去。
吃完一碗长寿宽心面,封白开始了属于他自己的战争。是的,战争,一个厨子总有一天会面对的战争,在封白26岁生日这天到来,这天是封白的出师宴,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十个春秋,封白获得了老爷子的认可,做好了今天,他就可以独当一面,而不再只是沈老爷子的徒弟,他也可以自己开坛授法。
从买菜、洗菜、切菜、配菜到做菜,全部由封白独立完成,一个人做六桌菜,没有帮手,没有菜牌,没有监督,完全自由发挥,整个沈家厨房今天全是封白自己的领地。这也是沈家规矩,老爷子说了一个只知道做菜的厨子永远都上不了台面,因为中国人吃饭讲究的不仅仅是吃饱喝足,还要讲究怎么吃的好、怎么吃得舒服,吃饱容易,吃得舒服,这是境界,也是厨子与厨师的分界。所以沈家徒弟的出师宴都是独立完成,挑选新鲜的食材这是基础,料理好每一道菜这才及格,而荤素搭配营养与美味并举可得良好,至于让人宾至如归舒心畅快才能优秀,而沈家徒弟至少要在良好以上才能出师,不然出师宴就只是宴、不是出师。
沈老爷子留着四个新招的小帮厨在后院负责传菜,然后他带着沈念池和高博在馆子里招待老食客,是的,老食客,这也是沈家规矩。沈家所有徒弟的出师宴,都由老爷子负责联系品菜人,不多不少正好六桌、六十人,这里面既有熟悉的街坊邻居、也有从天南海北赶来的陌生人,里面还混杂着金发碧眼的外国人,让围观者不得不赞叹老爷子的交友圈真心的庞大。
当然,也有必不可少的几个人,围在老爷子身边,乖乖听训,没错,这些是老爷子的徒弟们,纵使已经出师多年,都是名震一方的大厨,但是不管有多牛、有多忙,只要是同门的出师宴,就得给我回来,这也是沈家不成文的规矩,同气相连说的不仅仅是血脉,也是传承,有文化的,也有物质上的。当然,从十多年前开始,这条铁律已被打破,因为有一个人再也没有出现,不是他不想,而是他不敢,这人姓沈名初,沈老爷子独子,沈念池的父亲。
是的,沈念池没有见过他的父亲,从她有记忆以来就没有,或者说从她出生月余之后,她就没有见过她父亲。在座的都知道,却无人敢说,无人敢问,这是老爷子的逆鳞,是沈家之殇,也是沈家人为何独宠沈念池的缘由,不是补偿,只是心疼。
鲁川粤闽苏浙湘徽,煎炸炖煮烹焖炒,酸甜苦辣咸辛,一桌菜,四冷八热外加一汤一甜点,打铃走菜,封白知道自己的出师宴成了,不是他自夸,而是凭借十多年来跟在老爷子身边的点点滴滴,他终于在这天明白了老爷子对他的期许,人要有所畏惧才能有所成,但人又不能太过畏惧而事事无成,做人如此,做菜亦然。
六张桌,桌桌人不同,桌桌菜相同,不同人有不同的味蕾与偏好,要做到让所有人满意,那是绝不可能,但是让大家吃得舒服却是考验厨子的技艺与经验,显然封白做到了,看看吃得红光满面的食客就知道了,封白在他师父那里拿到了优秀,他出师了。
沈家规矩,出师宴完,撤菜上茶,厨子答谢,封白理了理白色的厨师服,身条板正地向馆子走去。老爷子抬手拍了拍他的肩,有些动容,将他一推,封白从此不仅仅是沈老爷子的徒弟了,他以后要独立面对外面的刀枪剑戟,不仅仅是厨艺上的,也有别的,而显然封白理解了老爷子的心思。
