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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再念陈春耘的上报:曾芝龙要求将赈灾粮运往汀州府就地分拨, 但是福建总兵余子豪坚持要把粮食运往福州府。穿过旗峰时遭遇山匪, 余总兵临危不惧为保粮牺牲,曾将军当机立断率人护着赈灾粮原路折返,撤出旗峰,到达建宁府之后再拐入汀州府, 陈春耘亲自查点粮食做账入库,待各州府文书到此分拨。

最后才轻描淡写稍微提了提福建总督胡开继告状的奏章。

李奉恕听得一笑:“你这念的顺序有学问。”

王修用手指挠挠脸, 十分不好意思, 他是有点偏向曾芝龙。

李奉恕道:“陈同知没说谎,但也没说全部实话,是不是?”

王修低声道:“我也觉得……陈同知这折子上得奇怪。他为了曾芝龙欺上不值得,不说全部还是可以的。”

李奉恕点桌面:“陈同知为什么这么做?”

王修想了半天:“所有隐情, 只能等陈同知归京再问。只求曾将军真能把赈灾粮分拨下发。年年赈灾粮出仓都如石沉大海, 再无踪迹。查账查不出问题,百姓饿殍遍野。”

李奉恕道:“曾芝龙会如实下发的。”

王修想起什么, 笑了:“听曾将军讲海盗怎么立地分金子,他这是在汀州府立地分粮。”

“不是。”李奉恕没什么表情,“他的走私线在长崎,今年赶不上去长崎。”

王修愣半天:“曾芝龙为人是桀骜了一点,但我总觉得他并不是会打赈灾粮主意,枉顾百姓性命的人……”

李奉恕沉默,王修恍然想起朝廷根本没给福建海防军拨军饷,曾芝龙只是挂个名,那他军饷从哪里来?李奉恕默认他“官方走私”,这大概也是曾芝龙所求的。长崎吕宋占城,在大晏海图上正好是个三角,曾芝龙要独霸这个三角。目前大晏没精力管到那里,曾芝龙要在海上称雄很长时间了。

“水师人少。”李奉恕怅然。大晏的水师顶多也就是个近海作战。从大连卫到莱州港,要么是在江河中清剿水匪。除了郑公那时候,现在的水师基本没有出海的经验,更别说在海面上纵横捭阖地作战。

偏偏海面水师难培养,只在陆地上根本不行。研武堂说来说去就一个曾芝龙,除了宗政鸢勉强还懂点水师,其他将军不谙海面作战。

王修温和道:“我瞧小曾官人志向远大,说不定以后也是个水师悍将。”

曾森不知道听谁说了凤阳武学的事,非要入学。小皇帝劝他,各个藩王的子孙都没送来,等都来了再想着入武学不迟。

李奉恕想起曾森,面带一丝温色:“是个栋梁的气象。如果真的能成为水师悍将,便是大晏之福。”

王修笑声更大:“靖海王。陛下金口玉言,说不定就成真了。”

大奉承来报,皇帝陛下的车驾快到了。李奉恕和王修迎出门,皇帝陛下的车驾在门口停住,小皇帝一伸手,李奉恕抱起来。曾森跳下马车,攥住李奉恕的衣角,跟着往里走。

虽然有点愧对大伴,但是富太监养病这段时间,小皇帝快活极了。柳随堂看见六叔就脚软,不会跟大伴一样紧紧跟着。王都事让他在哪里等,他就在哪里等。曾森捏着摄政王衣角,抬头看他:“殿下,我想去凤阳武学。”

小皇帝在摄政王怀里挪个地方,特别生气:“还早呢!”

曾森不吭声了。

王修的脚步在门槛前一停,李奉恕也一停,抬脚迈过门槛,继续往里走。曾森小短腿跟着摄政王的大长腿得小跑,圆滚滚的小身影颠颠的看得王修想笑。摄政王一弯腰,把曾森也抱起来了。王修一惊:“老李!”

