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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阁老有意难为王修,随口提起典故诗词,王修都能应得从容不迫,从没出纰漏。偶尔徐阁老都忘了陛下也在,专门逮着王修问,王修便答,针锋相对亦能反诘。这一问一答皇帝跟看戏似的津津有味,还看得颇有心得。

事后富太监心有戚戚地告诉王修:“王都事,你是不知道,那一帮中书舍人就害怕在徐阁老授课奏对时当值,徐阁老问题一贯冷僻刁钻难为人,接不上徐阁老的诘问就要被冷嘲热讽。我记得之前有个小官人没接上徐阁老的典故,被徐阁老一顿呵斥得面红耳赤差点哭。徐阁老不敢难为皇帝,劲儿全使别人身上了。”

王修是富太监见过的唯一能跟徐阁老对阵的年轻官人,不卑不亢有理有据地跟徐阁老……吵架。

徐阁老跟王修吵得酣畅淋漓,对这个非科道出身的舍人略略有几分好感。也很欣慰皇帝陛下心思终于不左了,不再问那些剑走偏锋的问题,比如宋夏金同时有几个衍圣公,可谓明理。皇帝陛下应道:“摄政王的话有道理,我便听着。佛祖指月,阿难应该看月。”

王修不去看徐阁老的表情。徐阁老骂摄政王都骂出花儿来了,专门等下朝之前唱压轴似的,文采斐然。摄政王就那么听,例行公事。问题是徐阁老看着骂得滔滔不绝,摄政王那几条线,徐阁老从头到尾都没踩过。

徐仁静真傻假傻,其实是个大晏朝堂最简单不过的问题:你猜。

李奉恕在家看完奏章,骑着飞玄光溜达到紫禁城。他先进猫儿房看看猫。猫儿房老内侍不在,猫咪们蹦蹦跳跳缠着李奉恕蹭。李奉恕蹲着撸猫,老内侍从月亮门进来,看见李奉恕高大个子蜷着的背影,心里一恍惚。仿佛回到李奉恕少年时,在宫中形同不存在。

“殿下来啦。”

李奉恕转脸见到老内侍:“猫咪们都好吧。”

老内侍满脸叹惋:“去年冬天太冷,走了几个。老啦,猫咪也会老的。”

李奉恕赶紧问:“那雪夜呢?”

老内侍进屋抱雪夜出来。李奉恕去年冬天见她还活蹦乱跳,突然动弹不了了。雪夜也老了,九岁的老猫,在猫中算高寿了。

“先帝最喜欢雪夜。”李奉恕抚摸雪夜。

“因为殿下您把雪夜救下房顶的呀。”老内侍回答。

李奉恕默默撸雪夜。猫是这样,人也是这样,说老就老,突然一下就不行了,突然一下就不见了。

猫感觉自己不行了的时候,会自己走开。王修念叨着不见涂涂,当时李奉恕没跟王修讲,可能涂涂自己走开了。谁知道涂涂又回来……“涂涂呢?”

“又出去玩儿啦。这几天一直伴驾,可能在陛下寝宫里。”

李奉恕看着懒懒晒太阳的猫,有几只先帝和自己都喜欢,还有当年就有点上年纪的猫已经不在了。

李奉恕撸撸一只胖狸花儿。最常见的猫,先帝喜欢得不行,经常抱着。如今看着,也老了。毛色花白斑驳,猫原来老了跟人也差不多么。

“我……去封地以后,先帝来过吗?”

老内侍回答:“来过,先帝来看看猫爬架。”

李奉恕心里酸痛。先帝做猫爬架他打了下手,先帝给他做的木工玩具他又都扔在宫中,一样都没带。

“先帝想殿下呢。”

老内侍笑得像只温和的老猫:“奴婢多嘴了。”

李奉恪跟李奉恕差了十一岁。长兄如父长兄如父,先帝跟摄政王半个亲爹似的。

李奉恕努力笑一笑:“我知道。”

我都知道。

摄政王怅然若失地离开猫儿房,慢慢溜达。

跪太庙时,成庙是“列祖列宗”里的。在猫儿房里,成庙是他哥。摄政王心里彷徨,总琢磨李奉恪如果真有灵,会不会告诉他下一步怎么走。可是跪太庙时没感觉到先帝,猫儿房里,只有那个猫爬架。

富太监今天不当值,老远看见摄政王信步溜达,连忙上前行礼:“殿下!”

