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节(1 / 1)
归菀一怔,一百多年前的洛阳,是竹林七贤携手交游谈玄论道之地;几十载前的洛阳,则是浮图林立,佛光大炽的虚幻之境,到头来,又不过是同一种麦秀之感,黍离之悲。
唯独野草蔓蔓,花朵常开,没有变过。
她把帘子轻轻一放,一百多年的岁月似乎一下变得苍白流滑,眼下的一切,忽就也变得虚妄至极。她把这些烦恼心思一一屏去,重新朝车壁一靠,静静听着车轱辘轧轧的声音,眼睛一阖,便什么也不用去看了。
晏清源一行回到邺城后,没等多久,南梁的使者就到了,礼节性拜会了小皇帝,下榻到官舍,此行目的真正要见的是大将军晏清源,遂也不耽误,这一天,衣冠一整,朝东柏堂来了。
使者一露面,那罗延飞快跑来相传:
“世子爷,老菩萨的人来了!”
晏清源正悠闲临帖,把笔丢开,微微笑了笑:“我交待的事,都办妥了?”
那罗延早存了满肚子的疑惑,此刻,知道该揭晓谜题了,也是兴奋:
“办妥了!世子爷,都召到了一处!”
晏清源眸光微动,把燕服换了,改作正装,朝正厅走来。使者早被引进,此刻,见外头一路走来个极为年轻的着一品绯袍的郎君,近了,暗地上下打量个仔细,很是纳罕,这眉眼俊秀举止文雅的一个人,便是晏清源了?
除却他,倒也没了旁人。
便先行了个礼:“某奉陛下之令,特意来拜会晏王。”
称的是自大相国故去,他新封的爵位,晏清源微微一笑,随意回了一礼,就此摆手示意使者入座,道了句“看茶”,目光在使者那张谨慎却又自有雍容气度的面上一转,温文笑道:
“我与你国家,本有相通之好,无奈柏宫生乱,从中作梗,破坏我两国情谊,绝非所愿,今大都督在邺,素加礼遇,若是你主心肯,愿将柏宫交付于我,大都督等人自当奉还。”
没想到晏清源这样开门见山,话虽文绉绉的,一点虚与委蛇的意思却也无,倒算痛快,使者此行目的不过一探虚实,这个时候,也就不再遮掩了:
“晏王所想,也正是我陛下所想,是故一接信函,便遣某亲自来拜会,不知……”
使者笑了一笑,目光左右四顾,点到为止,晏清源心领神会,朗声一笑:
“如此甚好,请使者稍安勿躁。”
说罢,打个眼风给那罗延,那罗延奉命而去,不多时,把几人一领,鱼贯而入,使者目光一动,率先看见了大都督萧器,忙前行两步,过来见了礼,暗中把大都督一打量,锦绣华服,气色红润,果真应了晏清源那句“素加礼遇”,一时,放下心来。
可后头那几人……使者迷惑不解:竟还有两名十七八岁的女子!一个生的秀气持重,一个却是雪肤胜光,明眸红唇,好不夺目,正满头雾水,同旁边那名三十岁上下年纪的男子目光一碰,只觉眼熟,再一微顿,错愕道:
“你是?蓝勍将军家的……”
一时认出故人,自然欣喜万分,蓝泰稀里糊涂被领来,本不知何事,一路不安,没想到,此刻骤然见了大都督萧器,又见这使者是父亲旧友,心中百感交集,忙把头一点:
“正是家父名讳。”
晏清源在一旁噙笑不语,看了几眼,目光一调,对上归菀茫茫然的一双眼睛,见她只是瞧着使者发呆,那只手,已经不觉开始绞起了帕子。晏清源略略一笑,又敷衍地瞥了眼媛华,把茶盏一放,握拳抵唇,轻咳两声:
“这两位姑娘,是当初寿春城里陆士衡将军、顾知卿尚书的遗孤,也自当一并送还。”
使者和她两个俱是一愣,尤其归菀,几不能信的,猛一回眸,看向了晏清源,他却不接她的目光,只对使者说话:
“还请把话带给梁主。”
他笑的开诚布公极了。
这一连串领来的几人,倒是大大出乎使者所料了,心底一盘算,暗忖晏清源这一态度的确心诚得很:
一个大都督不说,连带送还了寿春一役本以为早都不在人间的几人,且不说蓝泰乃名将之子,就是这两个姑娘,日后带回去,却也是类似于文姬归汉的佳话?陆、顾的女儿皆是江左闺秀,不见得比昔年蔡邕之女差呀!