李奉恕根本看不见,抱两个小胖子更难平衡。李奉恕温声道:“你走我前面,一样的。”

摄政王要听王都事的脚步声,两个小孩子都严肃闭着嘴。等摄政王抱着两个小胖子进正堂,坐下,小皇帝和曾森一边坐他一条腿。曾森小心翼翼:“殿下,我父亲来信了吗?”

李奉恕搂着他:“来了。”

曾森有点激动,瞪着圆眼睛:“他说什么?”

摄政王微笑:“你父亲在福建分法赈灾粮,体恤百姓,果决骁勇,实属难得。此次福建大旱的赈灾举措,多亏你父亲。”

曾森眼圈有点红,摄政王一顿,又道:“他问你最近过得好不好?”

曾森扑进摄政王怀里,小皇帝摸摸他的脑袋。

过一会儿,小皇帝打个哈欠,摄政王抱起他们,往卧房走。小皇帝喃喃道:“六叔,我想看吉祥班的《西厢记》。”太后肯定不让他看,他来求求六叔。

小孩子图热闹,哪里看得懂《西厢记》。摄政王道:“也没什么稀奇,倒是李莺莺夜听琴哪里好点。”

小皇帝快睡着了:“李莺莺?柳随堂说是崔莺莺。”

王修在旁边走着,心里也奇怪,老李永远把崔莺莺记成李莺莺。

“六叔上次去听戏,听得都睡着了,没意思得很。什么时候六叔带你们俩去看杂耍。”

小皇帝很开心地迷迷瞪瞪咂咂嘴。

午休小皇帝和曾森睡下,摄政王还有政事处理,所以柳随堂立在卧房中打扇。王修刚在研武堂坐下,门外京营的驿马到了。

湖广总督找到了张太岳最后一个后人,自焚而死的张允修的遗孀及孙子,正用人护送上京。

王修马上念给李奉恕听,李奉恕陷入长久的沉思。

王修知道李奉恕在想什么,张太岳贵为帝师,位极人臣,统领朝政十数年,成绩斐然,死后族灭家破。王修听过张太岳和神庙的事。为了给天下表率节俭,元宵节宫中都不能点灯。夜里神庙偷着跑出宫看花灯,正撞上张首辅家极尽奢华的灯船顺流而下,两岸鼓乐齐鸣,欢声雷动。

神庙站在岸边,目送那艘流光溢彩的灯船越走越远,消失不见。

王修心里一动,慌忙低下头,又想起老李根本看不见。人与人之间的事,说不明白。李奉恕却长长一叹:“我身边的人,越来越危险了。”

王修一愣,老李想的跟他不一样?李奉恕不疾不徐敲桌面,这是他的一个小习惯:“张太岳清丈土地,整治税收,断了多少人的财路,这些人就等着他死呢,不把他挖坟鞭尸,如何捞回自己被清丈了的土地。”

李奉恕苦笑:“我也得清丈土地清查卫所屯田了。自从北京周围清查‘恩田’开始,这条路就没法回头,得罪人得罪到死。我是不怕,我又不要名声。只是我身边的人,全都危险了。尤其……是你。”

王修不禁站起,走到李奉恕身边,李奉恕抬手轻轻摸摸王修的脸:“我得奋力活着,我一死,研武堂就完了。”

王修飞快地一抹眼睛:“你都不到而立,说什么死啊活啊的!”

李奉恕一笑,转而捏王修的脸:“只要有李奉恕在,研武堂无事,小财迷无事。”

王修心里酸涩。李奉恕坐在窗下微笑,身上笼着不容置疑,抚养万物的赤金阳光:“李奉恕一无长处,只能为国士遮风挡雨,为财迷遮风挡雨。”

王修把眼睛埋进李奉恕温热的手心里。

“你在哪儿,我在哪儿。你说了,我是你的眼珠子。”

张允修的孙子张同昶被湖广总督找到,一路快马加鞭往京城送。张同昶担心祖母承受不住。自安葬祖父之后,祖母一直抱着祖父的骨灰,要带着祖父回京城,回家。

张同昶生长于荆州,对京城毫无印象。可是京城对于祖父祖母来说,是回不去的家乡。他幼时睡不着,祖母便给他讲京城,讲京城元宵节的花灯。祖父家里那时候有一条京城最大的彩灯船,每年元宵节都会出来。彩灯上扎着五谷丰登,喜象升平,三阳开泰,金玉满堂,福寿万代,灿灿的花灯仿佛皎月灿星降临人间。每年最期待彩灯船,只要彩灯船一出,京城欢动,小孩子跟着河跑。

