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节(1 / 1)
小皇帝在旁边黑冠素服举着引魂灯,引魂灯全铜,大而沉重,又不能落地,小胖子东倒西歪快摔了,李奉恕上前一把抱起他,一手举着引魂灯。引魂灯火苗树立着,安静地燃烧。
富太监在一边忽然跪下,对着成帝磕头:“陛下放心,陛下交代奴婢办的事,奴婢一定办妥。”
摄政王抱着皇帝,走在棺木前面,给成帝引魂。本来出了城就可交礼部代劳,摄政王硬是抱着皇帝举着大铜灯走到了天寿山。周烈率京营长街戍卫,枪戟林立,雪光相映。
老百姓跪送成庙。
一身黑甲,戴着白孝的摄政王在雪景里留下个魁伟健硕的剪影,他抱着皇帝,扛着江山,证明大晏天还没塌。
入墓之前鸿胪寺卿念了长长一篇祭文,名义上是皇帝写的。摄政王低头看怀里的皇帝陛下,死了亲爹的小胖子愣愣的。他可能已经习惯每天对着乾清宫的大棺材行礼,让他觉得他爹还在乾清宫。今天棺木离开乾清宫葬进启陵,他终于明白了,他是来跟他爹永别的。
李奉恕抱着皇帝走进帝陵,放上了引魂灯。皇帝忽然道:“以后爹爹就在这里了吗?
摄政王道:“对。”
皇帝磕了头,出陵。成庙的棺木被抬了进去,皇帝轻声道:“爹爹再见。”
大雪吞没声音,摄政王如狮如虎身形被白色的雪光衬得震慑人心。他放下皇帝,微微躬身:“陛下,当着成庙,臣有话要说。”
皇帝这几天被内阁教训得严,习惯不吭声了,只是眼珠子跟着摄政王动。摄政王太高了,小皇帝脚一落地,就不敢看他。
摄政王直立,一手按雁翎刀。
“大家都在,在成庙面前,孤有话问你们。”
战栗的气息被冷风吹得蔓延,一层,一层,又一层。送丧的皇亲国戚高官显贵们,一动不动。
“牧马场遵化那一片都有谁的庄子。”
平常一句话,恍若雷霆霹雳。
李奉恕道:“孤问你们,京郊牧马场遵化那一片都给划成庄子了。都是谁的,站出来。”
摄政王点点头:“都不说话。女真人来之前,都很有话说。女真人来了,女真人走了,全都哑了。历代先帝列祖列宗的英魂看着你们,孤今天代他们问一问,驱赶京郊戍卫军,划地占田,养马养狗养鸽子,致使虏军兵临城下,是不是叛国,是不是大罪!”
摄政王的声音在空中震荡,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堂堂天子之地,被虏军围困,竟无一人有办法!孤若不彻查此事,重振河山,有何颜面去见列祖列宗!孤问你们,是也不是!”
京城戍卫司全部出动。指挥使张敏率领戍卫包围了数个国公府,和政公主府,太后弟弟曹璇府,几个后宫妃嫔的皇亲府。
“驱赶戍军,形同通敌,着实可恶,罪不可恕”的十六个字从天上砸下来,便是抄家灭门的罪。
和政公主回宫思过,驸马九族流放。太后弟弟收监,数个公卿贵族府邸抄家,所有女眷被宗人府调来的禁婆搜身看管。曹璇的爹曹皇亲要向太后哭,太后不见他,连午门都没进去。整个京城都沸腾,自从太祖爷爷,谁也没见过如此大阵仗地对付皇亲勋戚。京城张贴告示,所有告示前都有讲解,讲这些人如何侵吞官田驱赶戍军导致黄台吉一路基本上没遇到阻碍,长驱直入南下进京。
黄台吉三个字一锥子扎在所有人的骨头上。不用多说,仇恨太容易解释。单拎出一个人来看这个告示都不一定有多愤怒,一堆人的愤懑就像炉中的火,愈烧愈烈。大家相互提醒当初首善的宝地被围时的惊恐害怕,那漫长的无望的等死的时间。一个人容易遗忘,一群人永远忘不了。
肯定是不止这几家,这几家当了被杀的鸡。所有人都懵了,送丧一趟,忽然之间,富贵荣宠飞去天边。
全京城戒严,不亚于被建州围困时期。但是百姓们很兴奋,被抄没的男男女女要带着枷站在街边讲述自己的罪恶,大家都去围观这平时耀武扬威的贵人们凄惨的下场。他们成为正正好的出气筒,都是他们!大晏的衰落,虏军的入侵,气候的异常,都是他们!
