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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垂下眸:“这世间,有大随,有皇兄,有朱家,才有朱碧;若无大随,那便再没有我。你若胜了,赢下这个江山,争来天地万物,换得四海承平,与我也没什么干系了。”

“你要守远南,我要护大随,你不能舍根,我亦不能弃本。你说你愿护我,从来无意伤害我,我信。但你可曾想过,你的兵马踏在大随的王土上,对我来说,就是伤害。”

我移目望向廊外,夜色被风雨敛入苍茫里,苍茫里是无尽的黑,仿佛永远都不会天亮似的。

“闲止哥哥,你让我走吧。难道你要我眼睁睁地看着你与我二哥兵戈相向,看着远南的铁戟长矛刺入随兵的血肉吗?”

于闲止默立不言,我静了片刻,推门入户。

原还想去跟李贤道个别,他心思纯净,难得真心待人,却落于这兵戈尘网中,眼下看来却是不必了,身在乱世,谁不是浮萍之身,且看个人缘法吧。

我将行囊在桌上摊开,打算只带两身衣物便离开,屋门一声轻响,是于闲止回来了。

他立在不近不远处看着我,过了一会儿,问:“你眼下就要走了?”

我点头:“二哥不会放心我独留在远南军中,得知平西降了远南,一定安插了信得过的人来临岐,我先与他们接头,去二哥军中,再听二哥安排。”

“你……”于闲止又问,“以后打算怎么办?”

我将衣物叠好,放入行囊,笑了一下:“我不知道,现在想想,锦衣玉食过了二十余年,竟是什么都不会。日后……可能会跟着绣姑学一点粗浅的医术吧,大随在北疆与淮安的驻军里都有医女,世道这么乱,我认真学,总能派上点用场。”

于闲止“嗯”了一声,声音变得沙哑:“你我今日一别,何时能再见?”

听他这么问,不知怎么,我心头酸涩得厉害。忍不住别过脸去看他,可屋里只点着一盏灯,实在太暗了,就像廊外夜雨落进了屋里,汇成一片茫茫,依稀只能见得他极静极默的身影,见他亦隔着这片茫茫朝我看来。

“你我……有缘再见吧。”我道,话出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也哑得厉害。

“阿碧。”于闲止唤我,“这些年,你心中可有过我?”

不等我答,他又道,“其实我独自一人时,曾仔细数过,这么多年下来,你每逢要抉择,从未曾有一次选过我,你十七岁那年,宁肯去冷宫,也不随我去远南;你二十岁,我上京求娶你,你无意得知凤姑的事,对我说,就这么,算了吧;去年除夕夜宴,平西即将开战,你为了牵制辽东,把赐婚灯笼里,我的名字换成沈羽;而今我挥师北上,攻取平西,你要离开我,去你二哥与慕央的身边。”

“可是……”他说着,自嘲地笑了一声,“不知是不是错觉,这些年与你相处,我时而觉得,你心里好像是有我的。”

我与他对望而立,不期然间,有什么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淌下,坠在下颌,一下跌落在地。

我这才发现我竟流泪了。

还好宫阁很大,灯很远,屋中晦色苍茫,他看不清。

我慌忙回过头,将手里的行囊系好,可泪一盈眶,便再收不住,接连不断地淌落,整张脸都湿了,又不敢抬手去揩,怕被他瞧出异样,怕一回头就泥足深陷再也割舍不下。

我的心里非常非常难过,摘下他先时为我披上的御寒斗篷放在桌案上,提了行囊便要往屋外走。

于闲止挡在我身前:“回答我。”

我垂着眼:“你现在追问这些还有何意义?你权当我心中没有你,你心中亦没有我,如此你我一别两宽,各自安好。”

“我只想求一个解。”

我不欲与他纠缠,快步绕开他,拉开屋门。

狂乱的风裹挟着雨水星子扑袭而来,肆虐呼啸,将我逼得后退一步,不知是不是刚才摘斗篷时,拂松了腰间的绳结,被风一吹,一直系在腰上的荷包忽然落在地上,发出“叮”一声清响。

我愣了一下,于闲止也愣了一下。

我慌忙俯身去拾,他却先一步将荷包夺在手中。

风灯悬在屋外飘摇不定,灼灼火色被风雨滤得如月皎然。

于闲止打开荷包,怔了怔,取出藏在里面的,他曾赠给我的玉菩萨,抬起眸,看向我。

第121章 今我来思 16

我胸中如擂鼓,正要绕开他,却被他一把握住手腕。

我挣了挣,没挣开,只得道:“放开我。”

于闲止道:“你不解释吗?”