六桌,六十人,人不多,有认识,有不认识的,当然还有人跨过时间的洪荒向他漫延而来,他看到了两鬓斑白的双亲。十多年未曾相见,有怨恨,有委屈,然而时间夺去了容颜,却也教会了封白宽容,也许更多的是漠视。封白冲他们点点头,拿起早已准备的佳酿,举杯一口干净,答谢寒暄,然后下一桌,这也是十多年来老爷子教会他的,不是言语上的,而是十多年来的身教。老爷子话少,他觉得身教比言传更重要,因为孩子们比大人更会学,也更知道怎么学。
一桌、两桌、三桌,每桌都是如此,看着众人或是赞赏、或是羡慕、或是怀疑的目光,封白心如止水,上善若水,人只有静得下来才能爬得上去,封白用十多年的经历验证了世间真理。
老爷子跟徒弟们坐一桌,八个人,师兄弟们许久未见,终于可以集齐,很是难得,封白跟师兄们一一握手,认真听训,他是关门弟子,是的,即使沈念池比他小一轮,也是从五岁开始从艺的,那时候他还是中二病,所以实际上,封白应该管沈念池叫师姐,只不过这不是规矩,老爷子说了,叫什么不重要,尊师重道在形式,更在内心。
这桌一共十个人,老爷子的右边坐着大弟子叶亭,左下首两人,却是师兄弟们不认识的,当然老爷子和封白认识。两人一白一黑的西装,一笑一板,对比明显,但细心的都能找到共同点,他们身上的血腥气,那是千军万马杀出来的,封白眼下的刀疤有些灼热,是的,当年的那场搏斗,留下了刀疤关进了监狱,全是拜眼前两人所赐。
封白一成不变的脸色终于碎裂,握紧的拳头到底还是泄了底。老爷子看着自家徒弟的表现,还是点了点头,拿起手边的白酒,亲自为两人斟酒,封白要拦,老爷子一把打开。穿黑衣的看着封白就是要动,白衣男子一个余光,瞬间有些焦躁的局面风停水止,两人端端正正地坐好,受了老爷子的礼。道上规矩,越是高位就越不能随随便便受礼,因为不是谁都有资格的,当然老爷子是有资格的,只不过平时都是别人给他倒酒,今天却是反过来,却没人拦。一溜徒弟们在老爷子倒酒的时候都规规矩矩站好,老爷子抬手又给封白倒了一杯,老爷子先干为敬,那两个汉子恭恭敬敬喝完翻杯,这是表示给老爷子面子,虽然这个面子是不得不给,但老爷子做的分毫不错,也是让人服气。
老爷子喝完放下杯子,将面前的酒壶推到封白身边,封白知道老爷子的意思,恭恭敬敬倒酒,一口干掉翻杯,等着对面两人干掉,这笔帐算完,从此江湖恩怨一笔勾销。
第6章 墨鱼汤与少年心
“好好过日子。”老爷子拍了拍封白的肩膀,将他从回忆里拉了回来,看着满头白发的老人,封白重重地点了点头。“去吧。”老爷子冲他摆摆手,自己一个人去了前面的馆子。
“师叔好!”小林几人看到封白进来,赶紧问好。虽然自家师父教人的时候很吓人,但是师叔是不论什么时候都吓人的存在。问好完就各干各的,寒暄什么时候都可以,但是绝对不能耽误客人,这也是沈家的规矩。
“嗯。”封白点点头算作回应,“我带了些喜蛋回来,一人一份,忙完了自己拿”。封白将袋子放好,仔细地洗洗手,也投入了忙碌的大军。
“封哥哥,嫂子挺好吧!今天有新鲜的墨鱼,待会多熬一盅,给嫂子带回去补补。”作为现在唯一被老爷子承认的沈家继承人,沈念池要学的东西很多,厨艺、书本、算账、做人,还有医道,是的医道。