寿阳公主驸马陈冬储代公主上书,言大晏正值多事之秋,李家子女当然奉国为先私利为后,寿阳公主愿捐所有皇庄皇店共度难关。
寿阳公主的陪嫁一点没留全捐了。她的庄子倒是没什么问题,而且也不多。摄政王非常嘉许,代陛下拟旨,晋升寿阳公主为寿阳大长公主。大晏的所有封号都吝啬,包括公主封号。皇帝闺女到死都不是公主太正常了。大长公主在大晏就出现过两次,寿阳可能是第三个。
寿阳开了个头,她是摄政王的亲姑姑,实在是很有表率意义。寿阳公主府突然繁忙起来,寿阳大长公主挺着大肚子跟这些“亲戚”们周旋,主持各家“共赴国难”的捐献。“皇亲国戚”们也是没办法,平时没跟摄政王搭上,现在醒悟也晚了。就借着寿阳去探探摄政王的口风。
陈冬储很担心:“你不要太累了……”
寿阳公主扶着肚子:“既然打算了要当出头椽子,我便都想好了。宫里我是回不去了,也不打算回去。如今咱们和摄政王一条心,你但凡听我的,就跟着摄政王,别想其他的。”
陈冬储默然。
寿阳公主这段时间又累又忧动了胎气,没到产期就发动。好在没怎么受罪,平安产下六斤五两的胖小子。
摄政王听闻很高兴,赐名“永嘉”。
李奉恕想起进京的第一天,坐在大殿上,仿佛泡在冷水里。四面八方,凉的刺骨。他们兄弟两个,一个躺在乾清宫,一个坐在太和殿。一个死了,一个活着。那时候他觉得恐怖,四处都是杀机。
其实有什么可怕的。
第29章
在摄政王的授意下,周烈紧锣密鼓地倒腾军营。具体办法李奉恕并不多管,京营重建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李奉恕只是很想看看,当年赫赫八十万的威武风光。西北最近不安分,好在周烈经营有方,几个重镇总兵都是他的人,总体来说还在控制之内。
辽东虏军刚撤军,西北乱民又起。周烈着重强调过一个叫李鸿基的人,李奉恕并不在意。他和大多数统治阶级想得一样,乱民,没有系统领导更不可能有战斗力,给口吃的也就散了。
跟着周烈经过北京保卫战的京营总算有了出头之日。周烈大规模整治,军营反弹很大,全给李奉恕镇压下去。先要有兵,再谈其他。趁着大家被建州奴吓得六神无主,赶紧修理修理军队。人的本性就是好了伤疤忘了疼,等他们缓过神儿来,建军恐怕又成了无用之举,除了浪费钱财没任何意义。
周烈在西北的嫡系部队镇守边关动不了,李奉恕令他在京城再建一支嫡系部队。京营完全由他掌控,遇事多问问阳继祖。
阳继祖最近倒是去鲁王府去得勤。李奉恕不大会打仗,阳继祖给他讲课,多次欲言又止。李奉恕装着没发现,直到王修都看出来了。
“阳继祖有事求你。”王修抱着兔毛手笼,笑嘻嘻道:“你都不给他个台阶下。”
李奉恕看了半天兵书,索然无味,又换成《农政全书》,看怎么垄田:“当年方建还得了阳继祖的提携。王茂珍的九十八万两银子包山海关的法子就是阳继祖顶下去的。每年四百万两喂出来的关宁铁骑现在就给我这么个结果,你说阳继祖忧心不忧心?”
王修道:“……啊?”
