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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通了,诚如楚辞所说,与其说谎,日后要用千百个谎言来掩盖,不如堂堂正正地面对。

毕竟,成事在人,谋事在天,又或车到山前,必然有路。

她想通这一点,又下了决心,整个人倏的就倍觉轻松,仿佛卸去了枷锁,也有了少许精神。

耳鬓有些轻痒,姜琴娘抬头摸了摸,就摸下一朵榴花来。

她怔了下,捏着榴花,眼波流转,明媚娇美,咬唇啐了口:“姜琴娘,先生为人君子,你莫要没脸没皮瞎想。”

然,那朵榴花,她犹豫了会,到底还是拿帕子包了起来,等阴干之后,覆上一层通透的薄绢丝,还可用来当书签。

到了第二日,便是古氏看的黄道吉日,适合正式拜师。

仪式是在白泽书院的书海堂办的,盖因书海堂供奉着一樽孔圣金像。

楚辞请来了白泽书院山长梅鹤作为主司人,书院其他先生见证,古氏这边在案台上摆弄好上品笔墨纸砚,请了县里相熟的通家来观礼。

吉时一到,铜钟敲响三下,身着鸦青色素面刻丝直裰的楚辞一脸肃穆地上前,在梅鹤山长主司人地唱喏下,率先同上首的孔圣画像拜了三拜。

接着,梅鹤山长继续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

对这一应规矩唱词,梅鹤山长轻车驾熟,片刻后,五岁的苏重华绷着包子小脸上前来,他今个同样穿着一身靓蓝色锦锻棉直裰。

小孩儿细软的发丝扎成两角,整整齐齐,身上少了平素戴着的金锁项圈,却多了几分认真。

他双手持拜师帖,跪到楚辞面前,举过头顶,奶声奶气的说:“扶风先生道鉴,先生之学识才德,名扬大殷,吾之后生,欲投先生门下久矣……”

一篇不短的拜师贴,苏重华硬是记得清清楚楚,还咬字明白,话语之间,更是无师自通学会了抑扬顿挫。

梅鹤山长抚着胡须,脸上露出赞赏的表情来。

楚辞收了拜师贴,姜琴娘便端上来清茶,苏重华紧张地看她一眼,在她鼓励的目光中,双手奉茶过去。

楚辞再接,旋起茶盖,呷了口,放下茶盏后,他拿起高案上的戒尺。

戒尺一敲头,二敲肩,三敲身,楚辞应和钟响罄鸣,唱喏着相应的训o诫之言。

整个书海堂里头书墨芬芳,气氛庄严隆重,肃穆得让人凝神细看,唯恐漏听了任何一句诫词。

谁都没想到,就在苏重华起身,正式礼成之时,冷不丁,一队腰佩大刀,身穿玄色圆领衣衫的衙役分列左右,哗啦涌进来。

姜琴娘眼皮一跳,真等到这个时候,她既不意外也不慌张了,反而有一种终于来了的尘埃落定之感。

她回头在一众惊诧莫名的宾客中间寻到楚辞,对上他的目光,忽而梨涡浅显地弯眸一笑。

楚辞面无表情地放下戒尺,冷静地吩咐白姑将苏重华抱出书海堂。

古氏惊疑,上前来对进门的县令蒋明道:“蒋大人,这是何故?”

蒋明远穿着朝服,一摆袖子,甚是威严:“老大夫人,今日坏了令孙拜师礼,纯属无奈,云锻一案,本官有几个问题想要问询府上大夫人姜氏。”

这话一落,堂中众人面面相觑,皆是难以置信。

姜琴娘越众而出,她脸色有些白,然眼神沉静,不慌不忙:“蒋大人今日不来,过几日小妇人也是要去见大人的。”

蒋明远挑眉,他旁的也不多说,只挥手道:“来人,将姜氏带回县衙。”

姜琴娘不用旁人押着,她深呼吸,抬脚就往外走。

婢女赤朱扑地上来:“大人,婢子当时也在双月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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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明远道:“一起带走。”

好端端的一场拜师礼,谁都没想到竟是发生这样的意外,古氏气得个仰倒,身边下仆赶紧扶住她。

“孽啊,都是孽啊,家门不幸!”她哭喊着,也不知是为姜琴娘担心更多一点,还是痛心苏家门风被败坏。

楚辞垂眸,掸了掸面料垂坠光滑的刻丝宽袖,这身直裰新衣,是昨晚姜琴娘送他的。

那女人分明是将他的囊中羞涩看在眼里,又顾忌他的脸面,送衣之时还冠冕堂皇的说:“重华不懂事,说要和先生穿一样面料的衣裳,劳先生担待一二。”

“老夫人,”他面无表情,声音有些冷,“蒋大人只说是问询,并不曾定罪。”

古氏一口气噎在喉咙里,像被捏住脖子的鹌鹑,瞬间没了声音。

她看着楚辞,似乎不太明白他说的话。

楚辞无意多解释,他扫了全神色各异的宾客,蓦地朗声道:“县衙么,楚某还不曾去过,一刻钟后,楚某去走上一番,恰可将大夫人接送回府。”

梅鹤山长皱眉:“九卿,君子不立危墙,苏家的事,你再好生思量。”

楚辞眉眼舒展,唇一掀,轻笑道:“山长,九卿心里有数。”

话已至此,梅鹤山长叹息一声,不再多说。

书海堂里的宾客三两告辞,古氏面色灰败,她眸色复杂地看了楚辞一眼,颤巍巍地出去找到苏重华,领着小孩儿先行回了苏府。

未时中,姜琴娘手脚发软地走出县衙大门,赤朱状态也很差,两主仆相互搀扶依靠,就像是两个孤苦无助的雏鸟儿。

威严的县衙大门,便是在艳阳下,都带出森寒阴气。

姜琴娘眯眼,映着刺眼的日光,她一眼就看到站在阼阶下头的清隽身影。

她愣住,眨了好几下眼,还以为自个眼花了。

楚辞失笑,他提起袍裾,施施走上前来,眸光深邃,滟潋粼粼,像是糅杂了万千繁星。

他低声道:“大夫人,我来接你。”

一句话七个字,顷刻就让姜琴娘泪流满面。

她以为,狼狈至此,声名昭臭,当如无处容身地过街老鼠,不说会被浸猪笼,至少也人唾弃咒骂。

然而,到底还是有人肯信她!