须臾之间,使者脑子已转了千百回,遂把笑容一整,对晏清源再施礼矜持说:
“晏王心意,请再手书一封,某带回建康。”
晏清源则笑意不改,笔一提,写好封漆,又把自己大印一盖,由那罗延郑重捧着交给了使者,事毕,极亲切地对萧器道:
“也请大都督手书一封,好让梁主安心。”
萧器自押缚邺城,本惊吓一路,却不曾想人一来半点苦头未吃,反倒极受厚待,又见晏清源说起话来,引经据典,从容弘雅,竟自有江左世家风采,心中早存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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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下,听他一提议,甚是赞同,当即借其纸笔,在给梁帝的书函中发长篇宏论,也一并交给了使者。
使者收好两封书函,心念一定,朝晏清源已是三施礼:“某还肩负我主一交托,还请晏王让某代我主吊唁大相国。”
晏清源微微一笑:“那是自然,明日太原公自会引卿前去吊唁,我还有一事相托。”
使者忙道:“晏王请说。”
晏清源笑道:“使节这一去,还请速去速还,我盼着早日再见使节。”
意在言外,使者心知肚明,一并应了。
这一事,可谓成的极快,双方各自满意,闲话几句,晏清源留客不住,知道使者急于南下复命,遂不强留,虚言一番,也就放人去了。
使者一走,晏清源目不斜视,只是含笑把书案一收,看也不看归菀几人,吩咐那罗延直接把人从哪儿带来还送哪里去了。
至始至终,归菀一颗心惊疑不定,盼着能问他个所以然,却毫无机会,就此,惶惶去了。
本还想和媛华能有所交谈,见那罗延冷着个脸,煞鬼似的,哪里会给她们这个机会,阴阳怪气一笑而已:
“高兴了吧,我说,你们两个回去看看兴许还能再嫁个好人家?”
媛华极嫌恶地瞪他一眼,自知跟归菀无叙话可能,索性狠狠啐了一口:
“我们当然能,寡妇再嫁的都有,更何况我姊妹青春正好,总比你这个丑八怪在婚娶上容易得多!”
说罢,深深看归菀一眼,就此扬长而去。
眼见莫名其妙就被媛华挖苦噎了一场,对着她那个背影,恨不能扇一通耳刮子,却又不好当着其他亲卫的面追上去和一个女人较真,只得把气撒到归菀头上,气呼呼冷笑一声:
“看见没?世子爷这是真睡腻歪了你!世子爷大发慈悲,放你回去,你就感恩戴德吧!”
一番话,犹如严霜割面,归菀身子微微一晃,死命忍着要夺眶而出的眼泪,一句话也不刺他,只默默走进了梅坞。
深一脚,浅一脚地回来,归菀心神不定坐在了几前,他真要放自己回去了?姊姊和蓝将军也跟着走?两载多的光阴,一下变得不真切了,这算什么呢?她们所筹谋的,所算计过的,所耗费的,还有蓝将军,不过是一场空吗?如今,她们就要回家乡了呀!
归菀一张脸上,一会儿紧张,一会儿无措,满脑子纷乱不堪,事情来的太突然,她简直不知自己是要为能回家乡喜极而泣,还是要为此生再不能报仇雪恨而悲鸣伤怀。
金镛城外,是他和她最后一场对话,再后来,那一路晏清源同她没说一个字。回了东柏堂,更是再没能见到他……归菀猛地回神,起身将他落在这里的一卷《水经注》和一卷《洛阳伽蓝记》取出,手底摩挲两下,忽的记起一事,忙去翻自己的箱子,里头少的几样,是被他拿去了书房,迟疑片刻,心一横,抱着这两卷书,快步朝晏清源书房方向来了。
此刻,晏清源却还是在正厅,两只眼睛,定在不知几时铺展开的舆图上,拿着朱笔,在上头标注出几个点,忽一蹙眉头,笑问那罗延:
“这个使者,叫什么来着?”
那罗延忍笑:“说了几个来回,世子爷连他名字都不知道哇!他叫许僧。”
“唔,”晏清源一哂,把舆图丢给那罗延,“跟住他,确保他尽快过江,等他再回来,更要跟紧了,如果他没能过柏宫沿北一路所设侦察点,引也要把他引过去。”
他嘴角一弯,随即招来刘响:“去值房,让尚书郎马上布告天下,就说梁帝遣使臣来吊唁大相国了。”
那罗延却还在心底琢磨着晏清源先头那几句话,顿了一顿,犹豫问道:“柏宫现下在寿阳,世子爷怎么知道他沿北一路会设侦察点呢?”
“我不是让布告天下了么?”晏清源两只幽沉的眼,藏着不易察觉的一抹快意,“我不愁他不设。”
这么一说,那罗延福至心灵似的,终于转过弯来,对晏清源佩服的是五体投地,忍不住拍手赞道:
“世子爷这一计定心丸,一石二鸟,实在是妙!”
拍马完了,忽意识到什么,把最初那一幕这么一细想,脸上笑容渐渐凝滞:
“那,萧器这些人是还还是不还呐?”
