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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后来西班牙人和荷兰人终于发现不用杀人的方法了,他们把晏商圈进马尼拉一个方圆不足两里的小营地,不准晏商随意走动,不允许晏商和外界沟通,需要时再放他们出来。番佬发现晏人最温顺,简直像羊一样,能活下去就行,所以晏人在他们那里有个外号,叫黄羊。

黄皮的,羊。

武英殿一片寂静。

弗拉维尔豁出去了,说得对,他不光要栽荷兰,他还要栽西班牙,栽死他们!摄政王明显什么都不知道,他大概以为海面上就是做生意而已。错了,海面是另一种原始森林,杀戮从不停止。

皇帝陛下小脸很白,曾森握住他的手。

摄政王沉默很久:“孤如何能证明你所说都是真的?”

弗拉维尔一指站在一旁的曾芝龙:“他能证明!”

曾芝龙一直垂着的眼睛猛地一抬,惊鸿临水般一扫弗拉维尔,弗拉维尔脖子后面阵阵地寒。他没想过自己有一天能跟海妖一起站在大晏的宫殿里,海妖……弗拉维尔吞咽一下。他终于近距离看到了海妖,海妖不负盛名,致命的吸引力,致命的恫吓力。

可是为了祖国,弗拉维尔绝对不能失去这次机会,所以他坚定地指向了海妖。

海妖给他作证。

曾芝龙眼波一转,转向摄政王:“是,臣能作证。”

“晏人就这样任人欺辱。”

“是,任人欺辱,无法反抗,因为官府认为非管辖范围,所以不管。”

摄政王手肘撑着宝座扶手捏鼻梁,倒真是管不着吕宋。弗拉维尔一听话茬不对,突然冒出胶东口音来:“并非不能,而是不作为!”

摄政王捏鼻梁的手一顿。他这口音一冒,不知道真是莱州待久了无心之为,还是打听到王修是哪儿人。如果是后者,这番佬就有点可怕了。只是这胶东口音一冒,摄政王多少真的对弗拉维尔有点亲近。

弗拉维尔觉得高高在上的摄政王简直像个什么怪物——像龙,巨大的龙低头看他,泰山压顶。他顶住了,他换成官话:“殿下,我们泰西分为许多国家。两百年前,英吉利和法兰西打仗,英吉利想了个办法,在法兰西一个叫‘科唐坦’的地方收买人心,这个镇的居民都为英吉利提供战争情报。我来大晏,听说‘得民心者得天下’,觉得非常对。大晏一向讲究厚德载物,与各国交流都要厚去薄来,以彰显天恩。自太宗皇帝起,在南阳经营至今的威望,为什么不用?更何况,在南洋的原来也是晏人,天然心向大晏,根本不必像英吉利去收买人心!”

摄政王倒是真有些惊着,为了这个葡萄牙人。这个葡萄牙人真的具备春秋列国说客的风范,有备而来,侃侃而谈。摄政王有点欣赏他:“你到底是为了什么如此不遗余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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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拉维尔答得很快:“为了我的国家。”

摄政王身边的文官似乎出现了很不解的神情,他问了个弗拉维尔没想到的问题:

“你是皇族?”

弗拉维尔愣了:“不是……”

“那为什么是你的国家?”

弗拉维尔一脸汗。葡萄牙,他的祖国,有什么不好理解的?他认真:“我的祖国,葡萄牙。”

摄政王开始敲宝座扶手。

王修也沉默,弗拉维尔更着急了:“难道许仪后也是你们大晏皇族不成!”

摄政王停止敲击,王修俯到他耳边:“许仪后是个被倭寇捉到倭国的晏人。倭寇入侵朝鲜,他曾经想尽一切办法报告朝廷。曾经潜入倭国研究倭国的锦衣卫史指挥得过他的帮助。”

弗拉维尔一字一句:“葡萄牙,我的祖国。大晏,许仪后的祖国。”

王修低声轻叹:“大晏,那些闽商的祖国。”

弗拉维尔认真:“我听闻殿下在西北推行番薯。殿下知不知道番薯怎么来的?番薯是西班牙人从墨加西亚带来的,想在占城种植,严防死守不让晏人接近。一个闽商偷着把番薯藤带出南洋,带回大晏。陛下,殿下,民心在此。”他最后补充,“我的祖国葡萄牙只是想做生意,在南洋安安静静不惹事,和气生财,就算我们番邦也懂。只是西班牙和荷兰欺人太甚,我国弱小,无力对抗,只求大晏主持公道,保海上太平!”