“怎的哭了?”楚辞心头一沉,莫不然蒋明远用刑了?

他低头摸出帕子,还没递过去,袖角就被人沉沉地捉住了。

“扶扶风先生……”姜琴娘已然泣不成声,语无伦次,伤心得不能自己。

第10章 很甜很甜

嫩气的小脸满是湿痕,她望着他,泪眼婆娑,娇弱的当真像是水做的。

那双漂亮的眸子又红又肿,鼻尖也是粉粉的,小嘴水光红艳,依稀可见细小的齿痕。

楚辞捏帕子的手一紧,心都快被她哭化了,偏生还不能将人抱怀里安慰。

他遂捻起帕子,离她不远不近,飞快往她脸上擦了几下:“莫哭了,可是县令对你用刑了?”

说道最后一字,他下颌紧绷,丝丝厉色几不可察的一闪而逝。

姜琴娘抽嗒了声,她就是心头太难过,又太委屈,一时没憋忍住失态了。

“没有,”鼻音还很重,可却格外的软糯,“扶风先生,回吧。”

楚辞应了声,摩挲着帕子上的湿润,一时间神色难辨。

赤朱也跟着哭了,她扶着姜琴娘,期期艾艾的说:“大夫人,都是婢子不好,要不是婢子砸那两下,也不会连累夫人。”

姜琴娘拍了拍她的手,脚步虚浮得下了阼阶,慢吞吞往苏府走。

楚辞跟在两人后面,他看着姜琴娘的背影,目光晦暗,脸沿线条冷硬,浑身上下都弥漫着生人勿进的气息。

没走出半里路,姜琴娘身子一晃,脚下一个踉跄,人就往前栽倒。

赤朱心神松懈,竟是没反应过来。

楚辞一个箭步冲上去,抬手就拽住了她臂膀:“琴娘?”

姜琴娘脸色很白,白的带着透明,她拉扯嘴角,朝他虚弱地笑了下,露出一点梨涡。

楚辞小心翼翼地扶她站好:“你站稳一些,我去寻座轿子来。”

姜琴娘点了点头,鬓角渗出冷汗,就算是站在五月的艳阳下,她亦觉得背心发冷。

楚辞实在担心,走两步回头,见她半靠在赤朱身上,适才加紧步子,去寻软轿。

好在安仁县虽不大,可还能找着那等供人租赁短用的软轿,楚辞身上没银两,他索性脱了那件鸦青色素面刻丝直裰找间当铺典了,才算雇到软轿。

好一番折腾,待到姜琴娘坐上软轿,已经是两刻钟后。

她在轿中稍作休息,情绪稳定下来,就同走在轿窗边的楚辞将在县衙内的事细细说了一遍。

其实,她也不知怎的,便是明白这些事跟楚辞说了也没用,可她不想辜负那份信任。

她想要他晓得,她不是其他人说的那样不守妇道,也没有杀人。

楚辞低笑一声,眉眼有清晰可见的欢喜:“大夫人勿须解释,我也是相信你的,且如你所说,县令大人例行问话,你原原本本地说了,定然是没有确凿的人证物证定罪论处,所以您能归家,大夫人安心不用再害怕了。”

姜琴娘叹息一声,娥眉簇拢,脸上是化不开的愁绪:“先生有所不知,我的名声在县里素来不怎么好,这一回后,怕是更……”

她没有再说下去,只是摇了摇头:“白家也不会善罢甘休,他们一直觊觎苏家,这样的机会岂容错过?”

另有宽慰的话,楚辞却是不好现在说,他沉默了会,瞅着坊市街边有卖麻糖的。

白生生的麻糖散发出甜丝丝的香气,上面撒着焦黄的芝麻粒,瞅着就馋人,偏偏小贩还拉长声音不断吆喝着。

他往袖子里摸了摸,雇了软轿后,他全身上下就只剩十文铜板。

他看了愁眉不展的姜琴娘一眼,转脚径直到麻糖摊前:“如何卖的?”

“这位客人,四文一两,祖传手艺,老字号麻糖,味道绝对好!”小贩很会做买卖,一张利嘴能说的人意动。

楚辞将十文铜板递过去:“我就十文,买三两!”

小贩有点为难:“不然客人买个二两?”

楚辞固执:“三两,成还是不成?”

这般站大街上的跟人讨价还价,他也不觉没脸,更不觉得花光这十文会舍不得。

小贩妥协,收了十文钱,手脚麻利地秤了三两,拿油纸包好递过去。

楚辞买好麻糖,再一回头,软轿已经走远了,他大步流星地追上去,然后将麻糖从轿帘递了进去。

“古书有言,心绪不佳之时,当用甜的。”他轻咳道。

姜琴娘展开纸包,三块大小不一的麻糖安安静静地躺在里头,她单手捂嘴,偷偷翘起了嘴角。

须臾,楚辞听软轿里头说:“嗯,很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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