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节(1 / 1)
权城十分干脆:“那便走。”
陈驸马慎重劝权城:“权司监,丑话得说前头,虽然我对兵事知之甚少,研武堂也没跟我讲明白,但是南京白侍郎把反贼往山西驱赶我还是有耳闻的。南京那边来消息,白侍郎对高贼穷追不舍,高贼一路上竟然又纳了数万乱贼,十数万直奔山西,咱们就算路上不遇危险,到了山西却未必安全。”
权城点头:“我懂了,多谢陈驸马提点。陈驸马是皇亲国戚尚且不在意,我一介道士,有什么可怕的?”
陈驸马一揖:“明早便走,权司监收拾一下细软。”
权城笑道:“当年下山来钦天监,贫道就背了一个小包袱。如今再走,还是那个小包袱,并无甚可收拾。”
陈驸马自己也要准备许多。他并未对权城说明,他要运送最后一批河北兵去右玉。天雄军已经成军,陆知府气魄胆量世间罕有,在右玉屯田耕种,竟然扎下根来。名不见经传的几个商人养军队简直是天方夜谭,陈家已经做好最坏打算,不就是被陆相晟给活活拖垮。谁知道天雄军到现在虽然不算自足,起码很能自给。陈驸马的父亲铁了心要结交陆相晟,委派陈驸马亲自去右玉。
“要赚的不是一时的钱,是一世的钱。”
陈家祖先能穿风过浪闯西洋,陈驸马必须对得起祖先赐予的骁悍血液。他倒是很意外钦天监的权城,年纪轻轻神神叨叨的小道士,平时除了挑日子见不着个人,胆气竟然也很够。再说道士,除了炼丹骗骗皇帝的钱,居然还懂种地?
他误会了权城,也误会了道士。权城案上摆着被师父退回的“自逐信”,师父亲自批两个字:放屁。
权城从师门下山进钦天监,师父问他为了什么。究其原因,不过是这一代弟子轮到了而已,去北京看星象,和在山里看星象,有何不同?儒家说兼济天下,佛家问舍我其谁,道家不问别人,问自己。所以权城回答师父:为了求道。
权城对着师父写的放屁俩字一揖。道在放屁,道在生死,道在芸芸众生一口饭。
弟子,求道去了。
白敬很快收到研武堂的命令,休整完毕,即可追击,天雄军已经准备妥当,随时出兵。白敬不得不感慨研武堂传递信息的效率,几昼夜北京到南京。白敬非常犹豫要不要带着祖松,祖松的人马杀人势如破竹,却也难以控制。历来匪祸兵祸一起说,白敬绝对不容许眼皮子底下出这种事。跟着祖松一起来的游击将军叫邬双樨,白敬倒是有几分喜欢,他身上的匪气和痞气少一点——或许是他更善于隐藏。
邬双樨独自见白敬,非常诚恳地跟白敬道歉。关外天气严酷群狼环伺,关宁军不狠一点根本熬不下去。他已经劝了祖松,此次捉拿叛贼事关重大,两军也得通力合作不能出嫌隙,才能安定江山社稷,为皇帝陛下与摄政王殿下雪洗耻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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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敬被邬双樨给感动了,决定带着祖松和邬双樨。邬双樨告辞,出了南京驻军的兵营,坐在辕门外的大石头上发呆。
若是能抓住高若峰……
老父尚在北京,关宁军失了君心,邬双樨仿佛一只困兽。
在关外出发前,祖松似笑非笑地看他:“咱们关宁军真成后娘养的了。调三千精锐进关,一点粮草都没有。”
“你说,摄政王是不是希望方督师的嫡系都死光,然后赶紧换上山东兵。咱们拼死拼活戍边守关,抵不过摄政王一句话。”
“宝剑要佩英主啊。”
邬双樨转身就走,祖松叫住他:“义父谢谢你放过孔有德。孔有德现在混得顺风顺水呢。”
邬双樨冲过来揪住祖松的领子:“别他娘的再提了,没有下一次!”
祖松胖大的脸笑得也费劲:“多个朋友多条路,我觉得没什么不好。”
邬双樨坐在辕门外的石头上,双手揪住头发,头痛欲裂。
李奉恕坐在敞轩中,半仰着头。看不见之后李奉恕就爱对着阳光,期盼透亮的阳光扎穿他眼前无望的黑暗,所以神情再镇定都透着无措的茫然。目盲,只能聆听,像尊一动不动表情悲悯的神像。
院中有脚步声,李奉恕顺着声音转脸:“回来了?”
王修闷闷应一声。
李奉恕听他有鼻音,向他一伸手:“过来。”
王修往后一退:“我没事。你午饭吃了?”