王修却是彻底听懂了弗拉维尔的意思。海商航运,可以不必想得那么远,现在眼下进行——眼下,就是南洋。大晏的商人,大晏的货物,如何就能让番鬼肆意践踏欺凌!

王修看一眼陈春耘,陈春耘点头。

皇帝陛下有点惶然,摄政王轻声道:“陛下,太宗皇帝说过什么来着?”

皇帝陛下张口就来:“天之所覆,地之所载,皆朕赤子!”

摄政王笑:“对。”

内侍引着弗拉维尔离开武英殿,去官驿随时听宣。陈春耘斟酌:“陛下,殿下,要说这个吕宋马尼拉,倒真是大晏商人比番鬼们早到的。只是……只是……”

摄政王笑一声:“黄羊。”

摄政王笑得陈春耘发憷,便不再说话。

王修轻声道:“老李,你别动肝火。”

摄政王笑道:“不重振山河不行。如今连番鬼都能欺负晏人,荒唐!荒唐至极!”

曾芝龙眨眨眼,深深地看着摄政王:“是,荒唐。更荒唐的是,欺负闽商的不光是番佬,还有番佬们的买办,也是晏人呢。”

若想开海禁,想要海面银子,踏踏实实,一步一步来吧!

曾芝龙的声音在武英殿中响起:“所以殿下,您不光需要强悍的陆上军队,您还需要一支骁勇的海上军队。”

摄政王看不见。

没关系。

我为你——所向无前。

皇帝陛下下旨,晋曾芝龙为福建海防指挥使,加授荡寇将军,直隶中军都督府,巡查海防,保护来往晏商。

陈春耘将要与他同行,对他一揖:“曾将军。”

陈春耘现在是福建海防同知,新设立的官儿,反正就是监督曾芝龙的。无所谓,曾芝龙对陈春耘一笑:“陈同知。”

本来就是个海寇,现在成了荡寇将军,曾芝龙心想,无耻,无耻。可是他成功了,从匪变成官,他成功了,谁能奈何!

曾芝龙,终于成为了摄政王殿下手里的剑。开疆拓土,所向披靡。

第130章 一更

曾芝龙离开北京那天, 骄阳似火, 万里无云。

临行前,王修召集曾芝龙陈春耘和弗拉维尔会晤,东拉西扯聊南洋,聊海运,聊泰西。弗拉维尔一开始还有点防备, 后来被王修绕糊涂了, 加上本来他理解汉语就要比别人费劲, 最后干脆照实说。

曾芝龙略微一扬眉毛, 又放下。王修真实的目的都在这些乱七八糟的聊天中了。他笑一声, 殿下身边混的人,没有简单的。

聊葡萄牙的海运盈利,葡萄牙倒确实比西班牙和荷兰这俩玩意儿好点,因为“坏”也是要有本钱的。坤舆万国全图上葡萄牙西班牙中间只有一条线, 但凡一个晏人一看这个图第一个反应都是:这俩还没合并?

关于这件事,弗拉维尔也很悲愤, 因为小鹿大夫居然也是这个反应。晏人总觉得不可思议, 一大一小俩国家挨着还分裂那么久。他跟雷欧讲,晏人直面地图时,不会同情葡萄牙为了对抗西班牙所做的努力,只会觉得西班牙是个废物。

葡萄牙虽然曾经并不强大, 现在总算航海技术不错, 大晏和西班牙用的船原型都是葡萄牙多桅船。王修倒是觉得葡萄牙有一点类似国内徽州,徽商名闻天下, 主要还是徽州耕地太少。“十三四五,往外一丢”,到处闯荡做生意。葡萄牙人也是一样的。平民想要混出头要么参军要么出海,要么出海当海军,十几岁就去讨海。

“葡萄牙强大的一个转折点,是一次篡位。”弗拉维尔心想反正是讲我自己祖国的历史,听者有没有心他可管不了,“国王意外死亡,继位的新国王是个几岁的孩子。太后摄政,想杀旧国王的弟弟,王叔逃进一个城市,这个城市全部支持他,于是他造反,除掉太后和小国王,篡位成功。这位王叔登基之后,葡萄牙手工业振兴,日益强大。”

曾芝龙眼睛下垂,陈春耘清清嗓子,王修立刻岔开话题:“那么葡萄牙和西班牙两国之间,关系紧张吗?”