李奉恕道:“方建被收押,我没让人动他,就关着他而已。否则他再咬出些什么人来,你说我杀是不杀?”
王修一叹:“你心里还真是什么都知道。”
李奉恕抬头看他一眼:“我还知道,有人求你好几日了。你来说情了?”
王修一抿嘴:“啊,可不。邬双樨你到底准备咋办?这两天我看他都嘬腮了,看着乌眉皂眼怪可怜……”
李奉恕看了半天书,没吭声。
王修道:“关宁铁骑让你失望透顶。”
李奉恕冷笑一声。
王修道:“邬湘这人是不咋样。但是邬双樨我看还是可以的。你不如把邬湘接到京城来,放邬双樨回辽东?”
李奉恕点点头,表示他知道了。
王修还想说话,又觉得,话说到这份儿上,再继续也没意思。方建在狱里上书说虏军不是过山海关南下的,朝廷没反应,摄政王一看他的折子直接扔了。辽东铁骑每年几百万两银子,落到实处有多少,真的不敢想。摄政王倒是有心查,怎么查,让谁去查?方建这几年在辽东都快自立了。阳继祖说到方建就支支吾吾,王修不通兵事都听出来,皮岛总兵让方建杀了,杀了也就杀了却把皮岛给丢了。皮岛扼住女真的喉咙,方建真是帮了黄台吉个大忙。李奉恕气得大骂:内斗就内斗,斗完了不能把摊子收拾了!
方建被收押之后摄政王就是不说怎么处理。泾阳党闹起来,有个泾阳出身的学士上书求情,内阁的大学士也有求情的。他们替忠烈求情,把方建坐实是泾阳党的人,方建本人又是个文官,和朝廷里泾阳一派往来密切。这样一昭告天下,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方建的渊源一般。成庙和摄政王兄弟本来就厌恶泾阳党争,方建戍边经略结交朝臣,还疑有大过,再加上是泾阳党,摄政王不杀他都不行了。泾阳党跳了这么多年,不就是因为实权少而虚名旺么。这难道真是替方建求情?无论方建死不死,泾阳党都稳赚不赔。甚至说,闹大了方建不得不被处死,朝廷诬陷忠良泾阳党拯救英烈的民声就更显了。
王修皱眉,真是越想越不堪,但愿他小人之心。
寿阳公主在家坐月子,公主府总算消停了,陈家声势却大盛。陈家人干脆就闭门不出,谁也不见。驸马爷陈冬储这几天在风头上,吓得缩在公主府逗儿子,哪儿也不去。
陈春耘自觉说服摄政王的计划进行顺利,谁知道撞上围京之变,鲁王府顷刻之间喧嚣鼎盛,他连王府门都进不去,因此打上弟弟门来,急得一脸忐忑:“摄政王最近在忙什么?”
陈冬储心不在焉应付兄长,竖着耳朵听感觉儿子好像在哭:“摄政王这几天收拾人,你别往上撞。”
陈春耘靠近他:“你打这么多天算盘,结果如何?”
陈冬储沉默。
很长时间之后,陈冬储轻声道:“西北又饿死人了。去年开过皇仓调粮去赈济,可是那账我都不敢算。今年开春,西北连粮种都没有了。”
陈春耘一惊:“咱们家在西北不是……”
陈冬储已经为人父,因此有点气度:“我跟父亲讲过。父亲让我暂时不要多事。只是摄政王真的没有要出海的意思,你千万不要去找不痛快。更何况,你我都知道,所谓的‘倭寇’主体都是晏人,背后又是谁给撑腰。就算摄政王支持你硬是把你送上船,你就不怕根本就出不了海湾么?”
陈春耘道:“我自有计划。”
陈冬储道:“你有计划个什么?摄政王不把那只老王八揪出来,你想去苏门答腊都够呛。”
陈春耘叹气:“想做一件事,还真是难。”
兄弟两个相对无言。
王修放衙回家看见李奉恕坐在院子里喝酒。
李奉恕几乎没喝过酒,王修有点惊奇。李奉恕看他来了,一指对面:“坐。”
王修解了斗篷坐在他对面,李奉恕拿了个小酒坛子放他跟前:“喝。”
王修解开封泥嗅了嗅,倒是好酒。李奉恕仰头灌了一口,神色平常,脸上发白。王修忽然竖起一根手指:“老李,这几?”