眼瞅着摄政王眼睛好了,目光威严如炬,富太监一缩脖子。

“许久没见皇二子,抱出来让我看看吧。”

王修在南司房当完值,曾森还在大本堂里没出来。可怜的小胖子,今日又得挨罚。许久没去鲁王府,皇帝陛下很想念自己的小马驹,赐王都事坐龙辇,一同去鲁王府。王修生平第一次坐上皇帝的车驾,比老李的马车强多了。

一进王府,怎么好像有孩子笑?王修一听,明白过来这是皇二子。皇帝陛下脸一沉,快步往里走。穿过穿堂一进后院正撞上六叔抱着皇二子引着一匹小马看,皇二子缩在六叔怀里傻乎乎地笑,手上还捏块点心。黑鬼围着六叔扑腾,皇二子倒是不怕狗,黑鬼一扑他就乐。

皇帝陛下脸都白了。

王修一看不好,皇帝好像怕黑鬼来着,这是怕狗了?皇帝陛下小手指着庭院抖啊抖,他的小马,他的黑鬼,他的鲁王府庭院,他的六叔……

李奉恕抱着皇二子一转身,看到王修和小皇帝,笑道:“回来这么快?陛下也在,一起用晚膳?”

王修看见皇二子就想笑,太像了,太像老李了。被老李抱在怀里,一大一小。王修脸上挂着笑瞥见着皇帝陛下脸色越来越难看,不像是怕狗,王修笑容一凝,坏了——

皇帝陛下,不干了。

小皇帝一发作,李奉恕一怔,皇二子吓得更往李奉恕怀里缩。平时再怎么老成持重也是个小孩子,彻底不干了的威力是巨大的,李奉恕都惊着了,他没见过小皇帝这个阵仗。李奉恕把皇二子交给王修抱着,自己抱起小皇帝,对王修一挥手:“你快,你快……”

王修立刻抱着皇二子离开庭院。皇帝陛下哭得不行,李奉恕又气又心疼:“你是天下之主,天下都是你的,怎么这么小心眼?陛下不是跟曾森和蜀王小世子相处得不错?皇二子是陛下亲弟弟,就如同我是你爹亲弟弟!”

小皇帝在六叔怀里撒开了可劲儿扑腾,李奉恕差点抱不住他。王修抱着皇二子走过穿堂,心想我早告诉你陛下心眼儿不大你不当回事儿!

还有这个作劲儿是你们老李家一脉相承的吗?

皇二子可怜的小样子,惊恐不安地看王修。王修心酸,拍着他:“没事儿。”

这亲兄弟反而相处不好,是怎么个意思呢?

小皇帝闹腾,王修心里倒也安慰,反正老李劲儿大,抱得住。小皇帝太老成了,只有几岁的屁大孩子,天天跟个小老头似的。死了爹了,那不是还有个叔么。

还有这个皇二子够沉的,王修胳膊发酸。

到入夜摄政王才把皇帝哄好,皇帝抽抽着靠在摄政王怀里打瞌睡。王修到研武堂来看看,灯火下压着声音:“皇二子也睡了,等到晚饭一起叫醒吧。”

小皇帝蹭蹭小脸儿。

李奉恕还挺懵:“怎么回事儿啊今天?怎么突然就……”

王修笑了:“小皇帝以为皇二子是来跟他抢你的。毕竟平时紫禁城里不怎么见面,突然冒出个年纪相仿的兄弟来……”

小孩子领地意识就如同小野兽,无比敏锐。

李奉恕忍不住吭哧一笑:“好,合着我是祸水。”过一会儿,李奉恕忍不住心有余悸,“我跟先帝差十一岁呢,我刚来人间那会儿……他反应不能这么大吧……”