弗拉维尔脸上血色尽褪:“不是关系紧张,是西班牙入侵葡萄牙。我的祖国为了独立,将不惜一切代价。”他沉默一会儿,流下泪来,“我和雷欧的家乡在葡萄牙东北部,邻着和西班牙的国界。西班牙军队入侵的时候,我和雷欧都不在。他们要求村民喊‘伟大的西班牙国王万岁’,否则就砍头……我们一个村子的人,都死了。”

弗拉维尔惨笑:“除了我们两个。”

王修,曾芝龙,陈春耘同时微微低头,表示哀悼。弗拉维尔急切地看王修,他认定王都事是摄政王身边的高级秘书官之类的职务,非常有决定权:“王都事,我不怕跟你讲明白为什么我会那么着急葡萄牙海上航运线。葡萄牙现在国内都在提高税收,为了重建军队,重新立我们自己的国王。葡萄牙曾经很不团结,国内到处是起义,但是这一次提高税收是大家都愿意的,为了独立我们什么都能忍。葡萄牙的海上航运线是重要的资金来源,绝对不能断,一旦断了,十年之内都缓不上一口气。王都事,葡萄牙从来没做过不尊重大晏的事情,从来没有!既然摄政王殿下也想要海面银子,葡萄牙诚心寻求与大晏合作!”

王修被弗拉维尔讲得一愣一愣的,突然理解了老李为什么说弗拉维尔有战国时期说客的风范。这岂止是说客,都快有点纵横家的风骨了!这种孤身海外为国为君不惜一切苦心孤诣的精神,当为国士。

王修喟叹:“都不容易,都不容易。”

弗拉维尔热切地看着王修,王修点头:“我尽快将此事汇报给摄政王殿下。只是……索教官做得了主?”

弗拉维尔苦笑:“孤悬海外,只能当做将在外了。”

畅谈将近一整天,弗拉维尔知无不言。他一说葡萄牙和西班牙干仗,实质是背后是英吉利跟法兰西干仗,葡萄牙必须依赖海外贸易筹军费,依赖海外贸易筹军费就得跟大晏合作,王修倒踏实了。必须得有所图,明明白白讲出来,才是诚意。这番佬的意思很明确,大晏朝廷跟葡萄牙朝廷建交,明面上合作,共同捞银子。南洋之地大晏把荷兰与西班牙轰走,做生意捎带上葡萄牙,那么去墨加西亚葡萄牙答应帮忙,但是前提必须是清除海面上西班牙舰队,因为现在西班牙舰队封锁西班牙无辜的海军。这不是说葡萄牙海军没用,只是葡萄牙海军没有西班牙舰队那么下三滥。

曾芝龙笑一声,弗拉维尔就当没听见。

最后,弗拉维尔向皇帝陛下与摄政王殿下献书。在山东向通过捉住叛军首领进京的计划落空后,弗拉维尔毫不气馁地想到另一个办法,就是献书,他日日奋笔疾书把《君主论》给翻译了,不管怎样都要试一试。刚刚翻译完,居然就接到北京宣召的命令。

临行前,他告诉雷欧,只要见到摄政王,一切事情都会有眉目。

是的。现在看来,他并没有食言。

弗拉维尔攥住自己的军装,暗暗地想,祖国,等着我。

王修得了《君主论》,觉得稀奇,翻了翻,念给李奉恕听。念到“一位君主如果不是本人明智的话,他就不可能很好地获得忠告”,李奉恕笑一声,原来是从这儿来的。

曾芝龙那天跑进鲁王府故意激怒他说的话,什么君主应该怎样怎样,足够僭越,合着是这书里的。

“君主应该掌握生杀大权,因为爱戴从心随意,但恐惧却身不由己。”

李奉恕笑了:“说白了,不就是论证畏威而不怀德?”

