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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欧听海面上的炮声,心急如焚。他打听到,辽东援军登不了港,被孔有德的水师堵在海面上下不来。往澳门送信,天知道什么时候能来回音。弗拉维尔昏昏沉沉,什么都管不了。小鹿大夫背着大药箱东奔西跑和莱州本地医会接洽药材,也没耽误每天过来换药。换药时弗拉维尔才是醒的,疼醒的,身体绷得像弦,肌肉贲张,反而更拉扯伤口。胸前的伤口雷欧都不忍心看,一塌糊涂。

小鹿大夫两只大眼睛下面有黑翳,他很久没有好好睡觉,雷欧非常担心。上回小鹿大夫给他开了副草药,他托人煎了,酸酸甜甜味道不错,睡了个好觉之后心情就没那么压抑,他看小鹿大夫亲近。

“一直有伤员送来,人手不够,你帮弗拉维尔擦洗一下吧。”

雷欧眨眨眼:“擦洗什么?”

小鹿大夫忍不住打个哈欠:“擦洗身上,还有洗洗头。”

雷欧琢磨一圈想明白了,竖起两只手:“弗拉维尔会杀了我。”

小鹿大夫打完哈欠眼睛湿漉漉:“都是男的,他为什么要杀你?”

雷欧放弃解释:“那……什么,我再找其他人来帮他洗头发,实在不行换个衣服?”

小鹿大夫仰脸看雷欧:“伤员的清洁很重要,伤口不能沾水,其他地方都必须擦洗。如果染了褥疮,更加麻烦。”

弗拉维尔伤得太重,整个上半身都动不了。雷欧干巴巴看半死的弗拉维尔,半天没吭声。小鹿大夫小小叹个气:“那行吧,我来。”

弗拉维尔的泰西制服被血腻透了,结成壳子,早扔了。衬衣稀烂,几缕挂在身上。裤子倒还好,也有血,淋淋漓漓干透了结成一道一道硬条,小鹿大夫顾不着,雷欧就不知道要给换。靴子是脱了,袜子还在。小鹿大夫指挥雷欧:“裤子一定要脱,必须脱,否则真的会生疮溃烂,尤其是你们这种扎得这么紧的皮腰带……去厨房要热水。”

弗拉维尔迷迷瞪瞪醒过来,感觉有人在解自己腰带,顾不上剧痛一把抓住。

疲惫让小鹿大夫很柔软:“等你康复再来杀我。现在听我的。”

弗拉维尔痛得直捯气,脖子上青筋绷起,就是不放手。雷欧实在不能袖手旁观:“你先……听医生的,把这当成你人生当中的考验……”

小鹿大夫着实没劲跟弗拉维尔计较,伸手在他胳膊的麻筋上一弹,弗拉维尔的胳膊软了。

雷欧帮忙脱了制服外裤,立马跑去厨房要热水。端着热水一路祈祷弗拉维尔挺过去,回来看小鹿大夫一脸镇静地扒光了弗拉维尔。弗拉维尔把脸歪进床里面,看不到。

小鹿大夫清清嗓子:“我们做医生的,什么没见过。医生就是医生,你不必不好意思。华夏说医者父母心,意思就是医生像患者的父母,医生看患者都是孩子。”

雷欧拧帕子给小鹿大夫,稀里糊涂问一句:“那你……见过女人的身体吗?”

小鹿大夫瞬间转头怒视雷欧,雷欧吓得往后一缩,小鹿大夫眼睛喷火:“我岂能是那种轻薄放`浪之人!”

雷欧没听懂,小鹿大夫咳嗽两下:“医生眼里只有病灶,再无其他。”

小鹿大夫板着脸一本正经地帮弗拉维尔清理。他自幼随父亲在边疆轮值,多惨不忍睹的都见过了,一贯习以为常心平气和……

……泰西人发育得是真好。

弗拉维尔脸往里偏,金色的卷发翘起一丛,正好挡着。小鹿大夫麻利利地把弗拉维尔收拾一顿,马上要去见莱州医学典科。小医生背上大药箱,哗啦一响,郑重交代雷欧:“裤子脱了就不要穿了,下半身稍微盖一盖。兴许国家有别,你们是男男授受不亲,没关系,咱们在大晏,我们华夏讲究的是同泽之谊,意思是好到可以共穿内衣。你照顾好他,以后他照顾你。”

小鹿大夫告辞,雷欧凑上去观察弗拉维尔,脸和脖子红得不能看了。雷欧不落忍,拉上被单盖住他的脸。可是这么一看跟弗拉维尔与世长辞了似的,只好又拉下去一点。

“我可不穿你内衣。华人真奔放。”

