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节(1 / 1)
他在等白敬最后会是个什么下场。十八芝要归顺,也得归一个英主——否则就解散了,当海寇照样活着!风浪里杀伐出来的曾芝龙一点也不缺血性,可惜没人信。
摄政王殿下,看你能不能得到十八芝了。
周烈收到白敬的战报。他料到高若峰难啃,没想到竟然到了如此地步。高若峰手下精锐部队征战连年,南京晏军却久未经战事。白敬忧心摄政王已经对战事毫无进展心存不满,但的确没到时机。王修收到辽东铁骑上书,要求进关为摄政王杀敌平叛。陆相晟在右玉心急如焚,也要求回南京襄助白侍郎。两个人在研武堂一碰头,周烈看王修,王修看周烈。
他们俩人,算是研武堂里的“老交情”了。
周烈背着手,站在沙盘地图前来回踱步:“陆知府的天雄军刚受训不久,没什么战力。宗政将军在山东要震慑山海关以及海港,动山东兵是最坏打算。如今白侍郎的确需要帮助,只剩下……”
关宁军。
周烈两只手搓鼻梁:“王都事,殿下还是那么……那什么关宁军么?”
王修食指敲桌案:“关宁军谁上书要求进关的?”
周烈苦笑:“祖松。”
王修一拍额头,谁都比祖松强!祖松是祖康的养子,前辽东督师方建铁杆嫡系。
“还有吗?”
“还有邬双樨。”
王修吞咽一声:“周将军,我直问你,你直答我,这时候真的同意关宁军这俩人带兵进关是好策略吗?”
周烈点头:“是,他们帮得上白侍郎。”
王修一捶拳:“既然如此,那我向摄政王殿下进言,应该……”
“应该什么。”
王修和周烈吓一跳,李奉恕抬腿走进书房。王修迎上去:“你怎么一个人来了?”
李奉恕皱眉:“我就是瞎了,自己家还不熟悉路?”他径直走向书桌,大马金刀坐下,“那就让他们俩来吧。”
王修和周烈一对视,王修清清嗓子:“刚才你听见了哦?”
李奉恕哼道:“鬼鬼祟祟,我就是真瞎了,你们俩也背不了我。”
王修小心翼翼:“那……”
“同意祖松邬双樨进关,渡海过山东境内进安徽,只能带三千人。”李奉恕板着脸,周烈却激动得两眼放光:“ 那臣通知宗政将军启用登莱港口舰队去大连卫接洽!”
周烈大步流星走出研武堂,王修对军事一窍不通,莫名其妙也跟着兴奋。李奉恕淡淡道:“我那么像个喜怒由心的昏君?”
王修一把抱住李奉恕:“老李是天下最圣明的仁王。”
李奉恕摸索着,拈起毛笔,在纸上一笔一划写了几个字:“交给白敬吧。他不必忧心。”
白敬盼到京营来的快马,周烈并未回信与他,只有一张纸,写着结构有些怪异,笔锋却天生矫健的八个字:
不负天子
不负君子
白敬把纸张折叠,塞进盔甲。一张薄薄的纸,周全地护住他的心口,万无一失。
第107章
辽东关宁军渡海借道山东,宗政鸢上次建州围京时并未进京,这才第一次见到大名鼎鼎每年数百万两银子养出来的军队什么样。他由衷地赞叹一句:“我操,牲口。”
关宁军三千人由祖松和邬双樨率领,急行军一路南下,直奔庐州。还未到庐州,接到消息,白侍郎领兵把高若峰三十六营堵在滁州,厮杀不下。关宁军立刻转进滁州,祖松大声喝骂:“现在要抢的是时间,哪个瘪犊子敢在行军路上抢东西耽搁时间,老子宰了他!”
邬双樨神情不安:“总兵,高若峰怕是要拿下南京……”
祖松咬牙:“都给老子撒开了跑!”
白敬一捶地图,他必须做个决断,是把南京城中所有驻军全部拉出来跟高若峰在滁州决一死战,还是留一部分军队在南京城死守。高若峰烧了凤阳,断了能被招抚的后路,彻底跟晏廷势不两立不共戴天。白敬看透高若峰的计划,他接下来要占庐州补充一番军资。绝对不能让高若峰缓上一口气,一旦高若峰占据庐州,威逼南京,再想铲除就难了。白敬和高若峰转着圈打了月余,铁了心跟高若峰打消耗战。高若峰被逼到极限,破釜沉舟,决定拿下南京。
战势紧急,无论如何,必不能让高若峰过滁州。
白敬亲自检查各营地火器配给,军旗在营地上方噼啪抽打。参将来报:“白侍郎,关宁军一营三千人到了。”
白敬一蹙眉,然后迎出辕门。关宁军强行行军跑到滁州大营,队伍依然齐整,白敬心里一惊,倒是看轻了这帮人。首领是两个骑马的将军。一个身形胖大面色发红,一个英姿飒爽可惜脸上一道大疤。脸上有疤的应该就是邬双樨,那么胖大的是祖松。
祖松和邬双樨一间白敬,也是一愣。白侍郎在成庙年间便声名在外,用兵狠辣诡诈,打仗杀伐骁勇,竟然看上去这么……斯文柔弱,一身素服,眼睛上还缚着一层黑纱。
祖松和邬双樨跳下马,跟白敬一抱拳,快步往大帐中走。祖松铁靴跺地面:“必须死守滁州,否则南京就送给高贼了!”