第178章

赶在九月前, 延安府陆陆续续收完麦子, 再零散收了些黍子豆子。魏知府跟白敬解释,延安府这地方光照强,一年一熟有余,两熟又不够。麦子彻底入仓就得抢着赶紧播下一年的种,白敬每个卫所的屯田都跑一遍, 全部亲自检查播种情况。太祖时期制定的鱼鳞册丢了, 白敬在延安府自己造了个鱼鳞册出来。侵地占田的全部清丈, 军垦田一寸都不能少。陕北大族尤其恨他, 煽动南边的凤翔府西安府一起告白敬。刘次辅出身凤翔府, 快马加鞭往家里送了一封信:稍安勿躁。

凤翔府不掺合,西安府刚经过白敬的子午谷之战更不吭声,陕北跳脚也没用。陕西布政使因为闯军肆虐已经被拿进京治罪,白敬在陕西说一不二。但白敬得罪人多了, 只要研武堂一倒,他就得回诏狱。

研武堂不倒, 白修罗就是陕西巡抚。

白敬巡查卫所屯田, 脚不沾地,各卫所战战兢兢的。白巡抚巡查完一处卫所的收成刚刚走,卫所士兵捂着心口谢天谢地。白巡抚瘦瘦弱弱俊俊秀秀一个人,往面前一站, 就跟阎王堂里的修罗似的, 真心吓人。一个士兵惊吓之余无意间在谷仓外面发现一只死老鼠,并未在意, 用铁锨一铲,扔到旁边。

跟魏知府多年的钱同知家里娶儿媳妇,难得有个喜事,魏知府劝白巡抚一起去乐一乐。白敬盛情难却,只好跟着一起赴宴。喜宴不大,寻常家宴,鞭炮声中新娘子进门前跨火盆。魏知府看白敬好像是在看那个火盆,笑道:“跨火盆是去邪气的,就是有些费解。”

钱同知一家没想到真的能请到白巡抚,脸上有光。白敬叹道:“钱同知不必如此。延安府能短时间内厘清田产,也多亏了钱同知于治农屯田上兢兢业业。年景艰难,我延安府正是如此上下一心,才有望共渡难关。”

白巡抚勉励钱同知,钱同知赶紧把儿子叫出来让他见过白巡抚:“犬子不成器,已有功名,只是个秀才。原本羞于让他见大官人,只是想让他听听大官人的教诲,只好舍了老脸叫他出来。”

满脸喜气的年轻人被自己亲爹一顿贬损,不见有什么异样,显然习以为常,只是对白敬一揖:“小可钱晋,见过白大官人。”

魏知府每次听钱晋的名字都想笑。钱同知老婆山西人,生个儿子就叫钱晋。白巡抚拍拍年轻人的肩:“为国计民生治学问,心性端正,则科考不在早晚。否则心术不正,也只是个庸蠹罢了。”白敬忽而一笑,“大喜的日子,讲这些做什么?洞房花职业,金榜题名时,年轻人无论何时,都莫负光阴。”

薛清泉刚刚从甘肃北大仓回来,在宴席上大吃特吃。一面吃着一面看见邹钟辕失魂落魄,一拐他:“你怎么了?不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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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钟辕手里端着的酒被薛清泉拐得洒出来,还是木愣愣的。

薛清泉左右看看,呲牙笑道:“邹兄眼中有无边春景啊。”

邹钟辕把酒盅里剩下的酒一饮而尽,薛清泉低声道:“邹兄看别人成亲,心痒了?邹兄家大业大,何愁良配。”

邹钟辕一声不吭,只是沉默。薛清泉讨个没趣,继续啃肘子去了。

没看见魏姑娘在哪儿。邹钟辕被漫天满地的大红喜字烫了一下,那喜字跟烙铁似的烙他肉上,滋滋响。

家中来信,族中已经给他议亲。邹家祖上靠军功得爵,子孙争气,几代得皇恩,积累下来也是个名门望族了。长房长孙婚事必定隆重,专门等着出国丧才郑重地议亲。邹钟辕在外吃苦许久,如果想回家,家中可以想办法托请,把邹钟辕弄回京营。

邹钟辕扔了酒盅,用碗倒酒,咕咚咕咚灌。薛清泉张着嘴:“邹兄,人家的婚礼,你怎么像来砸场子的?”

邹钟辕放下碗。薛清泉了然:“你家想让你回去。”

邹钟辕看他:“你家没动心思?”