祖母抱着祖父的骨灰,跟张同昶坐在马车里,又一次讲到了彩灯船。她有那么一瞬间的确回到了少女时代,看到了那条船,眼神里熠熠地泛着皎月的光:“我当时……遇见你的祖父。他最不安分,不在船上,偏在岸边站着,对我笑。我那会儿不知道定亲的人就是他,吓坏了……”

张同昶默默听着。

在祖母的记忆里,也许永远有一条华光四射的美丽的船,宁静地穿过喧嚷的人群,悠悠地驶向远方,再也……回不来。

那时,少年遇见少女。

那时,一切悲苦都还没有开始。

摄政王命人来荆州找,湖广总督其实一直知道张允修家就在荆州,只是不方便攀扯。张太岳得罪的人多了,谁能想到最终为他的后人竭尽全力四处奔波的竟然是被他打断一条腿的邹忠介公。这位邹忠介公没看到张太岳平反,到死都没闭上眼。

据说摄政王殿下在武英殿上说,天日昭昭,人心昭昭。

湖广总督心里就有数了。安稳妥帖地把张同昶和他祖母送进京。

送走张家后人,湖广总督闭目沉思。张太岳在时全国土地清丈,仿佛一场风暴,席卷天下。他隐隐预感,这场风暴,又要来了。

风雨飘摇的大晏,究竟要走到哪一步,是否经得起这旧年的狂风暴……

列祖列宗保佑。

大晏的列祖列宗,保佑大晏四方安宁,乾坤鼎盛。百姓和乐,国祚万年。

第145章

王修给李奉恕念奏章, 念出点经验。

他比较希望李奉恕知道的奏章, 就念得声情并茂。当然,声情并茂也不能太明显,需要潜移默化润物细无声。不太想李奉恕关注的奏章,例行公事念完拉倒。李奉恕每次都是听着,不作表态。

其实赵盈锐来当值也是念奏章的, 不过不念京营转达的驿报, 重要的研武堂驿报都得王修来。王修总结出这一套经验, 虽然老李总是静静听着, 他觉得还是挺有用的。转念一想, 忽然一惊,自己竟然沿着佞臣道路一去不复返了!

福建总督胡开继参曾芝龙的奏章来了七八个,文笔一流,有理有据, 曾芝龙简直就是天下第一恶吏,贪污赈灾粮, 还不让胡开继查账。然而王修只是很简练地告诉李奉恕:胡建总督福开继参曾芝龙七个折子。

李奉恕哈哈一笑, 没让他念。

曾芝龙上书王修念得很优雅。曾芝龙在汀州府分派赈灾粮,用自己人往各各处州府运粮,盯着入库,盯着下发。陈同知深谙账目, 到一个地方就查一次帐, 连算盘都不用,就跟看戏文似的翻一翻, 立刻看出问题。

福建海防军指挥使曾芝龙下发赈灾粮顺便还肃清肃清福建粮库积弊。

“曾芝龙杀人了?”

王修清清嗓子,余子豪算不算啊。

李奉恕自言自语:“怪不得都叫研武堂为阎王堂。我撒出去多少阎王。”

宗政鸢横,陆相晟铮,周烈骨鲠,白敬和曾芝龙仿佛一北一南两把开道的剑。王修看一眼大晏的地图,向上向下,简直就是拉开一出大戏的幕布。

王修又念到个参四川总兵秦赫云的。秦赫云出入蜀王府,又跟张献忠暗通款曲,女子不足成事。

王修草草一念,李奉恕没什么表情。秦赫云上书要招降张献忠,由她来最好。升她做四川总兵的时候朝臣十分反对,自古未有女子封疆先例。秦赫云接替丈夫窝在石砫当土司无所谓,她想出来就得掂量掂量。

