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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兴栋不平,最后还是让道。

“吱呀”一声,木门推开。数人一起出现,挡住了门口的光。

何洺说:“我儿,你先出去。”

门再次被关上。

方拭非走向床边,自己拖了张椅子坐下。林行远跟何兴栋则贴着门,两看相厌,又小心听里面的声音。

二人说话的声音很轻。

何洺:“你来做什么?来看看我如今成了什么样子,然后好笑话我吗?”

方拭非:“我从不做这样无意义的事。你变成什么样,都与我无关。”

她从怀里掏出那封信,将正面展示给何洺看。

何洺眼神一闪,上身前倾,想看更仔细一点。随即脸上露出复杂的神情,似震惊,似迷惘,似犹豫,又有点悲伤。

何洺:“你……”

方拭非又将东西收回去:“你放心,我不会把它宣扬出去。”

何洺闭上眼睛,问道:“你究竟想怎么样?他跟你是同窗,虽然平日与你关系不好,但心眼不坏。你放过他吧。”

“我不想拿他怎么样。”方拭非将信件在手里翻转,说道:“何兴栋不喜欢念书,阅历太浅,为人个性太天真,性格也不够强势,从来不是做官的料。你要他独当一面,他还太年轻了。他今年十七,虽然聪明,却饱食终日无所用心,没学到过什么有用的东西。一旦你出事,他今后的日子不会好过。”

何洺没有说话。

方拭非:“江南贪腐严重,已不是一日两日。陛下连续三年赈灾,心里自然有所察觉。可如果知道你们这样欺瞒愚弄他,定然震怒。朝廷要杀一儆百,从严查办,就不会轻饶。这是大案,你二人终究是父子,他怎能幸免?谁人上去求情都不会有用的。你二人会被押送至京城刑部,或者大理寺候审。但这份东西,起码能叫他少受责罚,还能给他在民间积点名声,等受完罚,日子不至于那么难过。”

何洺:“所以呢?”

方拭非:“运气好一些,他判得不重,坐几年牢,打几棍就可以出来了。可出来以后呢?他身无分文,还得照顾何夫人。有一个被贪污查办的亲爹,或许还能有一身伤痛。水东县他是不能留的,托福,这里的人应该是恨透他了。其他地方也不方便留,这地方籍不好转。就算这些都不管。他不能做学问,只能做苦工。不知道他能不能接受得了那种生活,也不知道何夫人能不能接受。”

何洺手指开始轻颤。

方拭非恍若未闻,继续说道:“当然最重要的是,就算他接受了,一切都朝好的发展,其他跟你有牵连、又因此受累的官员,却绝对不会就此罢休。何兴栋变得很危险,对吗?”

何洺伸出手指着她的鼻间:“你……”

方拭非:“这种东西,真假都无所谓,谁人都不放在眼里。可要报仇的时候,就是一个好理由了。”

何洺脸上变化莫测,末了叹了口气:“我儿斗不过你。”

方拭非:“我不是要跟他斗,我也不想他沦落至此。”

何洺不屑:“呵。”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如今大势已定,罪责难逃。区别就在于,要么一个人死扛下所有罪责,自己死得惨,何兴栋也会跟着受牵连。要么说出你的各个同谋,戴罪立功。朝廷会酌情放宽对何兴栋的责罚,作为对你的补偿。可你的仇敌们却不会放过他。”方拭非道,“咬咬牙就过去了,自己扛下来,说不定何兴栋还能有条活路。你是这么想的对吧?”

方拭非低着头说:“其实,只要你被抓了,不管供不供出别人,别人都不会相信你。朝廷查案也不是只有审讯一种法子,等他们跟着出了事,就会来找你。到时候何兴栋都是死路。”

“还不是拜你所赐!”何洺咬牙说,“你当我不知道?这些不需要你管!你分明就是来刺激我?”

方拭非:“我今天来只是想给你指条明路。”

何洺挥手:“不必!”

方拭非说:“待我上京,我可以把这信秘密交给御史大夫,不叫别人知道。如果你愿意配合朝廷办案,再加上这份请命,我有信心能让御史公私下将何兴栋宽大处理。流放上郡,不加杖,居役三年作罢。”

何洺怒极反笑:“御史公?你有什么本事能见到御史大夫,又让他照你的意思去做?你以为自己是谁?”

方拭非不生气,继续说道:“上郡,你知道是什么样子的地方吗?那里是谁的地盘?”

何洺说气道:“林大将军杀人如麻,嫉恶如仇。上郡更是乱战不断,那地方能去吗?”

“你觉得他凶残,我觉得他是英雄。”方拭非朝后一指,“看见跟我来的那个年轻人了吗?你猜他是谁?”

何洺不解。

林行远的身影从门外透进来,他跟何兴栋并排站着,手在空中挥了一下,似乎是在抓虫子。

方拭非:“他就是林大将军的长子。”

何洺错愕抽气。

方拭非自顾着说道:“林大将军治下甚严,对待士兵虽然严酷,对百姓却很负责。何兴栋去了那边,可以好好生活,我会书信写去告知,请大将军的人帮忙看护。他将来肯定能衣食无忧,所谓居役三年或许也能免去大半。就算不似原先富庶轻松,但也绝不会差多少。”

何洺张着嘴,一时说不出话。然目光闪烁,已是犹豫。

方拭非:“如果他愿意参军,那也随他。林将军这人不在乎士兵家世,只要他表现好,或许还能有建功立业的机会。何兴栋的手脚其实很灵活,小时候学过武,即使不伦不类,也比从文有前途的多”