莱州医学典科属于地方医学会官职,不上品,不发俸禄,到底是个官衔,由最有名望的医学世家继承。山东这地界,自古出反贼,然而对正统官职的热情也是真的,忠诚起来永远是最可靠的。莱州许家老爷子的意思是,鹿鸣虽然是个正八品御医,好赖是“上品”了,而且怎么说也是京官,应付京官大家都有默契,热情积极踊跃配合伺候走了就消停了。所以宗政指挥使让黄衣军用白布围医药院,许家把其他医家摁住。鹿鸣强迫去医药院当值的大夫们包白布,许家还是不让其他人动。

“鹿大夫有鲁王殿下亲手写的谕令。既然是鲁王殿下,山东诸位尽心尽力,也是理所应当。战事当前,登州仍在陷,大家须分出轻重缓急。”

鹿鸣从医学会里挑出年轻人来,由八名从属官教授清伤之法。年轻人没老年人诸多忌讳,倒是发现多穿一层白布起码血脓不沾衣服。

“华人多忌讳白色,我偏不。为何用白色招魂?天生人之精魂澄澈,灵台清明,白色纯净无垢,正好相合而已。白色不光易于分辨血脓观察伤势救护伤员,更是安神定志无欲无求之色。祖师孙药王教导,凡医者,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若有疾厄来求救者,不得瞻前顾后,自虑吉凶,护惜身命。吾辈自当秉承心志,常怀怜恤,不问华夷远近,只问济危爱命。如今战事四起,正是吾等实践大医誓言之时。‘人行阳德,人自报之;人行阴德,鬼神报之。’既然如此,何惧个区区白色?我与诸位共勉!”

年轻人们的血还没被岁月凉透,尤是澎湃滚烫的。所有人对鹿鸣长长一揖:“与鹿御医共勉!”

窗外远远的炮声隆隆如隐雷。

辽东铁骑的船终于靠港,士兵强行登陆。

第67章

弗拉维尔一动不能动,滚烫的疼痛一时不停地烧灼他,他在黑夜里睁着眼睛听窗外的炮声。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在寂静的海面上震动苍穹。

天还没亮,雷欧穿着正式的深蓝军装,换了刺绣领袖白衬衣,脖子上围着纯白领饰,手里拿着黑色天鹅绒大帽子。弗拉维尔一看他的打扮就明白了。

“你……接到命令了?”

许久没说话,弗拉维尔嗓子里扯锯条一样。雷欧低声道:“教官队率领火器团协助援军从港口登陆,今晚必须拿下港口。宗政长官野心勃勃,两天之内攻克登州。”

弗拉维尔嗓子里滚滚的血味,干着急,说不出话。雷欧非常轻松:“我知道,我知道,我们的祖国被大晏打败了,所以我们才出现在这里。这次得让傲慢晏人看一看,我们的军队到底是个什么战斗力。”

雷欧亲吻胸口悬着的十字架:“我会拼上所有。”

弗拉维尔看雷欧微微斜着戴上大帽子,帽檐别着的羽毛轻轻颤动。

“当……心……”

雷欧微笑,露出白牙:“好。”

弗拉维尔听着雷欧的靴子声越走越远,仿佛走进海面上隆隆的炮火中,消失不见。

小鹿大夫领导医药院的医生们彻夜不眠收拾医药院,医药院地方不够了,医药世家们往外腾别院。莱州医学典科许老爷子派长子许珩协助鹿御医主持大局。许珩大高个子长得还挺凶,站小鹿大夫身后格外能壮声威。

“伤员是一方面,战争过后恐有疫情。”小鹿大夫十分担忧。医药院收治伤员,也是为了能马上处理尸体。天气转暖,温度越来越高,蚊蝇四起,尸体不及时掩埋一定会生疫。

“待战事平定,所有医家必然遵照祖师爷的规矩上街施药,鹿御医不必担心。”

围京之后,京城医家全部出动,在各个路口煎煮施药。鹿鸣代表鹿太医在城郊站了小半个月。

小鹿大夫打起精神:“这就好,这就好。拿下登州,便不再有死伤了。”

辽东铁骑的蜈蚣船一在海面上出现,十数丈的风帆瞬间遮住太阳。蜈蚣船还不止一艘,遮天蔽日的风帆一架又一架地出现,船舷两侧近百楫桨同时划动,仿佛真的蜈蚣的腿,整齐得毛骨悚然。五艘鬼怪一样的船慢慢逼近登州水师的战船,狰狞又残忍。