“我还解释什么,你不是都已看到了?”

“我看到了,”他一字一句不依不饶,“但我要你亲口告诉我。”

他的手劲很大,掌心灼烫得令人心惊,我扔了行囊,又去扳他的手指,谁知竟是徒劳,反迫得他越箍越紧。

仓惶间,心头一股无名火起,伴着自暴自弃的颓败,我不禁道:“是,我心中有你,明知你侵我家国犯我疆土,还徒生妄念难以自抑!这些年你说要娶我,我哪回不是信以为真真心实意地想要跟着你去远南,你嗜茶我便学茶道,得知你有伤疾便记下你的药方与症状,求着二哥派人到处寻访名医。你招来凤姑李嫣儿秦云画,我每回想问都不敢问出口,都提醒自己男子有红颜知己有三妻四妾实属伦常,生怕问多了反惹你心烦。你说我每逢抉择从不选你,可我每回割舍何尝不是痛不欲生?你与那桓公主订下婚期,我心中既恨又恼却不能向旁人倾吐半个字。在雁山与你相逢,得知你大婚未成竟是窃喜,哪能料到这就是你布下的局!大随小半壁疆土沦亡,随军将士浴血奋战,你让我信你,我就陪着你在这乱世兵戈中粉饰太平。我总是安慰自己也许有一天随胜了你退兵了你我之间就还有一丝可能,就这么扬汤止沸饮鸩止渴地过着一日又一日直到眼睁睁看着你利用我夺下平西!可笑我之前担心你战死长垣坡担心得日夜不能寐,宁肯舍了自己的性命都要为你去给远南的北伐军报信。事到如今我心中对你有情无情又有何分别,你何必把我逼到捉襟见肘了还——”

话未说完,于闲止蓦地将我往身前一带,俯下脸来。

双唇忽然被封住,满腔忿然还没来得及彻底宣泄就被堵在胸腹之中。他的眸光灼烫,连同箍在我腰间的手、肆虐入侵的唇也是灼烫的,这样的灼烫像要将我胸腹中的忿然焚烧,再炸开。我觉得仓惶,觉得害怕,不是怕他,而是觉得自己已身在悬崖边,怕往前一步,就万劫不复。我拼了命去推他,想要挣脱,他却纹丝不动,反而越拥越紧。

外间风雨不止,雷声轰鸣,于闲止整个身子的重量都向我倾压过来,我立不住,只能紧依着他,去扶他的背。

他的背上一片寒湿,我微一愣才意识到适才我与他争执良久,而他站着的地方,一直帮我遮去了吹入户的风雨。

这个念头一生,我的心一下就软了。

我自暴自弃地想,那就这样吧。反正已经这样了。

我放弃了挣扎,伸手慢慢攀上他的肩。

于闲止微松开我,俯脸抵着我的额头,喘息着,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屋内的灯不知何时已灭了,但天外还有雷光,时而闪灭,要在他眼底焚起星火。

他忽然将我横抱而起,大步走向榻上。

风雨太大了,满世界都寒凉,只有他这一处温暖宜人。

我觉得自己像生出双翅的飞蛾,在这寒夜中仓惶无依,只能循着唯一一处融融星光而去。

我试探,小心翼翼地靠近,原打算浅尝辄止,却终于在被火燎上的一刻,自身子深处传来剧烈的疼痛。直觉烈火灼然,要将我全身焚成灰烬。

于闲止撑在我上头,轻轻拂开我的发,唤:“阿碧……”

他额间有汗,眸色炽烈。

我想应他,张了张口,浑身上下却颤得厉害,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能仰头闭上眼,大口大口喘着气。

于闲止缓下动作,俯低身子,将我拥住。

有一瞬间,我觉得屋宇,宫阙,殿阁,都不见了,仓惶的雨声铺天盖地,汇成江海,要将整所王宫,甚至整个王城临岐淹没。

我与于闲止便乘着舟,荡在这片汪洋里,迎着雨势,浮晃沉沦,盘旋深陷,不知要飘荡多久,若累了,便在这舟上睡去,醒来起行,他掌舵,我跟随,亦不知要驶往何方。

偶尔也觉得清明,看着窗外雨水变细,天际发白,看着正午的秋光灿烈过一阵又被云霾遮掩,及至一阵雨后,霞光覆上天际。

一夜一日的时间,只有莫白来过一回,站在院外唤了两声:“世子大人。”尔后便再没动静。

我知道世间兵戈不休,我与于闲止都逃无可逃,可偶尔有那么一刻,心里竟生出了些荒唐的念头,真希望把一生都葬在这里,任凭浮世三千都化为无形,这么厮守痴缠,一生一世,直至力竭,不死不休。

……

夜里再次落起雨,雷鸣之音轰隆不止。

中夜时分,于闲止唤婢女来收拾过一回,我乏得厉害,还在浴汤里就睡了过去,也不知是怎么回的榻上,眼下醒来,外间已大亮了。

于闲止垂眸看我:“怎么不多歇一会儿?”