何洺叹说:“他不适合打仗。他连只鸡都不舍得杀。他这孩子……”

方拭非:“那是以后的事。以后的事都会由他自己决定了。”

何洺沉默片刻,说道:“我再想想。”

“好,你仔细想。”方拭非站起来说,“等我把水东县的事情处理完了,还是会上京的。该做的事我会照做,不用担心我去害不相干的人。”

只不过,如何量刑,能放宽多少,只能看何洺怎么做了。

方拭非:“我走了。”

何洺没想到自己也有能有跟方拭非心平气和谈话的一天,看她离开后,心里不胜唏嘘。

方拭非这人不简单,他可以威胁自己,可以利诱自己,但是都没有。他将自己表现得坦荡而君子,而知道自己一定会配合他的建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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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很少跟方拭非这人打交道,因为总觉得他为人过于莽撞,自视过高,不可学习也不可深交。原来是反了。

“爹!”何兴栋匆忙推门进来,问道:“方拭非跟你说什么了?”

何洺打起精神,说:“没什么。”

“哦。”何兴栋也不追问,走过去坐到他床边:“我给你削个苹果。”

何洺点头。

何兴栋过去拿了把小刀,手握着苹果,仔细又笨拙地做事。

何洺偏着头看他,这样看,他明明是个很聪明的孩子。

一个没见过多少风浪的纨绔,出了这样大点变故,却比自己冷静多了。他能藏得住事,能担当得起。总是看似玩世不恭,谁知道不是大智若愚呢。

何洺说:“往后我不能照顾你,你凡事多思考,不要那么暴脾气,能忍就忍,忍忍总是没错的。外头不比过去的水东县。还有好好照顾你娘,她什么都不会,让她少哭些。”

何兴栋:“我知道。”

何洺嘴唇阖动:“爹有好多话想跟你说呢……”

“我都知道。”何兴栋扯开嘴角笑道,“我又不傻,您儿子聪明着呢,知道什么是好的什么是不好的。只是想做和不想做而已。”

他的目光明亮如昼,何洺看着不忍挪开眼,喉间发苦:“以前是爹不对在多,如今细细想来才发现。我对你过于偏见,一面总是叫你做你不喜欢的事情,一面又不严格督促你学习。你十七年,被我毁了大半。”

“何兴栋在水东县,无忧无虑,无所顾忌。”何兴栋继续笑道,“人人都想做何兴栋呢,我怎么就是被毁了?”

何洺叫他靠近,抱住他的头:“是,我儿,是。”

第10章 可哭

方拭非跟林行远回到家中,如常去看杜陵。方拭非一进门,却见人倒在地上。脸对着地,一动不动。

“师父!”

方拭非大声一喝,冲过去将人扶起。手指按住他的手腕。

杜陵脉搏微弱,已是日薄西山。方拭非虽早有心理准备,还是不免热了眼眶。她一言不发地将人放到床上,拿旁边的薄被给他盖上。又出门去打水。

“他……他……”林行远站在门口无所适从,“我,我去叫大夫。”

方拭非提着水回来:“别去了,来了也看不好什么。他胃跟心脏都不好,如今已经吃不了什么药。”

林行远:“那……”

方拭非又恢复了冷静的模样:“没事,生老病死乃人间常事。何况他命硬着呢,总这样。也没见真的死过。”

她后面的话近乎呢喃,都快听不见了。

林行远轻叹道:“我去买点人参黄精一类的补药,总应该是能缓口气的。”

这次方拭非没拦着他。

水东县的天黑了。

这天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方拭非看着窗外的时候,才反应过来,原来天是会黑的,日月是会轮替的,新与旧永远在变化,就如同生与死。哪一天哪一刻它来,你不知道,可它来的时候,如此触不及防又无能为力。

林行远在外头用慢火熬煮人参,蹲在灶台前,一把蒲扇轻轻地摇。白烟袅袅升起,沾在土墙青瓦上,留下湿润的痕迹。

方拭非守在杜陵床边暗自失神。

旁边窸窣响动,方拭非以为是自己听错了。随后杜陵喘着粗气问:“我睡多久了?”

方拭非偏了下头,动了下,声音沙哑道:“这我可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摔的?”

“哦,这是天黑了。”杜陵看一眼窗外,“我听见你同窗过来看你,还听见了你们在争吵,就想出来看看。没想到已经站不住了。你是做了什么?”

方拭非笑道:“那可已经是一年前的事情了。我都忘了。你这一睡,天都变了。”

杜陵不管她:“我虽年老,但幸得祖宗庇佑,头脑清醒,不至于糊糊涂涂地走。”

他睁着要坐起,方拭非将他扶起来,靠坐在床头。

杜陵说:“我如今,已经是你的拖累了。”

方拭非:“我倒觉得可能是报应,我揭发害死了何兴栋的父亲。所以它也要带走我师父。”

“何洺为人贪婪,锱铢必较。就算今日没有你,来日他也长久不了。这是他自己的孽。”杜陵批评道,“老夫是寿终正寝。跟他怎么比?”

方拭非:“是。”

杜陵看着她,方拭非低着自己的视线,不去对视。

杜陵干涸的嗓子传来一声哀叹:“方拭非你……”

方拭非问:“我怎么了?”

杜陵深深看着她,眼中似有千言万语。有对她的担忧,对自己的无奈,对过往的悔恨,对未来的迷惑。

他该怎么说她呢?又能怎么说她呢?她是自己教出来的。

最后全都化作一声长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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