白敬点头:“所见略同。滁州失守,南京危矣。今幸得二位将军襄助,解了我的窘境。”
祖松冷笑一声,用马鞭指指身后:“这帮玩意儿,也就杀人还行。”
白敬命令参将安顿关宁军,一直未曾发言的邬双樨道:“白侍郎若不介意,我想看看你们的兵备。”
白敬点头:“我正在检查此事,两位这边请。”
高若峰意在冲过滁州进取南京,不傻的都看出来了。常朝时朝廷为白敬争吵不休,一派力主换掉白敬,一派力主逼迫白敬立刻出兵,或者增派监军。皇帝陛下听朝臣的慷慨陈词,听得坐不住。靠白敬能不能守住南京?小皇帝面色苍白,小手不停地发抖。南京如果失陷,他就真的罪无可恕。南京,还有太祖孝陵。假如孝陵被毁,孝陵被毁,李启烆,天地难容。
久未上朝的摄政王突然出现在皇极门外,激流湍涌的廷议突然被插进一根定海神针,鸦雀无声。小皇帝一看见摄政王,热泪盈眶,差点站起往下扑。他没主意了,他害怕!
摄政王伟岸的身影终于出现在皇极门外,渊渟岳峙,能为皇帝陛下遮挡一切风雨。
摄政王没动,他身边的王都事先进殿,摄政王方才抬脚跨门槛。朝臣往两边一闪,王都事默默往前走,摄政王平稳地跟着往前。京中沸腾传闻摄政王身体不行,如今一见,毫无异样。摄政王威仪盛大,一步一步走向宝座。王修额角却有冷汗,宝座下的莲花台王修可无法上去,又窄又陡的台阶全靠李奉恕自己。在皇极门外王修悄悄捏了一下李奉恕的手,李奉恕手心全是冷汗。他其实紧张。
皇极门内诸多朝臣的眼睛扎在摄政王身上,看着肃穆昂藏的殿下表情淡漠地走向宝座。王修仰头看着李奉恕,狂跳的心锤击嗓子眼儿。摄政王一步一步蹬上莲花台,平稳地踩着脚踏风度凛凛地坐下。
王修吞咽一下,把心吞回胸腔。
“孤昨夜一时兴起,命王都事前往兵部架阁库调阅所有对高若峰的战报。孤翻了一宿,诸位卿猜猜看孤发现了什么?”
天神降临的摄政王只是平淡地坐着,臣子们依旧嗅到沸腾的煞气。太庙门口不能见血,那几个被吊死的尸体尚在他们的眼前晃。所有人噤若寒蝉,摄政王笑了。浑厚的笑声让皇极门内寒风四起。
“孤发现,自高若峰犯上作乱以来,堂堂大晏帝国,竟然只有两个人让他吃过大亏。一个,是四川石柱宣抚使秦赫云。另一个,就是兵部右侍郎,白敬。”
高若峰率军突击滁州,攻下滁州,才能进一步拿下南京。晏军是个什么破烂德行他再清楚不过,名为军人,实为贵族家奴。所以他纵横这么多年,几乎遇不上什么像样的对手。唯二两次差点丧命,一次在四川,一次在汉中。汉中那次白敬马上就要抓住他,几乎就是一伸手的事——晏廷突然宣布白敬通匪,捉拿白敬回京受审。高若峰自己都感觉到是蹭着白敬的手指尖逃得一命,不由得仰天大笑:皇帝老儿,我可不谢你!
追着自己咬的对手回北京受死,高若峰的部队越发壮大。接连而来的问题却让他发愁:没有军饷。本来都是一帮跟着他出来混口饭吃的乡亲,没有军饷就无法稳定人心。三十六营打出旗号不犯百姓,可是真正的豪门大户全都有武装部曲,抢一次必有伤亡,还不一定能成功。三十六营接近哗变,高若峰不得不铤而走险,离开西北,南下杀进凤阳。凤阳的劫掠不只是为了满足军资,更让三十六营的军心前所未有振奋。
大家在凤阳奸杀劫掠异常痛快。凤阳的人不是“百姓”,都是跟姓李的有渊源的罪人,杀便杀,尸体还要被马蹄子践踏。三十六营振奋得发了狂,张献忠兴奋得饥欲饮血:既然如此,不如一鼓作气拿下南京,跟皇帝老儿一南一北分天下!反正当初姓李的也是从南京打到北京,高闯王如何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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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鸿基明确表示异议,差点被张献忠揍。高若峰明白掘了仁祖皇陵那一刻起自己便没了退路,大晏再无容下他的可能。
南京……
南京!