王修也笑:“番邦居然也有人研究这些。”

李奉恕淡淡道“这书我听听就行了。皇帝要学真正的君王治国之道。”

弗拉维尔回到官驿,立刻给小鹿大夫和雷欧写信。他告诉雷欧,一切都很顺利。摄政王身边的最高秘书官听取了他的报告,将会汇报给摄政王。他听说大晏朝廷也很苦恼两广港口商船数量锐减,弗拉维尔认为但凡摄政王不傻,都会知道这于两国来说都是好机会。

跟小鹿大夫写信时,写道,“亲爱的梅花鹿,我按照你给我写的指南逛遍了北京城,北京果然是天下第一都城,非常繁华,我甚至在这里碰到了我自己的老乡……”

弗拉维尔没顾得上逛北京,他只是赞扬小鹿大夫的家乡而已。第二天他确定朝廷暂时不会宣召他,他拿着地图在北京找到了在耶稣会会馆里供职的葡萄牙传教士。都是孤身混在大晏的,葡萄牙西班牙的传教士达成了很奇妙的同盟关系。还有法兰西传教士英吉利传教士,反正他们在晏人心里都一样,全是番佬。

传教没什么业绩,不太顺利,晏人真正感兴趣的是泰西的“奇技淫巧”,大晏士人入会目的是为了套泰西的学问,对此神父们也无可奈何。

进出耶稣会会馆最频繁的是个叫王徵的中年人。沉默寡言,但悟性极高,专精算学和机械,和利玛窦的继任者龙华民邓玉函一起翻译各项机械图书为中文。今天王徵带来了自己的徒弟,和高级宣教士们一起聊学问。唯一的葡萄牙传教士很严肃地低声告诉弗拉维尔:“晏人不信上帝,也不信神迹,但是相信机械所带来的奇迹。我总觉得过于频繁地跟他们宣讲机械技术不太好,晏人学得很快。可是不讲机械就得讲天文历法,总得讲点实在的给他们,他们才能勉强听一听圣经宣讲。如果只讲圣经,他们就都不来了。”

葡萄牙传教士生气:“毫无敬畏之心!”

弗拉维尔笑一笑,没回答。他站在门口,听里面四五国的话,难得能聊一起。王徵的徒弟一转脸,白白净净戴副眼镜,看到弗拉维尔却愣了。弗拉维尔也愣了,他们同时指着对方叫一声:“是你?”

那不是去莱州检修火器的李在德么!

怪不得与火器那么有心得!

与会人士全都冷淡地看着弗拉维尔,弗拉维尔连忙道歉,离开会议室门口。他信步在走廊上溜达,溜达到一个房间门外,忍不住往里张望。一个传教士在用对剖的竹竿做成的“人”字形轨道滚圆球。圆球大多数都直直地从总轨道滚进比较直的轨道,没有滚进另一条稍微弯曲的。

弗拉维尔看得入神,对方冲他笑笑。因为不知道是什么国籍的,干脆用汉语:“您好啊。有什么可以帮你的?”

弗拉维尔脱帽:“您好,我在等圆球什么时候滚另一条轨道。请问您在研究什么?”

“几率。”那个传教士认真道,“我在研究概率学。理论上的概率,和实际中的概率的差别,简直是冥冥中的事情。”

弗拉维尔耐心等待传教士滚圆球。他突然有种很奇妙的感觉。哪怕万分之一的几率,圆球滚进了另一条略弯的轨道,那么这件事还是发生了,和滚第一条直轨道的圆球并不冲突。两条轨道同时存在,互相永远不见。那白色圆球在总轨道上不紧不慢,不紧不慢地滚动,终于滚到了岔路口,一条直轨道,一条略弯的轨道,选哪一条?弗拉维尔眼睁睁看着圆球终于滚上了略弯的轨道,轻轻的碰撞一响,“啪嗒”。

事情彻底改变。

两条轨道,同时存在,互相不见。

弗拉维尔微微鞠躬,戴上帽子离开。

离开耶稣会会馆,葡萄牙传教士邀请弗拉维尔去他的住处共进晚餐。两个人谈谈说说,正是傍晚,辉煌的晚霞磅礴燃烧,裂开天际,竟然像是一只火凤凰从皇宫方向冲出,挥舞巨翼迎风扶摇。弗拉维尔回头一看,壮丽的景象震撼了他的灵魂。

传教士叹气:“大晏其实也是到处农民起义,和咱们的祖国有点类似。不知道大晏,究竟会怎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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