我这才发现自己竟枕在他肩头,愣了一下,心里浮上许多事,还没理出个头绪,一时想起自己竟与他痴缠了一日两夜,耳根子先烫了。

我撑着坐起,问:“你、你刚接手平西,不是尚有许多要务么?那些人寻不着你,可要着急了。”

“是耽搁久了。想着等你起身了,我便过去。”于闲止道。

他换好衣衫,将我扶下躺好,又温声道:“你的脸色不好,是我……太没节制,我让绣姑过来给你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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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见他要走,一把握住他的袖口,默然片刻道:“你我虽然私许了终身,但我还是,还是……”

“我知道。”他道,“此事容我想想,回来与你细说。”

于闲止走后不久,绣姑便过来了。

她将为我备好的药粥搁在桌案,在榻前坐了,正要为我把脉,却将手挪开,欲言又止。

过了会儿,她看我一眼,狠狠一叹:“公主千不该万不该,也不该这一两日与那于世子做这样的事。”

我一愣:“为何?”

绣姑道:“公主不记自己月事的日子吗?”

作者有话要说:

明文规定,脖子以下不能写,大家都是文明人儿,意会吧。

第122章 今我来思 17

我确实不记自己月事的日子。

从前在宫里有女官帮忙记,后来入了冷宫,染上寒疾,月信一直不大准,之后虽调理过来,奈何没养成习惯,每月月信仍是依赖女官提醒,否则便手忙脚乱。

绣姑道:“自跟在公主身边,公主的月信绣娘一直帮忙记着,这几日,只怕极易怀上身子,何况公主与那于世子,几乎……连屋子都没出过。”

我垂眸不语。

绣姑又自责道:“也怪绣娘,当时公主跟去于世子身边,绣娘其实想过要劝公主服避子汤的,但一来觉得避子汤久服伤身,二来见那于世子对公主发乎情止乎礼,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我道:“我从前在宫里,听闻避子汤要事前服才有用,眼下再吃,是不是已经晚了?”

绣姑点头:“是。”又为我把了脉,说,“但也不是没有旁的法子,妇人怀胎大约一月左右就闻得出胎象,公主若真有了身子,到时候可吃一剂落胎的药,虽有些伤身,但公主年轻,绣娘再为公主细细调理,必不会落下什么病根。”

我犹疑了一下:“此事容我再想想。”

绣姑愣道:“公主是有心跟在于世子身边,从此不走了?”

“自然要走的。”我道,“远南已攻下平西,不日就要与二哥交锋,我乃随人,如何在这里呆得下去?最迟明日天明,你我一起离开。”

“既然铁了心要走,公主就该把能舍的舍了,能断的断了。倘公主当真有了身子,又生下这个孩子,您与于世子之间的羁绊就再斩不断了。诚如公主所说,于世子要与焕王爷交锋,是侵我大随疆土的敌,您与他之间,实不该有任何瓜葛,这是孽缘,临到最后了,伤的还是公主您自己的心。”

她说到这里,叹了声,“绣娘不是宫里的人,说话做事总少了几分规矩,心中虽敬公主是君,但这么些日子相处下来,不禁将公主当作自己的妹妹,想到什么便说什么,公主莫要怪罪。”

我道:“你陪我留在远南军中,与我相依为命,对我百般照拂无微不至,我何尝不是将你看作亲人?我知道忠言逆耳,也知道你直言相劝是我为好,但我……终归有些不舍。”

绣姑点头:“绣娘明白,若真是有了,毕竟是公主自己的骨肉。”她拿过药粥,一勺一勺喂给我,“无论公主做什么决定,绣娘都陪着公主。”

昨夜行囊收拾得匆忙,绣姑帮我重新整理一番,随后亲自去城中采买药材。

我实在疲乏,明明白日里已睡了许久,刚用过晚膳又开始犯困,沾到枕边就入梦,直到听到屋中有轻微的响动才醒来。

于闲止不知何时已回来了,他更好衣,目光扫过搁在屋角的行囊,一言不发地在榻前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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