中医绝对是老祖宗留给我们的瑰宝之一,中国自古以来便有药食同源的说法,虽然人吃五谷杂粮总难免会生病,但是只要吃得对了,总会身体好。沈念池先天不足,虽然现在的身条仍是有些瘦削,但身体绝对是杠杠的,这完全得益于老爷子在她后天的喂养。简简单单一碗早餐粥,也是加足了料,山药健脾养胃、枸杞疏肝补血、百合凝神安眠、芝麻润肠养发。沈念池在还不能拿菜刀的时候,学习的就是辨食材,不仅仅是食材的味道,还有食材的功效与搭配,这也是厨子与厨师的分界,好的厨子能做一桌好菜,真正的大师却是会养生的。
墨鱼有益血补肾,健胃理气的功效,尤其适合孕产妇,可以安胎、利产、止血、催乳,正是封白的媳妇现在需要的。
“好。”封白的嘴角微微翘起,表情还是有些僵硬,但是已经让一众师侄们觉得天上掉馅饼了,哎,人比人果然能气死人,小师姑无论是各方面都能完虐他们一百遍。羡慕完,各干各的,什么都不能耽误。
今天的席面是靳丛靳老爷子六十六的寿宴,十桌共佰人。靳老爷子,宣城人,现任宣城大学的特聘教授,是国内研究宣城历史的顶级学者。老爷子的祖母是日耳曼人,当年殖民统治时期由日耳曼迁居至此,结识了他的祖父。老爷子自小跟从祖母学习日耳曼语,并借祖母家的势力前往日耳曼留学,回国后正赶上建设时期,被聘到京师大学历史学系从事研究两国历史的工作。老爷子六十岁退休后回到家乡休养,在宣城大学的学生特意上门求教,这才有了特聘教授的头衔。
靳老爷子在出国之前已经结识沈老爷子,当时两家仅隔了两个街道,靳老爷子家境优渥,除了书就剩了吃这个爱好,而且此爱好维持至今。即使是在京城教书的三十年,也是每年都要回宣城住个三个月,就为了这口,而沈园是每次必到的地方。靳老爷子还私下利用了自己的学术权限,进到宣城的档案局里,特意调出晚清民国的档案,就为了查查当时的宣城人都吃些什么,然后拿着那些已经湮灭于时间的菜谱跟老爷子反复讨论,当然也便宜了来沈园的老食客们。
老爷子六十六大寿,子女们都在京城工作,很难有时间回来一趟,正好趁这个时间陪陪老爷子,而天南海北的学生们也凑了个趣,于是寿宴由三桌变成六桌最后变成了十桌,而沈老爷子也是靳家寿宴的座上宾。
看看今天的菜谱就知道这绝对不是出自沈家之手,因为沈家学徒都知道,鸡鸭鱼肉方能成席,缺一样都不能算是完整的席面,今天的菜谱光是海鲜就占了大半,这绝对不是沈家人的作风。但是谁让靳老面子大、两家关系好,靳老说了,一定要让外地人尝尝宣城的特色,毕竟老爷子教学的时候经常三个月不见人,学生们实在是无法理解这种资深吃货而且是资深老家拥趸者的心态,靳老爷子打电话的时候特意说了,要给他们开开眼,免得总被嘲笑。
上午十点钟,靳家的长子、长媳带着小儿子先来了,恭恭敬敬地跟沈老爷子行礼。两夫妻都在政府部门工作,长女在读硕士,小儿子却是沈念池的同学。当年老爷子退休,几个孩子不放心老爷子独自一人,但是都没法跟回来,只能把小孙子交给老爷子解闷。此子叫靳东平,刚过17岁,是沈念池的同班同学,经常跟靳老来沈园蹭吃蹭喝,跟沈老爷子很是熟悉,但是每次见面都不免拘束,在他看来沈念池的爷爷绝对比他家老爷子难搞定。
“爷爷好!”靳东平规规矩矩行礼,然后拿眼扫了扫,没看到沈念池,故作镇定地问,“念念妹子没在呀,作业没写完?”