李奉恕依旧伸着手:“过来。”
王修没动:“你别……老对着阳光,对眼睛不好。”
李奉恕加重声音:“你给我过来。”
王修蹭过去。
李奉恕抬手摸王修的脸。他以为谁给王修气受了,王修低声道:“我娘来信了。说多谢鲁王殿下一直的照顾。家里有田有宅,让我不必担心家里,努力办差,报答殿下。”
李奉恕眼神茫然,聚不到王修身上,脸稍稍偏着,微微一笑。
“王都事以前说过,‘咱俩谁跟谁,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孤深以为然。”李奉恕声音低沉,隐隐地震动空气,“王蚂蚱。”
第110章
权城连夜准备。虽然他自己的东西的确没多少,还是要再带一车种子去右玉。玉米,已经发芽的土豆和甘薯。玉米补种是来不及了,即便种活了,赶在寒冬来临之前够呛成熟。土豆和甘薯还有希望,因此权城多装了些。
权城大半夜站在院子里监督装车,一转身被个人影吓一跳:“鹿太医?”
太医院值房正在钦天监南边,平时没什么来往,也就是个见面点头交。鹿太医年轻气盛性子直,最看不得一些个道士炼丹让活人吃水银,连带着看不起钦天监,骂过钦天监装神弄鬼。后来放出京到边境轮值,总算把心性磨砺得平和圆滑些。他自己也没想过有朝一日,会求到钦天监。钦天监的权司监年轻,刚来五六年,完全不知道鹿太医当年骂的就是自己师父:“鹿太医?这么晚了,有事儿?”
鹿太医期期艾艾:“权……司监啊。您有公务去右玉?”
权司监端出仙风道骨的笑容:“哪里有什么公务,就是去右玉看看能不能种种地。”
鹿太医干笑:“我实在是想求权司监帮个忙,所以贸然上门……”
权城连忙:“求字不敢当,鹿太医说,我尽量。”
鹿太医抱着厚厚一摞书稿:“权司监能不能帮我把这摞书稿送去右玉?我师兄叫吴有性,一直在西北游医,前段时间捎信回来,说在右玉结识了个朋友,要停留一段时间。我这有些泰西翻译来的书稿,急需让他看看,怎么都托不到人……”
权城一听是医书,马上接过来,一大摞坠得他一弯腰:“医人之术是积功德的,贫道帮鹿太医送去右玉。”
谁出远门都不容易,平白让人抱这么死沉的东西一路从北京到山西,鹿太医是心肠直不是缺心眼,明白这是欠了权司监一个极大人情。他手里拎着几服药:“权司监此行去山西,根据我师兄送回来的信,怕是要路过疫区。这些药的方子是我师兄这几年在西北反复配试得出的,驱邪扶正最好不过。途径疫区就煎水服用。用完了也不要着急,药材都易得,即用即配。”
权司监感动:“这样的药方子怎么好随意告诉我?”
鹿太医哈哈一笑:“权司监莫担忧,我师兄正在西北推广防疫之法,权司监若是能一路上把药方宣扬出去,我师兄反而要感谢你。”
权司监抱着包袱抱住的老沉的书稿弯着腰:“吴大夫大义,如此说来,我更要帮你们传递书稿了。”
鹿太医深深一揖:“多谢权司监。”
第二天一早,陈驸马的马车来接。权城背着来京城时背的旧蓝布小包袱,抱着一大摞书稿,上了陈驸马的车,拉种子的马车跟在后面。为避免惹眼,陈驸马没带多少人,轻装简行。细微晨光中,城门一开,马车迎着微露清风,离开北京城。
离开北京城,一路过保定府,真定府,顺德府,所见景象越来越触目惊心。
成批成批的流民,从南边往北跑。
陈府家丁去打听,回来面色凝珠:“主家,这些人是从汝宁府怀庆府跑来的,说是躲兵祸匪祸。”
陈驸马心想倒是跟研武堂提醒得对上了,白侍郎率领南京驻军把高若峰往山西驱赶,沿途平民可不就遭殃。
难民扶老携幼衣衫褴褛虚弱不堪,看得权城流泪:“不是说白侍郎爱民如子?”
陈驸马叹气:“战乱时候,谁爱民如子都没用,人不如狗。”
权城进京时没遇上这种事,这么多年也就窝在钦天监种地,被挣扎求生的人间惨相挖着心:“连年兵祸匪祸,有谁种地!”
陈驸马睁开眼:“权司监,慎言。”
权城口中发苦:“不求盛世,只求太平。没有太平日子,九穗禾都没人种。”
马车外有幼儿饿得哭,权城攥住衣襟:“摄政王殿下看得到吗?”
陈驸马心里一动,长长地一叹,不知道为谁。
马车又走了一段路,马车突然一停,陈家家丁大声呵斥,权城撩开马车帘子往外看,头皮一炸扎:一帮孩子在抢后面那一辆马车上的土豆。有个小小的幼儿,饿得抓起土豆就疯啃。
权城惨叫一声:“别吃!”他几乎滚下马车,陈驸马伸手抓他,捞了个空。权城在地上滚了一圈,连滚带爬冲向第二辆马车,撕心裂肺地喊:“那土豆发芽了!”
