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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年,关于中尉府簿吴复的评价全是溢美之词。说他是诤臣,敢于向皇帝和三公直谏,使人当面折服;说他是清官,为人正直,从不谋私舞弊;说他有操守,果敢刚毅,见到傲慢的丞相也不媚从,只揖而不跪。

只有他知道,这些看法全都流于表面,吴复其人实则是个彻头彻尾的冷血动物,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酷吏。

十岁那年,还是太子的他陪阿翁游幸上林苑,阿翁爱姬甄姬如厕之时,茅厕中突然闯进一头野猪,当时只有他和阿翁以及吴复三人在场,阿翁示意吴复去救甄姬,吴复不肯。

阿翁无法,只得自己执杖救人,吴复却跪在阿翁身前说:“失掉一个姬妾,还会有无数个姬妾进宫,天下难道会缺少甄姬这样的人吗?但陛下看轻自己,置社稷和太后于何地?”

阿翁听了他的话只得转身回来,所幸野猪也随之离开,吓得两股战战的甄姬方才得以解脱。

事后,大母赏赐吴复黄金百斤,升调他为中郎将。他当中尉府簿的这些年,施法从严,执法不避权贵皇亲,连列侯和皇室见到他都要侧目而视,称其为“苍鹰”。

他虽羸弱,但他不是傻子,将主动权交到这样的人手中无异引颈就戮。

魏无恙没留意刘康的小动作,马车进城,他急着送他去中尉府交割,随后又马不停蹄往宫中赶。

寺人带他去了麟趾宫宣室,惠帝正在跟一个青年说话,魏无恙只看到那人侧颜就忍不住喝了声彩。其人身姿挺拔,眉似刀削,脸若斧砍,薄唇线条优美,整个人冷俊异常,跟玉树临风的皇帝站在一起也毫不逊色。

“无恙,你回来了!”刘炽看见他,撇下青年向他走过来。

魏无恙向皇帝行礼:?“臣无恙幸不辱命,已将临江王交至中尉府。”

刘炽对他说的事并不在意,兴高采烈地指着身边青年笑道:“无恙辛苦了,来,我替你介绍一下,这是逸侯陆吾。”

“吾久仰冠军侯大名,可惜一直无缘得见,今日一见惊为天人,吾如今方知英雄出少年,古人诚不我欺。”

他的声音低沉醇厚,连身为男人的魏无恙都觉得顺耳,若再低上几度,几跟情人呢喃无异,难怪能引得丰京城一众女郎趋之若鹜。

陆吾祖上是随高祖打天下的异姓王,三代而衰,其后一代不如一代,至其大父时家道中落到与普通黔首无异,住在偏远长陵,与乡野百姓为伍。到陆吾这一代,只剩他一人独撑门庭,不知怎么就得了时为太子的惠帝青睐,一跃成为太子伴读,满朝皆知二人私交甚笃。

陆吾名气很大,魏无恙远在军中都听过不少关于他的传闻。这么英俊潇洒的人,风流轶事尤为被人津津乐道,据说他年届而立却不曾娶妻,但家中美姬娇娘无数,个赛个的漂亮,随便拉出来一个都能媲美宫中美人。

“逸侯过奖了,无恙才是久仰逸侯大名,逸侯风采昭彰,无恙惭愧。”

刘炽眼见自己两大宠臣惺惺相惜,心中高兴,正要开口留两人用膳,忽见谒者令王卓脚步匆匆,面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惊慌:“陛下,大事不好了,临江王在中尉府自裁……”

刘炽心中一惊,还未开口就听一人抢先问道:“王卿,敢问临江王情况如何?可有派侍医前往?”

“这……”王卓哭丧着脸,赧然道,“冠军侯,奴婢也是刚刚得到消息,临江王近况如何……奴婢也不知道。”

“多谢冠军侯关心,临江王命硬——死不了!”一道明显含着怒意的威严女声突兀地在殿中响起。

听到这个声音,魏无恙心中方定。

随着她的到来,殿中潮水般涌进来一群人,除了刘炽,众人皆跪倒在地,口中呼道:“太皇太后,长生无极。”

太皇太后闺名杜凌霄,娘家是关东大族,其夫文帝初登极时微服私访,对她一见倾心,思之难忘,一回宫就将她娶了回来。

杜凌霄历经三朝,辅佐了儿子穆帝,孙儿惠帝两代天子,不论在前朝还是后宫,都是位响当当的人物。

刘炽上前托住杜凌霄胳膊,笑道:“大母,您怎么过来了?”