靳家两夫妻互相递了个眼色,靳家媳妇儿看着自己儿子的蠢样子有点不开心,但是也只能顺着说:“是呀,念念呢,有一年没见这孩子了,估计是越长越漂亮了”。自家公公和儿子的心思,她还是明白的,两家老辈关系好,孩子两个又差不多是一起长大的,她也见过沈念池几面,虽然觉得家世上差的有点大,但是在自己公公面前却是不能说的,当然也不敢当着沈老爷子的面给人难看,毕竟沈家有些不对劲,她虽然不知道详情,却也有几分眼力。
老爷子只当没看到一家三口人的眉眼官司,“后厨帮忙呢,今天人多,她去搭把手”,说完就慢悠悠地喝茶。靳家老大瞪了母子俩一眼,乖乖给老爷子倒茶,一时间馆子里没了声响。
靳老爷子是被一堆学生簇拥着来的,学生们也借着这个机会来宣城玩一圈,这是不用他陪着的,但是有些研究机构却是需要老爷子刷脸才能进的,一群人看完一圈已经十一点半了,正好过来准备开席。
靳老郑重地向大家介绍了沈老爷子,老爷子只是点了点头,并不多话,不是一个圈子的,谁也挨不着谁,跟靳老那是有共同的爱好,其他人完全没必要。恭维也好,瞧不起也罢,与他无干,他今天只是来贺寿,不用攀交情。
几个帮工泡好茶端到桌前,一圈人说了很久也累了,慢悠悠喝茶,等开饭,毕竟后院的饭香已经传进了鼻子里,海鲜味和着海风,也是醉人。
当然,有人的地方总是有是非,虽然靳家儿女为了老爷子高兴,光请人就花了很大功夫,但是关系套关系,交情连交情的,总是有漏网之鱼,而且还是大鱼。
此鱼,哦不,此人黑瘦干瘪,就是那种一看就让人觉得是被上帝重点关注过的,而且绝对是脸先着地的,正坐在靳老那一桌子上。此君姓李,看着比靳老年纪还大,今年只有五十六,靳老师叔的徒弟,但是因为某些不足道的缘由,两人关系一直不妙,这次来完全是因为靳老邀请师叔家的儿子来宣城旅游,结果此君刚好在自家他家里做客,于是就来了找茬的。
“好好的大红袍就这么糟蹋了。”大家走了一大圈都饿了,正沉浸在美味里,一片寂静,就来了这么个搅局的。李君也知道点靳家跟沈家的关系,就是要挑刺,今天上午转了一圈,已经数次搅局,但是都被自家师弟给挡了,一直不忿着呢。累了饿了,脾气更不好,再看着沈家馆子虽然干净古朴,但是总觉得配不起自己的身份,更何况靳老极力推荐,更要找茬了。
场面一时有点僵着了,毕竟虽然是此君挑衅,但也不是没道理。中国人喝茶,分两种,一种是胡同口下棋的大爷们那种,一人擎着个大茶杯,一手下棋,一手喝茶,完全是拿茶当水喝,喝的是豪气;另一种则要焚香洗手,选茗、择水、烹茶、洗杯、闻香,喝是其次,意境是重点,当然最好就是灯下美人,素白纤纤,更是极美。
现场大都是文化人,什么都讲究个意境,更兼茶是好茶,顶级大红袍,靳老某学生孝敬,这么喝确实有点牛嚼牡丹,不知所谓。但人家开的是饭馆,不是茶园,真心是鸡蛋里挑骨头。
靳老皱眉,晚辈们不好开口,这一桌坐着的都是同辈人,靳老师叔家的儿子算是同辈里最小的,深恨自己嘴上没个把门的说漏了嘴,这才引得李君来破坏气氛,拽了拽李君的衣角,示意他少说两句。李君只做不理,反正自己没说错。桌上一堆人忙着打哈哈,企图蒙混过去,深恨此君嘴贱不饶人,没得降低了自己的格调,你去西餐厅要碗岐山臊子面,这不是找抽嘛。
靳老自己也不好开口,但是沈老爷子就坐自己旁边呢,总不能因为自己的寿宴就让人家老板吃亏吧,递过去个抱歉的眼神,就要开口。沈老爷子可不是白长了这么些岁数,当年同行相轻,都照样打回去,而且是专打脸,更何况是这没事找不痛快的,沈三爷的名号可不是白叫的。
“小林,去叫你师姑过来。”老爷子也不多话,两军对垒,直接上手,什么喊话都是虚的,那是影视剧情节,而且绝对是雷剧情节。
小林刚刚给另一桌送完茶,正准备回去,就听见了嘴贱君的话,转身又走了回来,让你没事找抽,我们家师爷那是什么人,也是你能多嘴的。沈家规矩,菜不好吃饭不香,只要您能划出个道道来,让老爷子亲自道歉赔礼都是行的,但是没事上门打脸,那对不起了。