第144章 念奴娇(13)
晏清源眸子一眨,笑了:“这个饭桶,我不会白养着,你先去布置罢。”
说完,见那罗延磨磨唧唧两只脚挪不动步,晏清源不用他提点,也懒得理会,手一挥,把字帖收起,交给刘响:
“送隔壁去,看七郎在不在,告诉他,一天一百个字,不能少。”
刘响小心接过,呵呵答道:“七公子刚还射鸟,属下看了,那个弹弓啊,真是被七公子玩的出神入化了。”
晏清源把笔洗等物归笼,眼睫垂着,哼笑一声:“小孩子的把戏,出神入化到哪里去?”
刘响一听,世子爷不大以为然,立刻啧啧替晏清泽说起话来:“世子爷不知道,那天,我们几个在一起练习骑射,七公子不知从哪儿溜达过来的,丁零一声响,就把我手里的剑突然给弹开了,用的正是那把弹弓,属下几个当时都好生惊诧。”
青釉荷叶瓷笔掭在手底这么一摩挲,晏清源笑笑,却看着刘响道:
“哦,那看来,你们要再多勤加练习了,一个毛孩子,都能把你的剑弹开。”
没想到世子爷关注在这上头,无端引自己身上,刘响苦笑,不大好意思地挠了下脑袋:
“是,不过属下看,七公子日后必成将才。”
将才不将才的,来日方长,刘响唯恐再招来他什么不满,这么一刹尾,赶紧抱着字帖溜了。
一出园子,见归菀也抱着东西,犹犹豫豫地立在柳树下,正往这打探着目光,那柔美身段,果真悦目,难怪世子爷留这么久哇……刘响略一走神,迟疑着要不要问什么,听归菀惊呼一声,就见她怀里的书落了一地,小脸惨白,一手已经抚到发髻间去了。
刘响吓了一跳,赶紧上前,那边,倏地从不远处的假山石后头跳出个人影来,这么一闪,就到了跟前,定睛一看,不是七公子晏清泽又是谁!
“七公子,你这是……”刘响下意识地再往归菀身上一瞧,归菀脸上血色泛回来,红着个脸,把白玉簪子捡起来,冲他二人勉强一笑,问刘响道:
“世子在这儿吗?”
刘响这边答话,却见晏清泽那两只眼正瞧着归菀,仔细一看,嘿,这孩子嘴唇边毛乎乎的一片,是长小胡子了么?刘响不由得一笑,听晏清泽有点不大自在地开了口:
“陆姊姊,你在柳树底下站着,我没看清楚,以为是个丫头,就想着看能不能把你那簪子给打掉。”
这么客气?刘响吃惊地望了望晏清泽,随即想到到底是小孩子家,顽劣,顺势把字帖塞到手里:“世子爷让七公子你,每日一百个大字,不许少。”
晏清泽脑袋一耷拉,瞄一眼,胡乱搡在了怀里。
归菀闻言,那个本羞赧的表情,定在脸上,也变作了一缕微讶,目光落在晏清泽那张稚气未褪的脸上,又一瞥,瞧见了弹弓,柔声笑道:
“你并没伤到我,也不是有心的,没事。”
说完,拾掇起自己满腹的心事,面上便起了愁,把怀里的书紧了又紧,疾步朝书房来。侍卫见是她,倒也没拦,迎风吹得她罗裙轻摆,微漾细浪,步子猛地一停,就见晏清源正走出屋来,立在廊下,在那一舒筋骨。
尽情舒展透了,晏清源半眯起眼扭头一望归菀,两人目光这么一撞,刹那间,月缺花飞似的,归菀心里咯噔一阵,算算许久没再跟他说过话,一时间,都不知怎么启口了。
“我想要回箱子里少的礼器还有典籍。”事到如今,其实没必要再周旋,归菀想通,很是直率,可后半截声音被风一卷,明显势弱,疑心他听见没,正要再张嘴,晏清源似笑非笑看着她,轻轻吐出几字:
“你做梦。”
一句话,把个归菀堵的面红耳赤,恨他不讲道理,忍不住争辩:
“那是我家的东西,我爹爹和娘亲不知搜集了多少载才得以珍藏,你,你得还我,我要带走!”她骂人不熟,打人更不会,局促不已,只把一双眼睛含怒地瞪着晏清源。
晏清源冷嗤一声,嘲讽地笑笑:“是么?洛阳城两百年前,还是司马氏的,司马氏今安在?洛阳城又在谁手?”
他走下来,手指轻佻地在归菀脸上迅疾一过:“没本事护着,就不要恬不知耻地来讨,你连自己都没护住,还想着护东西,笑话,怎么,准备当嫁妆?你被我养了几年,就是乡村野夫,也不见得愿意娶你。”
自打相识,他惯作柔情蜜意,便是说起下流话,也是言笑晏晏犹带春意。此刻,忽把话说的又尖刻又寡情,归菀面薄,哪能承受得住,果然,两只眼睛一眨,泪就跟着鼓到了眼眶子边缘,晶莹一挂,努力死撑着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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