登州战船不如蜈蚣船大,陆地炮火铺天盖地,让蜈蚣船不能接近。僵持两天,辽东铁骑的船击中一艘登州战船的火药室,战船爆炸起火,苍茫夜空下海面盛开恢弘的火莲。

辽东蜈蚣船奋力靠港,放下艨艟海鹘,轻兵先锋强行登陆。

孔有德军队坚决不能让辽东铁骑上岸,辽东铁骑先锋部队死伤惨重,海面一片血红。厮杀被炮声压下去,天也听不到惨叫。孔有德部队乘胜追击,后方突然失利,被杀得懵了。莱州的援军终于赶到,葡萄牙教官队率领火器团三轮射击,碾压式推进。

火器团经过泰西式训练,瞄准,射击,后退,动作有条不紊训练有素。教官队除了领队重伤,其他教官们全部上阵。雷欧指挥火器团配合宗政鸢的骑兵队冲锋,辽东铁骑迅速全部登陆,杀退孔有德部队。

港口已经不能看,血水淋淋,被踩来踩去。

游击将军邬双樨奉命带领辽东铁骑追着孔有德残部杀向登州。宗政鸢正在攻城,令邬双樨率部攻登州城东门和北门。孔有德城外驻守军已经被打散,孔有德缩在登州城不出来应战。邬双樨准备一鼓作气拿下登州城,疯狂轰击城门。宗政鸢在南边久攻不下,东门倒是倏地开了。辽东铁骑和冲出城的孔有德部冲杀在一起,邬双樨杀得红了眼,挥着马刀砍瓜切菜,一力往前冲。拼杀之时邬双樨忽而看到个胖大男人的脸闪过,心中一突,劈手拽住那士兵打扮的胖子压低声音咬牙切齿:“孔有德!”

孔有德把所有兵力推到北边扛宗政鸢,这边悄悄打开东城门想混在杂兵民夫中趁乱溜走,被邬双樨逮个正着。邬双樨揪住他的领子把他往回拖,孔有德急得想叫又不敢太大声:“想想你舅舅!”

邬双樨抓着孔有德的领子牙咬得格格响,孔有德被他铁铸的手勒得吐舌头,刨手刨脚掰不开邬双樨手指。邬双樨额角青筋绷绷跳,有血滑进眼睛,和着眼泪淌出来,宛如血泪。

“你舅舅说什么了!”

邬双樨咽掉嗓子里的血味和满嘴硝烟,僵硬地一松手指,孔有德立刻把自己的领子拽出去捂着嘴撕心裂肺干咳。四周还在厮杀,邬双樨失魂落魄地拖着马刀径直走向孔有德身后,孔有德一看立刻就地一滚满身满脸血泥,躲着刀剑就那么跑出城门,蹿到水边找到早就准备好的小舟,逃向朝鲜方向,准备偷渡金国去了。

邬双樨疯了一样地渴望立功,重振威名,为此他可以死在山东,在所不惜。然而孔有德就那么跑了。邬双樨一回头,正中一箭。背上那枝箭尾部犹自颤动,他永远燃着火一样的眼神瞬间熄灭。

邬双樨向前一倒。

宗政鸢收回登州府,孔有德落跑,邬双樨重伤。宗政鸢急从莱州府调鹿御医。

小鹿大夫正在帮弗拉维尔换药,弗拉维尔往里偏着脸,闭着眼睛不吭声。外伤但凡熬过去最疼的几天,不作脓便会恢复得一日千里。小鹿大夫心情好,笑道:“我救你一场,你让我看看你的眼睛呗?”

弗拉维尔呼吸一顿。

“你有没有见过雨过放晴的天空?在你眼睛里。”

弗拉维尔睁开眼睛,专注地看小鹿大夫。湛蓝纯净的水色碧空中只有小鹿大夫的影子,再无其他。

“你昏着的时候,雷欧总是喋喋不休跟我讲你的事。说你学用筷子最快,学用毛笔最快,甚至嗑瓜子儿都溜溜的。还说你茶瘾特别大,一天不喝都不行。”

因为你不知道在葡萄牙茶叶什么价。弗拉维尔干干地吞咽。他茶瘾是特别大,喝白水根本不解渴。他也不是说一开始就爱喝茶,就是以前喝不起,来大晏报仇一样疯喝,喝出茶瘾。

“来把这个灌了。我知道不好喝,早喝早好。”小鹿大夫用麦秸杆插在碗里让弗拉维尔吸。弗拉维尔嘴里木木的,因此喝药很痛快,好赖算个味道。

小鹿大夫奔波数日,难得有空闲歇一歇,坐在弗拉维尔床边不想起来。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就没你们那么聪明了。雷欧的全名我都学不会。其实你们也别太介意,葡萄牙语有些音真的有点难,念不出来。”

弗拉维尔忽然问:“你的全名是什么?”