高若峰彻夜不眠地盯着地图部署兵力,三十六营即便抢了凤阳,但是军资依旧不够,时间拖不起了。为了补给,拿下庐州,南京有望。
也许是一路杀进凤阳太过容易,高若峰低估形势,一脚蹬到铁板,撞了个筋骨寸断——庐州,久攻不下。
高若峰一抬头,在庐州城墙上看到一个白色纤瘦的影子。
冥冥中的命定,就是当年那只差点抓住高若峰的手。在重逢的那一瞬间,恶狠狠地掐了上来。
高若峰面上如常,心里却明白,跟他讨债的人,终究回来了。
“那是白敬。”
李鸿基在高若峰身边道。
庐州久攻不下,李鸿基重新估算粮草,必须寻找后路。庐州不行,转进滁州。滁州有座桥,叫李龙桥。
高若峰向天大笑:天意!天意!他命李鸿基作为前锋,打过李龙桥。
“只要打过桥,便能知道,到底是哪个李,哪条龙!”
正值盛夏,滁州突降暴雨,李龙桥下河水暴涨。高若峰部杀向李龙桥,在暴雨中战地上炮火轰鸣,爆炸四起。天塌一样的暴雨遮不住火药硝烟对人体骨肉的撕咬,只能在顷刻间冲掉横流的血液。
滁州城中冲出一队骑兵,各个重甲披挂,挥舞硕大的斩马刀冲过来。李鸿基大惊,不是中原军队的打扮,他并未见过!
骑兵们杀出城,李龙桥下的河水中浮着断肢碎骨,在激流中被冲到下游。骑兵后面是步兵,白侍郎已经下令,死守滁州,除非兵卒不剩。
暴雨中雷霆霹雳,浩荡如天怒的雷声压住了炮火声。过李龙桥!李鸿基眼睛血红,他要问问天,到底是哪个李,哪条龙!
鲁王府彻夜灯火,李奉恕坐在研武堂中。战报不断冲进来,王修站在一旁给李奉恕念,曾芝龙站在另一旁拿着战报和周烈一起往巨大的地图上标画。
高若峰与白敬在滁州僵持数天。高若峰一路招纳反贼,兵力越滚越大,近十万。南京守军满打满算五六万,还不知道是不是都能用。然而现下除了白敬,无兵可调。高若峰分兵张献忠北上进攻山东,彻底拖住宗政鸢。王修恶狠狠道:“一定要改变无兵可用的状况。”
大晏东部一带,战事全面开花。
王修仰头看那密密麻麻,被标识得獠牙撕咬的與地图,心里发慌。他脱口而出:“滁州,是不是有个桥,叫李龙桥?”
周烈站在凳上低头看他,曾芝龙回答:“是。”
李奉恕坐着,双手攥拳。
曾芝龙肆无忌惮地打量李奉恕。是个英武果决的男人,说一不二。常朝时力保白敬,但群臣交章弹劾白敬,他也没怒。该做的,都要做。群臣劾白敬,白敬卫南京,摄政王护白敬,条理分明。
摄政王需要一次胜利,研武堂需要一次胜利。摄政王把一切都押在白敬身上,也许是疯了。曾芝龙越发觉得,自己愿意陪着摄政王一起疯。
大雨不停,邬双樨的斩马刀已经砍得卷了刃,白马毛色染血,雨水都冲不掉。死守滁州,死守南京,邬双樨被雨冲得睁不开眼,右手发抖,白马几乎站不住了。如果死在这里,是否能换得老父自由?
两军对骂,反贼和朝廷走狗互相侮辱对方祖宗父母。祖松一挥手:“听不懂,杀!”
高若峰企图往东突击,在雨中,看见一人立马。
高若峰倒是笑了,算是老朋友了。
“白侍郎!别来无恙!”
皇帝陛下的车驾又来到鲁王府,李奉恕亲迎出来,一抱皇帝,皇帝抽抽鼻子,六叔身上好大烛火的烟油味。
皇帝陛下搂住摄政王的脖子:“六叔,我害怕。”
李奉恕平稳地抱着皇帝陛下穿堂过院,来到卧房:“陛下不必害怕。”
富太监帮皇帝脱掉外衣,皇帝躺在竹席上,眨巴眼睛:“打到哪里了?”
摄政王微笑:“陛下不必担心,南京安全得很。”
皇帝陛下几宿没睡好,打个小哈欠。
“陛下睡吧,说不定一觉醒来,就有好消息。”
王修从值房冲回鲁王府,一眼看见皇帝车驾,直奔卧房。他被门槛绊一跤,整个身子撞进门。李奉恕正在给皇帝打扇,急道:“摔哪儿了?”
皇帝陛下肚子上搭一条薄被,睡得正香,被王修惊醒,不满意地揉眼睛。王修结结巴巴:“陛下,殿下……南京来报,高若峰在李龙桥损失惨重,往北撤军了……”
摄政王打扇的手一顿,皇帝陛下弹起来:“南京没事了?孝陵没事了?”
摄政王摸摸陛下的小脸:“是,没事了。”他声音平淡,“王都事,你去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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