李奉恕看着王修笑。
他嘟囔一句什么,忽然问道:“我是不是个特别优柔寡断的人?”
王修摇头:“不是。”
李奉恕一拍桌子:“我说吧,不能吧!”
他缓了缓,嘿嘿一笑:“都拿我当大傻冒,唉。”
王修道:“不,你只是……可怜他们罢了。”
李奉恕忽然站起来,转身往外走。王修追上去:“老李你干嘛去?”
李奉恕一脸严肃:“我上大街打听打听,大晏到底是怎么了。饥荒水灾白莲教,贪官庸臣自大狂,我得去打听打听,大晏出什么问题了……”
王修往后拉他:“老李你喝醉了?赶紧回去睡一觉,别撒酒疯啊乖,咱回去睡觉……”
李奉恕被王修扯得不耐烦。他抬手想一把挥开王修,又蹙着眉想了想。大概觉得会伤着他,索性一把薅起王修,拦腰夹在胳膊下面。王修给吓傻了,李奉恕颠了颠,满意道:“腰挺细。”
王修挣动着要下来。挣了半天李奉恕的胳膊跟钢条似的。李奉恕拍他屁股一下:“别闹。”
王修吃力抬头,王府的仆人都挤在一堆惊恐地往这里看。王修气得半死,也不知道上来帮个忙!周烈不在,连个能架住李奉恕的都没有!
李奉恕就这么夹着王修出了门。
天上又飘了小雪。纷纷扬扬,行人也没多少。李奉恕漫无边际地溜达,跌跌撞撞地走。王修用力打他一下:“勒死我了!放我下来!”
李奉恕好不容易逮到一个人,他双手去抓别人领子,王修呼啦摔到地上,趴着干呕。那人被李奉恕吓一跳:“你干什么?”
李奉恕等着那人:“你知不知道为什么?你知不知道为什么?”
那人骂道:“神经病啊你!”
王修坐在地上看李奉恕满街抓人,戴着人问:“你说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踉踉跄跄越走越远,跟疯子似的。王修看他发酒疯的身影,忽然眼睛一热。他把额头顶在膝盖上缓了缓,翻身爬起来就去追李奉恕。他拉不住李奉恕,就陪着他,发了一晚上疯。
大晏的常朝,每天都很秩序地进行。
高祐元年之后常朝恢复正轨,并不在太和殿。清晨皇帝便装至奉天门,鸣鞭之后奉天门打开,百官文东武西分班进入午门五拜三叩。成庙时简化常朝,免去五拜三叩。奉天门外整整齐齐站着朱紫补服的官员,肃穆而立。
摄政王从文昭阁进入,负手而走。他走路的姿势很稳健,速度并不快。金吾卫的人跟在他后面掌旗按剑,两排人默默无声。天还没亮透,摄政王由东走向丹陛,鲁王为亲王爵,坐东面西。皇帝对他鞠躬,坐北面南。金吾卫的队伍像是潜行的蛇,细细簌簌顺着丹陛游动,迅速地围着丹陛站好。大檐圆帽遮住他们的眼睛,下半张脸都在影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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鸿胪寺卿高声一唱,群臣持笏躬身。天空又开始飘起小雪,纷纷扬扬转而变大,激烈地坠落。深沉铅灰的天空下红墙琉璃瓦,金色的仪仗,肃穆的群臣,雪幕一隔,忽然成了一幅浸了水花了面的工笔画。
鸿胪寺卿一唱:“平身——”
群臣站直,红色的浪仿佛翻滚了一下。
摄政王宿醉,头痛,胳膊拄在宝座扶手上,捏太阳穴。得亏这年头衣服都是乱穿的,王修一身红官服也不大显,要不然摄政王昨天现大眼了。底下又不知道在吵什么,嗡嗡嗡,嗡嗡嗡,他被吵得恨不得挥着长枪杀将出去,天地清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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