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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8章
是夜, 月上中天。
屋内一片黑暗,阿绣没有入睡, 而是穿戴整齐的坐在窗边, 紧张得全身微微颤抖。
白天姚韵怡冲进来和她撕扯的时候,趁人不注意, 偷偷在她手里塞了一个小纸团。
上面是一句法文:晚十二点,来人相救。
谨慎起见,阿绣看完字条后将其撕碎, 冲到了洗手间的马桶里。
入夜以后,她假装上床睡觉,实则一直保持清醒等待着。
门口有人把手,那么很可能要从窗户离开。这里是三楼,她早就轻手轻脚的将床单撕开, 系成了长条, 一端固定在床柱上, 另一端紧紧握在手里。
正如欧阳所说,等回到南京,一切都由不得她了, 她会被用刑,会被屈打成招, 会被借题发挥, 会连累所有和她有关系的人。
霍锦宁不能出面,他千千万万不能出面,一旦出面, 事情就会发展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不,其实事情已经不可挽回了。
阿绣不知道谁会来救走她,她相信姚韵怡不会害她,即便她真的相信是阿绣害死了王维国,想要报仇也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她今晚必须要走,无论是谁来带她走。
手中这条白布,要么能带她逃出生天,要么就带她去往地狱。
她不能回南京。
十二点了,窗外忽然传来若有若无的猫叫声。
阿绣一个激灵,探身看向窗外。
只见楼下巡逻的人不知所踪,一个黑衣男子站在下面,向她打手势,示意她跳下来。
阿绣深吸一口气,打开窗户,握紧手中床单,一点点爬下去。
她忍着不去往下看,用尽全部力气的往下爬,但床单长度不够,垂到一楼半的时候就到头了。
下面那男人焦急的小声喊着:“跳下来,我接着你!”
阿绣把心一横,闭上眼,松开手跳了下去。
那男人身姿矫健,准确的接住了她,抱着她顺势就地一滚化解的冲击力。
阿绣还晕头转向时,就被他连拉带拽的拖走:
“快跑!”
不远处有人喝道:“谁在那里?!”
随即有手电筒的光芒照过来,两个人拔腿就跑。
跑到不远处疗养院的矮墙边,那人托举起阿绣,帮她翻过墙去,自己也利落的翻了过去,墙那边传来乱七八糟的脚步声。
“站住!别跑!”
那人一刻不停的拉着阿绣蹿上了墙下藏着的一辆汽车,
“快开车!”
司机等待已久,此时一踩油门,车如离弦的箭一般飞驰而去。
后面翻墙过来的人大呼小叫的追上来,甚至还有人拔枪射击,子弹射在车身上砰砰作响,但这一切都不能阻止他们一骑绝尘,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慌乱过后,阿绣才发现车上还坐着另一个男人,他戴着黑色礼帽,面容隐藏在黑暗之中,看不真切。
男人摘下礼帽,缓缓笑了笑,神色复杂:
“小妹,这些年来,你受苦了。”
阿绣眼眶微湿,喃喃道:
“九哥.....”
是华永泰,她阔别多年的哥哥。
经年离乱,雪雨风霜,昔日英俊倜傥的青年,已是双鬓微白,早生华发,可他眼中那股坚定信仰,一如既往。
华永泰轻轻叹了口气:“我在武汉组织统一战线的工作,接到消息,第一时间就赶过来了,今早与姚韵怡夫人取得联系,得到了她的配合,这才能把消息传递给你,及时将你救了出来。”
阿绣不禁想起了姚韵怡临别时冲她喊出的那番话,原来,都是反的。
我相信不是你杀了维国,我没有怪过你,别回来。
幼时额娘的身影早就模糊不清,奶娘的摇篮曲声声在耳,凤姑嘴硬心软对她最是护短,而今她又有了一位娘亲。
先生说他们一直有意认她做干女儿,可这一声爸爸妈妈,她终究是没有机会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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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绣擦去眼角的泪水,轻声问:“九哥,你远在武汉,是如何知道我在香港出事?”