小鹿大夫微笑:“鹿鸣。梅花鹿的鹿,鸣叫的鸣。”

汉话不是弗拉维尔母语,他得先想一想梅花鹿这个词什么意思。小鹿大夫摊开他的手,在他手心里一笔一划地写字:“鹿。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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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烙子兹拉兹拉烫着弗拉维尔的手心。

许珩忽然冲进来:“鹿御医,登州来了命令,要你马上动身过去。”

小鹿大夫马上起身,弗拉维尔猛地一握手,正握住小鹿大夫的手指。小鹿大夫安抚他:“别急,我去登州一定会照看雷欧的。你好好养伤,听其他大夫的。”

小鹿大夫拽出自己的手指,背起大药箱,跟着许珩离开。

弗拉维尔躺在床上,咬着牙吃力坐起,挪动着下床,光脚踩地,痛得冒汗也顾不得,竭尽所能地快速挪到窗前,究竟赶上了小鹿大夫走出医药院的背影。

弗拉维尔靠着窗棂,对着那个方向,静静地看。

鹿御医赶到登州,登州本地医生都在救治伤员。小鹿大夫心想在登州也要弄个医药院,反正有宗政鸢,就狐假虎威呗。辽东来的将军挨了一箭,箭头带倒钩起不出来,越动血越涌,登州疡医束手无策。鹿太医擅长取箭头治金创,小鹿大夫这方面也不差。他立刻穿上白衣服净了手,也不管登州医生们的眼神,只是去检查箭头位置。卡进骨头缝,有伤及内脏之虞,必须切个长切口。做切口有风险,要避开大的血脉。人眼看不穿皮肉,只能靠经验。小鹿大夫老练地安慰光着上半身的伤员:“将军,你且忍一忍,咬着这个软木棍……邬将军?!”

邬双樨神志清醒面无血色,眼泪和冷汗与血一样失去控制。大夫们试过多次没法把他背上的箭头起出来,他双臂抓着床栏,面无表情,一声不吭。

血再流下去邬双樨就活不了了。小鹿大夫用火燎了小刀,对其他大夫道:“待会儿按住他。”

邬双樨冷声道:“小鹿大夫你下刀便是。”

小鹿大夫闭上眼冷静几许,回忆以前的经验,利索地用刀一割,刀头一撬一挑左手往外一拽,邬双樨全身筋绷起大喊一声,一股血喷到小鹿大夫口罩上,小鹿大夫左手血淋淋举着箭头喘息:“起出来了。”

所有大夫吊着一口气看小鹿大夫起箭头,这一下都劫后余生跟着喘息。小鹿大夫把刀和箭头放在托盘上。最困难的过去,接下来是看是否伤到内脏以及缝合。

邬双樨终于昏过去。小鹿大夫专心缝伤口,听见邬双樨嘟囔。炮?袍?

袍子?

鹿鸣没想到辽东来的将军是邬双樨。当初被他和周烈拎去给摄政王殿下治手,想起来已经恍如隔世。

因缘际会,冥冥注定。

第68章

雷欧站在港口,仰望辽东来的蜈蚣船,心情复杂。

这就是华人仿造的葡萄牙三桅多桨船。西班牙仗着葡萄牙的船在海上称王称霸,现在大晏把三桅多桨船生生扩大一倍,成了蜈蚣船。顶级多桨船最多容个三四百人,晏式蜈蚣船能上千。其实雷欧和弗拉维尔都没赶上黄纬和葡萄牙干仗,他们是后来的。只是听说大晏有一种福船,极其巨大,航速缓慢,但是可以运兵运炮甚至运船,在海面活像个移动的城堡,异常恐怖。目测蜈蚣船的楫桨长度和粗度绝对不是单纯人力能挥动的,不知道内部被晏人做了什么改动。有机会能上去看一看就好了。不管怎么说,得让弗拉维尔见见大晏的船。

雷欧对着海面惆怅,宗政鸢也惆怅。

登州水师都没给配蜈蚣船,辽东居然有。孔有德叛乱暴露一个可怕的事实,山东半数兵力不听他调遣。各有各的说法,什么监军的,总兵的,都督的,还他妈有直属北京兵部的……万一女真人入境山东,晏军绝对一溃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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