“哎!”小林知道自家师爷的意思,麻溜去请自家小师姑来打脸。简简单单几句话,事情还是很分明的。
沈念池也知道自家爷爷的意思,去后院正屋里取了老爷子的收藏,色如银、亮如镜的高颈纯锡茶罐,指甲由手心向外轻轻扫过,声音清亮,隐有回音;宜兴紫砂茶具,茶杯、茶碗、茶盏、茶碟、茶荷、茶托、茶巾、茶盘,在阳光的照射下泛着古朴的光泽,离得近了,似乎还能闻到茶具本身散发出的香气,显然这套茶具已经用了许久,茶养具,具养茶,时光的积淀带来的是厚重,也有味道。
第7章 大红袍与打脸二人组
靳东平毕竟年轻,即使跟在自家爷爷身边多年教导,什么凝神静气之类的没少灌输,但少年冲动在所难免,看着那个嘴贱君,即使是长了两辈,也要给自家爷爷争口气。靳家大孙女自是知道自家弟弟的脾气,正准备暴力压制,就看见自家弟弟瞬间痴了,她顺着老弟的视线回头,就见璧玉分柳而来,阳光晕过去,更是增加了几分味道。
刚刚沈老爷子的一番吩咐,在座的自然都听到了,显然这个吩咐是有针对性的,四周一片寂静,都拿眼盯着小林离去的方向,没过多久就见到了这位沈家姝。
沈念池秉承沈家训,只要出了院门绝对要打理地干干净净,尤其是大厨答谢,更是要先料理好自己。虽然自己不是大厨,但是也知道自己爷爷是要打人脸的。所以已经换下了那身休闲装,穿了件青色裹胸亚麻长裙,外罩白色对襟上襦衫,腰间一根粗带束起,袖口随着手的动作下滑至肘部,长发拧了个髻子,一根木簪,阳光洒在玉白的脸盘上,远远望着,确实有那么一丝古意。
沈念池微微向众人行了一礼,便将茶盘放到了小林特意摆好的木桌上。众人知道,这是要打脸了,只是看着这么个小姑娘,也觉得有点怀疑,不是瞧不起,只是有些东西确实要靠家世,不是因为钱财,而是因为家世意味着传承,也意味着文化的积淀,没有那个氛围,学的再像,总是少了一份底蕴。
沈念池并不在意众人的脸色,冲着靳老爷子行了一个福礼,微笑着道:“靳爷爷,给您拜寿了,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希望您吃好喝好”。只说是冲着老爷子的面子才来献艺,跟旁的什么人没有丝毫关系。总的意思就是,你来我家打脸,虽然目的是打别人的脸,但是嫌弃我家的手艺不好,而且还是鸡蛋里挑骨头,那我一定是要打回去的,当然,也不是哪个阿猫阿狗都有这个资格让我沈家应战,脸再大也不够看。
众人一阵诧异,小小年纪就有这份心思,也是难得的。嘴贱君则是轻哧,不跟小辈计较,没得落了下乘,只要她做的差了,就是自己打脸,根本用不着他出手。
沈念池退回桌边,就着小林端来的水盆仔仔细细地洗净手,擦干坐好,将要用到的茶具一一摆好,轻轻打开纯锡茶罐。众人都是略懂些茶道的,看着这个茶罐就知道有些门道了,茶叶的好坏,看茶叶的出身,当然也要看装茶的容器,不是因为贵的就是好的,而是茶叶的储存要求严格,尤其是顶级茶叶,更要小心储存,一旦受潮,即使出身再好也是白搭,而沈念池手中的纯锡罐子显然是极好的容器,防潮功能更是绝佳,单从器物本身的品相上来说,也绝对算得上是好物,里面的茶叶自然绝对不是凡品了。
没错,茶罐里装的是好茶,最顶级的武夷山大红袍,没错,也是大红袍,但是显然比起众人现在喝的绝不只是高了那么一星半点。
沈老爷子年轻的时候为增进厨艺游历全国,作为八大菜系之一的闽菜也是不能拉下,教授闽菜的师父就住在武夷山脚下,宗族势力庞大,垄断了大半大红袍的生意。沈老爷子学艺认真不怕吃苦,更兼不藏私,跟老人家说了很多沈家秘技,那位老爷子连带他们全家都很喜欢沈崇,即使是老人家去世了,沈老爷子也是每逢年节必致电问好,老爷子的祭日也是要寄去祭礼,这么多年两家的关系仍是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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