“我再不来,你大兄就要被人逼死了!”杜凌霄将拐杖敲得震天响,疾言厉色,“中尉府簿吴复是你亲自提拔的吧?他可真是好得很呐,事情还没调查清楚,就敢对你大兄动刑,逼得你大兄不得不以死明志。若不是张宝去得及时,你大兄就真的去了。你这个皇帝的心怎么就这么狠呢,对自己亲兄长绝情到这个地步!你说,他到底哪里碍着你了,他还有什么东西没给你的?是不是非要老身跟他一起死在你面前,你才肯罢休?”

“大母息怒,”刘炽“砰”的一声跪到地上,迎着杜凌霄的目光,“孙儿承认对大兄有所疏忽,但孙儿绝非薄情寡恩之人,孙儿敢向您发誓,绝对没有指使人逼迫大兄,更加没有授意谁对他动用私刑。”

杜凌霄审视刘炽不语,陆吾见状忙替刘炽分辨道:“臣吾可以替陛下作证,臣今天一整天都随侍陛下左右,冠军侯刚刚才回来复命,陛下还没来得及召见吴复,所以这些事绝不会是陛下授意与指使的。”

“哼,难道陛下不会提前召见吴复,或是派人给他传信?”杜凌霄怒气难消,认准陆吾是在为刘炽开脱。

陆吾又道:“太皇太后若是不信可以查皇帝起居注,陛下的一举一动上面全都有记载,还可以查谒者、寺人进出宫记录,看看陛下有没有联络过吴复。”

杜凌霄接道:“起居注和进出宫记录都是人记的,想改就能改,陛下连亲兄都下得去手,做这点小事还不是易如反掌。”

她的反驳字字在理,教人无话可说,大殿一时间陷入沉默。

魏无恙此时才站出来,说道:“太皇太后,陛下文治武功,雄才大略,乃盛世明君,不光臣,连临江王也认为陛下不是心胸狭隘之人,所以他特意托臣向陛下转交陈情表,说陛下看了自有公断。”

“呈上来!”杜凌霄率先开口。

魏无恙从袖中取出一方绢帛双手举过头顶,杜凌霄示意张宝取过来,看罢又传给刘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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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炽看完连忙对杜凌霄表态道:“孙儿不知道大兄受了这么大的委屈,竖子可恶,竟敢诬告皇族,孙儿定不轻饶这帮人。”

杜凌霄紧紧盯着刘炽,追问道:“吴复,陛下打算怎么处置?”

刘炽想了半晌,咬咬牙道:“革职,流放五百里。”

“不,老身要他死!”杜凌霄语惊四座。

刘炽失声道:?“大母,吴复是忠臣啊,您当年不是夸他是国之利爪嘛,您还赏过他百金,这些您都忘了?”

“你大兄难道就不是忠臣?”杜凌霄反问。

刘炽不语。

“老身是夸过他是国之利爪,可他胆子越来越大,爪子也越来越锋利,是非不分,曲直不明,这惹事的爪子就该剁了,免得养虎成患,以后为陛下招祸!”

第7章

刘炽实在舍不得杀了吴复,他刚亲政时,太原姒氏有宗人三百余家,强横奸猾,气焰嚣张,连太守都拿他们没有办法,于是他拜吴复为太原太守。

吴复到任后,只做了一件事就成功镇住了姒氏几百余家,他将姒氏首恶灭族,全家杀得一个不剩,其余人被他吓得屁滚尿流,见到他都要绕道走。不到一年,太原城就成了远近闻名的祥和之城,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周围十多个郡守畏惧吴复如大府。

刘炽最欣赏吴复的,是他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为官者奉公尽职,为节气而死,哪里还顾得上父母妻儿。”

这样的人教他怎么下得了手。

一个不言不语,一个不依不饶,两人势均力敌,僵持不下,殿内再次陷入死水般的沉寂。陆吾见了想要说话,却见刘炽微不可见地摇摇头,他只得悻悻退下。

魏无恙再次站出来,躬身对杜凌霄说道:“太皇太后,吴复固然可恨,但好在临江王平安无事,无恙私下揣度以临江王的性子肯定也不想徒增杀孽,无恙有个建议,不如将吴复发配到雁门守城如何?”