几个大点的孩子用小脏手往马车下划拉土豆,更小的抱起就跑。权城追过去:“别吃,求你们别吃!拿甘薯,拿玉米,别拿土豆!”小孩子一哄而散,口中衔着碧绿可爱的幼芽。
权城一个也没抓住。
陈家的家丁发了恻隐之心,觉得反正一车的东西,小孩子拿几个吃也没关系,故意减慢了速度。权城这个反应吓到了他们,不就是一些植物?
为了到右玉就能尽快补种,马车里,大部分是有芽土豆。
陈驸马清楚权城为什么发疯,他发现一些成年的流民看小孩子吃得脆香,跟着靠过来要抢土豆,果断一吼:“快走!把权司监架上来!”
陈家的家丁看事态不好,再不跑不光土豆保不住,流民连马都会吃掉。他们把权城扔进陈驸马的马车,狠狠一甩鞭子,跑!
权城抱着头蜷缩,剧烈颤抖。
小小的孩子吃发芽的土豆。
陈驸马看他拉风箱一样地抽泣,害怕他在颠簸中一口气上不来:“权司监,你冷静一点!”
权城抬起脸,眼泪汹涌,牙齿咯咯打颤:“会死的,救不活了,会死的!”
陈驸马没发觉自己也流泪了,又不知道怎么劝。权城面色像个死人:“我我我作孽了,我害人命,三清在上,三清在上……”
陈驸马两只手捂着脸,嗓子紧得一声也发不出来。
世道如此,三清能如何。
白敬一路死咬高若峰。捉住高若峰,帝国有三四年的喘息时间。白敬靠着马鞍翻看地图,邬双樨担心这位白侍郎随时会昏过去。
高强度行军邬双樨自己都不太行了,白侍郎脸上不仅没有血色,也没有肉色。研武堂还没有回信,摄政王的高压下兵部会配合,传令还需时间。白敬知道朝廷的难处,各处需要赈灾,再来兵事简直是要敲骨吸髓了。
两难的境地。不打仗没有太平,没有太平没法种地。可是,没法种地,哪里来的军粮?
邬双樨过来问:“白侍郎,您还好?”
白敬笑着摇头:“没事,埋锅造饭之后马上启程。”
邬双樨点头:“卑职明白,卑职吩咐下去,不得骚扰平民。”
白敬几乎睁不开眼睛,往后一仰:“应该,也没什么平民了。”
邬双樨一愣,白敬睁开眼:“此役事关国运,大家共勉。”
邬双樨点头。白敬等邬双樨走开,抬手刷地给自己一嘴巴。脸上火烧地疼,把自己打醒。他掏出宗政鸢写的《屯田议种疏》,一页一页翻。观其人必先阅其文,临出征之前,白敬跟王都事要宗政鸢写过的文章。王都事怔愣半天总算想起来宗政鸢写过的东西,难为王都事还翻出来了。
宗政鸢字不错,就是这个文笔……白敬一面唾弃宗政的文笔一面看。宗政回忆自己当马匪的奶奶如何开山立寨,开垦山里荒田自耕自种。他得出个结论,如今屯兵多有弊端,这是因为军屯土地都被官员军官甚至大商人瓜分,把屯田兵当成自己私奴。军人就是军人,即便种田,也是为了军粮。既然率土之滨莫非王土,干脆屯天子的田,种自己的军粮。
初读之下全篇狂妄语,不知所谓。再读白敬冷汗涔涔,他仿佛看出宗政说到一个紧要的点上——也就是摄政王殿下能容得了这个马匪胡说八道!
第三遍读,白敬想起右玉。摄政王殿下并未批示宗政的上疏,许久之后,却默许了右玉的存在。右玉现在土地谁的都不是,名义上直属朝廷,可是朝廷不敢多过问。
若是右玉成功,天雄成军,可减黎民多少苦。
摄政王殿下的心,真正有大仁慈。
白敬一直在想,把高若峰捉住了要怎么办。叛贼层出不穷,高若峰不过是最大的那个,不是最后的那个。读了《屯田议种疏》,白敬心中似乎有了个计划。跟高若峰交手这么多年,白敬彻底体会了自古秦兵多骁勇。如果山西天雄军成功,那白敬去陕西,行不行得通?
现在说还太早。白敬把文章收起。宗政那不错的字迹和破烂的文笔被白敬贴身收着。
马车到了山西境内,路过一处又一处无人村落。权城早得了鹿太医叮嘱,把草药拿出来煎水,马车队所有人都喝。权城执笔抄写方子,自我惩罚一样没黑没夜地写,仿佛抄经,能让他平静下来。抄好的防疫之法与药方,陈家的家丁到处散。后来陈驸马也帮着抄,两个人坐在颠簸的马车里闷头写字,谁也不想说话。
时值盛夏,马车外衰草连天。
陈家的家丁拿着方子叹气,主家是好意,可是有几个识字的?他们什么都没说。也许就能救一个人,能救一人,胜造七级浮屠——哦对了,车里那位是个道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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