摄政王道:“谁让拢共就她和白敬让高若峰吃过亏。”

李奉恕力排众议提拔秦赫云,小皇帝倒是没异议。皇帝陛下金口玉言说“将军何必是男子”,承认秦赫云也是将军了。

内阁大约也觉得摄政王的话有理,白敬病歪歪的不知道哪天一口气就上不来,只剩个秦赫云扛得住张献忠,让张献忠有几分忌惮。秦赫云当四川总兵,把张献忠拖在四川,省得这拨反贼到处跑,再来一次仁祖皇陵被毁的事,朝堂上还能立着的真不知道剩下多少了。更何况,四川还有个总督耿纬明,不信镇不住区区一女子。

秦赫云的印信官服快马加鞭送去四川石砫,秦赫云正式晋为总兵,执掌四川军务。皇帝陛下承诺,秦卿若是可招降张献忠除朝廷心腹大患,则加授金章紫绶,赐镇寇斩马剑。

秦赫云上任第一天就给了四川总督耿纬明一顿狠的。

耿纬明是个文臣,不大看得起秦赫云,秦赫云想要整顿军务训练士兵的章程早呈给他,他压根没看。秦赫云去总督府求见,被拦下。

秦赫云干巴巴地问为什么。

总督府卫兵告诉她,总督总领一地军政,若是总督不召,总兵并无资格进节帅堂。

耿纬明打定主意晾着秦赫云,到时候就算京中询问,也推说“男女避嫌”。且不说秦赫云是个乡野女子,她从石砫出来晋升总兵,竟然一分“奉官禄”也无。历来官员就职都要给上官“奉官禄”,这村妇仿佛根本不知。更何况耿纬明揣摩内阁意思,并不希望秦赫云真的做出什么政绩。一女子率兵打跑张献忠已经实属帝国之耻,若是让她更进一步,朝廷脸往哪儿搁。想到此处,耿纬明决定,秦赫云老老实实领着总兵一职,他可以不找她茬。但是秦赫云明显想着要干涉军务,四川军政上下一体,牵一发动全身,处处是牵扯,哪里有那么容易!

秦赫云就从总督府大门口杀进了耿纬明的节帅堂。

耿纬明吓蒙了,秦赫云长枪一耍枪花,枪尖一点寒星比着耿纬明,从眉心到喉结:“总督请看下官的章程。”

耿纬明指着秦赫云颤抖,满口的放肆大胆臭不要脸堵着嘴反而喷不出来。秦赫云天生面色沉肃眼神冷厉,她眼睛一眯:“时间紧迫,下官只好出此下策。”

耿纬明料定秦赫云不敢真杀他,拍桌子大怒:“区区无知乡野村妇!你可知上下尊卑!”

秦赫云瘦而高,一身披挂,杀气凛凛。她用枪比着耿纬明喉咙,耿纬明控制不住一躲。秦赫云淡淡道:“下官知道上下尊卑,张献忠不知道。总督知道被枪比着喉咙要躲,我四川军民被张献忠的枪比着喉咙,却躲无可躲!”她英气的眉毛一立,眼神如刃:“总督,张献忠虽然现在隐匿于湖广,但他所图绝非湖广,而是四川。杀戮迫在眉睫,总督何以不急!”

耿纬明着急,总督府卫军是死光了?让秦赫云杀进来!

这时总督府门外卫军才围着节帅堂,用枪傻乎乎地比划秦赫云。秦赫云手里稳稳攥着长枪,向前一送就能要了耿纬明的命,所以谁都不敢上前。

秦赫云道:“总督是念过书的,金榜题名的,所以我来问问总督,读书时是否看过一句话,‘上罄其诚以报其主,下竭其力以惠其民’?”

耿纬明做官十几年,从未如此狼狈,心里恶狠狠地撕咬秦赫云,面上却不得不平静:“我做官十几年,从未敢忘。倒是秦总兵敢擅闯节帅堂,是想起兵谋反?须知摄政王殿下才晋升你的职务,你是这样‘上罄其诚以报其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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