“好,这个提议好,无恙真乃人材也。”刘炽不待杜凌霄开口,便抢先说道。

杜凌霄沉思半晌,看看刘炽,又看看魏无恙,终于勉强点头。刘炽喜笑颜开,正要拜谢,却听杜凌霄补了一句:“老身丑话说在前头,他若敢再犯,不管陛下如何保他,老身都绝不轻饶。”

“大母放心,孙儿谅他也不敢。”刘炽信誓旦旦地替臣子作保。

杜凌霄按着腰冷笑,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等着吴复自投罗网,不把他解决掉难消心头之恨。

她毕竟是七十岁的人了,为了刘康的事强撑着身子站了半天,眼下目的达到,神散气去,只觉疲惫不堪。张宝服侍她多年,只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她的意思,见她面露疲态,连忙上前搀扶,低声劝慰她回宫休息。刘炽见了也乖觉地扶住她另一边胳膊,说是要陪她一起回宫。

自他亲政后已极少踏足碧霄宫,今天却如此殷勤,杜凌霄也不拆穿他,任他搀着往外走。

辇车走到半路,她才想起忘了拿拐杖,回头看了张宝一眼,张宝对身边小寺人吩咐几句,小寺人连连点头,撒开腿就朝麟趾宫跑。跑到宫门口,就见一个英姿勃发的青年正拿着根龙头拐杖立在台阶上含笑望着他。

小寺人面上一红,心道,若非冠军侯常年在外,丰京女郎也不会只知陆郎,不识魏郎。若是冠军侯能骑马到长街走上一圈,他敢说追在马屁股后面的女郎怕是能排到北地。

他上前接过拐杖,匆匆道过谢又急急忙忙朝杜凌霄辇车追去。

“冠军侯大喜,吾先道贺了。”陆吾从暗处走出来笑道。

魏无恙也笑:“请问逸侯,何喜之有?”

“冠军侯不日就要高升,难道不是大喜?吾原以为冠军侯只是打仗厉害,没想到还是个八面玲珑的妙人,一场宫廷危机被冠军侯轻松化为无形,吾自愧不如。”

“逸侯说笑了,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无恙只是做了自己该做的,不敢奢望加官进爵。”

陆吾又笑:“冠军侯真是难得的通透爽快人,不如我们一起……”

话未说完,就见麟趾宫对面宫巷里红裙翻飞,一道人影一闪而过。陆吾止住话头,歉然道:“吾突然想起还有事未办,改日请冠军侯到府上做客,不醉不归,如何?”

魏无恙笑着应了声“好”,与陆吾拱手告辞,两人一南一北背道而驰,走出老远直到再也看不见陆吾身影,他才快步折返,大步朝碧霄宫走去。

刘炽前脚刚走,魏无恙后脚就出现在眼前,杜凌霄饱经风霜的脸上露出一丝赞许笑容,说道:“临江王果然没有看错冠军侯,不知冠军侯找老身有什么事?”

魏无恙怔愣,明明是小寺人暗示他……,怎么太皇太后好像完全不知情似的?他思绪飞驰,最终还是从怀中掏出芳洲写给杜凌霄的简牍,双手奉上。

杜凌霄接过简牍,被端庄秀丽的字体和字里行间稚嫩的孺慕之情深深打动。

“这真是芳洲那孩子写的?”杜凌霄有些难以置信。

“回太皇太后,的确是翁主所写,臣无恙彼时也很震惊,后来听说临江王幼时也是聪慧无比,臣也就不觉为奇了。”

魏无恙的话勾起杜凌霄沉睡已久的回忆,长孙刘康三岁出口成章,其夫文帝爱极,带在身边亲自教养,长到六岁文帝驾崩,又由她接着抚养。可以说,他人生的前十二年,打下的就是他们夫妇二人的烙印,这也是为什么她总说长孙仁慈有余,孔武不足,因为文帝就是这副性子。

“据老身所知,冠军侯是第一次去江陵,你为什么会不遗余力地帮助临江王父女?你——想得到什么?”