华永泰犹豫了一下,沉声道:“报纸上全部都登出来了。”
阿绣心中一沉。
不只是香港的报纸,竟然连国内的报纸都报道了吗?王维国先生名扬海外,他遇刺身亡定是举国关注的大事,而这其中坎坷曲折又实在吸引人眼球,一夜间传遍大江南北不足为奇。
此时此刻,阿绣最后一丝侥幸也全部破灭了。
她缓缓闭上眼睛,苦笑道:“九哥,你不该来。”
“是我对不起你。”华永泰叹道。
时至今日,阿绣被逼到这般地步,皆因她是他的妹妹。
明知自己朝不保夕,也许他当初不应该贸然与她相认,那么也就没有现在这一切了。
阿绣轻轻摇了摇头。
他们二人名为兄妹,血脉相连,可经年离别,真切亲情又有多少?可她这番蒙难,他不远万里前来相救,实在叫她无以为报。
“我们去哪里?”
“码头,走水路去武汉。”华永泰顿了顿,接着道:“然后,和我回延安。”
“不,九哥,我不会和你去延安。”
这一走,便是默认了她卧底的身份,便是承认了报纸上的所有指责,便是陷霍锦宁与萧瑜至万劫不复,便是此后山高水长,她与霍锦宁从此两不相见。
华永泰沉下脸色,“那你想怎么办?不准做傻事!”
阿绣不语,是的,他猜得没有错。
从华永泰出现在香港的那一刻起,阿绣已经没有退路了。
倘若她活着,那么她扛不住严刑逼供,倘若她死了,那么最后也不过是落得畏罪自杀。
最好的结局就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她消失在所有人找不到的地方。
那么一切都还有回旋的余地,她相信霍锦宁有办法扭转乾坤。
“你在想什么?你疯了?别人还没有要你的命,你要自己了断吗?”
华永泰一下子看穿了阿绣心中所想,气急败坏的训斥道:“死有轻于鸿毛重于泰山,你这样与战场上的逃兵有什么分别?你是大学高材生,是不可多得的外交人才,如今国难当头,你不为国分忧,这样为了儿女情长无谓牺牲,你、你混账!”
他激动之下牵扯旧伤,忍不住剧烈的咳了起来,咳声撕心裂肺。
“九哥——”
他拂开她的手,平缓了几下呼吸,摇头道:“我不会眼见你去送死的。”
阿绣轻轻笑了笑,“你说的道理都对,如果可以,我也想好好活着来继续实现我的理想,继续王维国先生未完的事业,继续弥补我同族宗亲所犯的过错,甚至我这条命都可以随时随地献给人民国家。可是九哥,你知不知道,如今我能冠冕堂皇的站在这里,说这些大无畏的话,都是因为他,我方阿绣能今天所有的一切,统统都是他霍锦宁给我的。”
他于她有男女之情,却更有再造之恩。
如果没有霍锦宁,她如何能够上学念书,如何能够见识广阔天地,如何能够辨是非明黑白,如何能有这一颗爱国之心?
“我可以死,也可以活,但是绝对不能连累他。”
华永泰沉默了许久许久,终是一声长叹:
“当年,我没能带你离开上海,今天,我也不能带你离开香港。”
华永泰苦笑了一下,“他果然了解你。”
他从怀中拿出了一沓证件,递到了阿绣面前。
最上面是一张明早,不,应该是今天早上五点从香港码头开往美国的船票。
阿绣诧异的看向华永泰。
“我来之前,他来找我谈过了,他说假如你愿意,就让我带你回延安,但这个几率微乎其微。如果不能,就拿枪逼着你上船,一切他都安排好了。”
凌晨四点,香港这座摩登城市还在沉睡,一切因隐匿在暗夜之中,看不到方向,东方天幕影影绰绰的微光彷如错觉。
可港口码头早就从沉睡中苏醒,来来去去开船的吆喝声渐渐清晰,一盏盏暖黄色的照明灯让人山人海的渔港灯火通明,深夜出海的渔船陆续归来,喧嚣的鱼市一片热闹非凡。
阿绣此时已经改头换面,她穿着昂贵的皮草大衣,宽檐礼帽下是一张浓妆艳抹看不清五官的脸。她此时的身份是美国驻华战地记者爱德华的法籍华人妻子,此番随丈夫一同回国述职。
她拿着船票和全新的护照与证件,惴惴不安的坐在车子上等待着。
华永泰安排好了一切,重新回到车上。
二人静坐,一时无言。
距离开船还有四十分钟。
经年累月,二人天各一方,只有偶尔在报纸上才能得知彼此的片语只言。不是漠不关心,只是无可奈何。
如今一朝相见,却是最糟糕的时刻,马上就要迎来下一次的离别。
遥遥无期的离别。
“九哥......”
“上船!”
华永泰不用质疑的道:“我不想真的拿枪逼你。”
阿绣低头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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