薛清泉啃完肘子吮吸手指:“我家不比你家,我家再不出个挣军功的,也就等着没落了。现在全家指望我,哪会让我回去。”

邹钟辕又倒一碗,薛清泉吓得拦他:“行了行了,别喝多了在婚宴上出洋相。你喝多了我可不背你。”

邹钟辕愁肠满腹,没注意薛清泉借机把手上的油花都擦他身上了。那边不知道在热闹什么,薛清泉一时也没了兴致:“反正我不回去。你家没告诉你摄政王一力保研武堂的事?我看出来了,跟着白巡抚能干出点功绩来,也算不枉活一世。我刚从甘州回来,本来以为延安府就够苦了,那边……嗨。能做一点是一点,比不做强。”

邹钟辕沉默。

酒宴上没有女眷,女眷在后院。隐约能听见一些笑声,邹钟辕分辨不出魏姑娘的声音。

婚宴过去,邹钟辕借着酒力壮着胆,在魏知府家门口转悠。延安府都困难,大部分住窑洞,魏知府家也就是低眉小脸的四合小院子,小小的木门。邹钟辕依稀记得木门后面的影壁,上次魏姑娘一开门,玲珑标致地一站,身后深色的影壁把她衬得面色发光。

邹钟辕伸手摁在木门上,等了许久。薄薄的木门重有千斤,他敲不动,他怎么都敲不动。

说什么呢,能说什么呢。

僵持许久,他缓缓放下手,转身踉跄着离开。

魏知府下了酒宴,一力邀请白巡抚去他家喝一喝解酒汤。老头子乐呵呵:“白巡抚放心,家里没人,我姑娘还在针线场。她说了冬衣就剩最后几件,一鼓作气做完了,也算了心事。今天临出门之前,她熬了一大锅醒酒汤晾着,让我一回家就喝。我姑娘熬的醒酒汤可好喝了,明天一早起来不头痛。”

魏知府知道白巡抚气质凛冽,其实是最和蔼不过的人,处久了,大家都跟亲人一样。白巡抚笑道:“令嫒真是孝顺。”

魏知府老泪一弹:“她娘走了以后,我这天天忙着,对她疏于照顾。现在想想,真是对不起她们娘儿俩。”

白巡抚不知道怎么宽慰,只是微微笑着。魏知府一抽鼻子:“我是个不中用的,当了十七年知府没当明白,为民生立命一点没做到。如今白巡抚来了,重整土地,我眼见着农人能有个活路,心里高兴。今年虽然收成不算好,但到底是有,皇帝陛下和摄政王殿下开恩不收租子,只要努力耕种,明年再多收一点,是不是就好一点?这样一年一年下来,延安府无饥馑,陕西无饥馑,大晏无饥馑……”魏知府响亮抽泣一声,“富足盛世!”

薛清泉跟在白巡抚后面,白巡抚纤细的手指在背后一转,薛清泉立刻去搀着魏知府,老头子喝点酒就飘。

魏知府飘飘然地满面红光,竭力邀请白巡抚和薛守备去家中喝醒酒汤,压根就不怕薛清泉了。薛清泉人高马大的小伙子被魏知府一把老骨头压得吭哧一声,怎么这么沉?

白巡抚刚要推开魏知府家门,秦军霍把总突然惊慌失措跑过来:“白巡抚!薛守备!可找到你们了!”

白敬一蹙眉:“慌张什么?”

霍把总全身都在抖:“疙瘩瘟,疙瘩瘟……”

薛清泉全身瞬间坠入冰窖:“说清楚点!”

霍把总面目苍白:“一个卫所,一个人都没剩,疙瘩瘟,我见过,那是疙瘩瘟,疙瘩瘟回来了!”

瘟疫中最烈的疫病,十年前曾经让延安府几乎屠城。

魏知府一愣,面目忽然雪白,他推开薛清泉,双手抓住霍把总的领子。苍老的双手仿佛铁钳,他恶狠狠地看着霍把总:“你没看错!”

霍把总涕泪横流:“魏知府,我怎么能拿这事儿开玩笑,十年前我家破人亡,家破人亡!”

天地皆静,所有人在寂静中听到细微的,渺茫的,命运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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