魏无恙不防杜凌霄有此一问,他眼眶微湿,如鲠在喉,到最后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无恙一无所求,物伤其类,无恙不想看到翁主幼年失依,那种滋味尝过的人不想再尝第二次。”

杜凌霄沉默,以她对魏无恙的调查,说他

是苦水里泡大的也不为过,从底层爬上来的人对权利、地位、财富有着偏执的渴望。她还以为这个年轻人会趁机提出要求,只要不过分,她都愿意满足,毕竟他在危难中向长孙伸出援手,不管目的如何,她都感激他,谁知道他竟会说出这番话。

以他的出身能说出这番话着实不易。

本朝民风开放,有三月三郊游习俗,在那天凡是互相看对眼的未婚男女都可结一夕之好,天亮后挥手道别,两不相欠,真真快活又洒脱,魏无恙便是这“一夕之好”的产物。

十岁,生母遗弃了他,将他送回生父家中。他在生父家饱受继母虐待,待了两年就逃跑了,若非从军入伍,因战功改变了身份,他现在哪里可能站在她面前。

这样的经历能有如此气度,杜凌霄有些意外,有些欣慰,还有些惭愧。以她几十年的人生阅历,魏无恙说的是真是假,她还是分得出来的。枉她活了一辈子,还改不掉门第之见,既然优稷能生蠹虫,歪脖子树为什么就不能结好枣?以出身论人,不足取也。

“好一个物伤其类,那依冠军侯看临江王下一步该怎么做?”

“无恙不敢说。”

“老身恕你无罪,只管说来听听。”

“臣说过陛下雄才大略,文治武功,他眼下最大的威胁除了匈奴便是诸侯国。对匈奴开战已成常态,所以无恙认为陛下迟早会削藩,临江王无男嗣,到时候肯定会首当其冲,备受削藩之痛。若是临江王能主动跟陛下说愿改国为郡,虽失去以前的富贵与权势,但至少能保住性命,独善其身。”

杜凌霄震惊地看着魏无恙,久久说不出话来。这个才二十岁的年轻人竟然跟她想到了一块儿。

魏无恙站得笔直,一动不动。当年燕王父子死后,皇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废除了燕国藩号,改国为郡,速度快得令人瞠目,就好像专门等着这一天似的。这背后的原因,不能不令人深思。

“唉,可惜老身年纪大了,没两年活头了,要不然还能再为临江王父女好好谋划谋划。若是临江王依冠军侯的意思自请削藩,冠军侯以后能时时照拂他们吗?”杜凌霄盯着魏无恙突然问道。

魏无恙心中一阵激荡,深吸几口气,努力压抑住哽咽,坚定道:“无恙定不负太皇太后所托。”

杜凌霄笑着点头,冲屋内喊道:“出来吧。”

话音未落,刘康的身影便出现在魏无恙眼前,他手腕上缠着白色绢布,上面沁出点点血色。

“冠军侯的话你也听到了,大母跟他一个意思,要想保住平安,就自请削藩。陛下心思大,迟早要将诸侯国削完,与其到时候被动挨打,不如你先提出来,至少在他那里还能落个识大体、知进退的好印象,对你跟芳洲都有好处。”

“天子不是那么好当的,想当初你大父稀里糊涂地被人推上天子之位,内有诸侯国虎视眈眈,外有匈奴袭扰,殚精竭虑,没有睡过一天好觉。最后呢?他最喜爱的乐阳公主也被逼着和了亲,他却无能为力,他常常说当皇帝是天下最无奈最无趣之事。”

“你的性子跟他一模一样,若大母不在了,你在皇位上会被人吃得渣都不剩,咱还是当个富贵闲人。你阿母是吴国有名的美人,要不然也不会被你阿翁独宠那么多年,大母现在最担心的反而是芳洲这孩子,长得美是好事也是坏事,阿母为她写下一道懿旨,你替她收好,待她及笄时再拿出来。”

杜凌霄一副交代后事的样子把刘康吓坏了:“大母,您千万别这么说,大家都说您长生无极,您一定能长命百岁。”

“傻孩子,大母太累了,当初要不是你大父留下遗诏让我辅佐你阿翁,我早就随你大父去了。”杜凌霄望着远方,似跟刘康说话,又似自言自语。过了片刻,她一把托起刘康,微笑道,“你放心,大母一日没看到你平安,便一日不会闭眼。”

刘康和张宝都被她说得潸然泪下,魏无恙紧紧抿着唇,对这位如将军守护阵地般的老人肃然起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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