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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兵对我道:“阿茱姑娘,这是世子大人特命人为您备的。”

我点了一下头,说了声“多谢”,带着绣姑正欲登车,不远的山道上,忽见一名将士亟亟跑来。

“世子大人,二公子来了一封急函,说北伐大军要在路上耽搁几日,只怕赶不及在九月初与咱们汇合。”

于闲止声色一寒:“为何?”

“听说是李贤世子在路上病倒,不能赶路,嫣儿郡主执意要让他歇养三日,二公子怕急行军加重李贤世子的病情,是以只有延误行程。”

李贤与李嫣儿?

我心底蓦然一凝,是了,一年多前,于闲止拿着辽东的四万军跟大皇兄换走了李贤与李嫣儿,将他们带回了远南。今日看来,平西的郡主与世子,竟是跟着远南的北伐大军北上了。

晨间的山岚拂过,心中忽然生出一股叫人胆寒的凉意。

思绪纷纷乱乱地藏在一团雾色里。

我忽然觉得有一些很琐碎,却很要紧的细微处被我忽略了,我努力去理,可雾色苍茫,始终找不出线头。

我在马车前顿住步子,像是怕做错事,不敢登车。

良久,我回过头,看了于闲止一眼,他也正看着我,目色悠悠的,怎么都望不透。

绣姑在一旁问:“公主,您怎么了?”

我摇了摇头,慢慢在心中抚平一口气,等上了马车,才低声道:“不知怎么,有些不安。”

兵马起行,威赫而沉重地履过悠然山间,绣姑安慰我:“公主不必心忧,等战乱平息,我们必能回家。”

第106章 今我来思 01

从雁山往北走,一行月余。远南军一改往日急行军的风范,天明启行,天暮就扎营,走得不快,待到七月流火,几场秋雨浇下,才堪堪越过岑岭。

越过岑岭就入了平西地界,于闲止命大军休整了几日,随后沿道布防,行至一座叫大岚的小镇。

镇上的守将在门楼上看到远南兵马,当即就逃了。

以至于远南军攻占大岚镇,没有遇到一丝一毫的抵抗。

镇子是荒芜的,这里离明月关不过两百里,常年受战火搅扰,能走的百姓都走了,留下的多是老弱妇孺,日子本就朝不保夕,便也不惧铁骑。

于闲止进驻大岚镇后,严令将士们不许伤害百姓,随后一住就是半月,成日除了练兵议政,并无其他琐事。

我曾问过他为何要驻扎在镇上,他倒也不瞒我,说:“再过一阵子有场硬仗要打,我们区区万余人,只怕力不能敌,留在这里,先与北伐军汇合是为上策,此前慢行军,也是为养精蓄锐。”

我纳罕,眼下平西李有洛正带着大军与燕、辽东厮杀得死去活来,于闲止麾下万余人乃远南精锐,平西境内,还有哪支军卫是他打不过的?

心中既生了这个疑虑,免不了要着人打听,所幸十六自跟了那位虞姓将军,很得重用,到了大岚镇后,他得空来见我,于闲止亦不拦阻。

“昨日一早接到消息,说是李有洛在沈三少手下狠狠吃了一回败仗,十万人打三万人,居然输得难看,死了近两万将士,若不是李有洛两个副将哭着求他退兵,只怕还要牺牲更多!但退兵也只是暂退,听说不日就要再打。”

这日午过,十六趁着无事,溜来小院与我禀报。

绣姑道:“照你这么说,这位沈三少的本事也忒不得了了。”

“可不是,六月战事一起,平西突袭了辽东驻军,辽东不设防,原是惨败,后来沈三少听说了这事,仅带了三千人过去,就守住峡口击退了平西先锋军。此后虽说燕与平西开了战,暂且牵制住了平西大军,但北漠一带到底是平西的地盘,李有洛手下的精兵尚有十万余,沈三少就带着这么几万人跟他打,厮杀近三个月,日日都有战事,到了现在,竟是平西先露败相。都说辽东沈三少用兵如神,乃中州大地第一将军,我从前不信,现下倒是彻底拜服。听报信的人说,沈三少在沙场上提着剑的样子宛如修罗,一人能斩百人呢!”

我却讶然。

印象中的沈羽清隽风流,举手投足都是文人做派,实难想象他杀敌破虏,浴血而战的样子。

绣姑道:“我随君行医八年,从前若逢战事,双方都是且战且休,而今平西,燕,与辽东这一场战倒是打得怪,近三个月了,日日打,夜夜打,跟车轮战似的,简直要把十年的力气都赔进去,也不知道图什么。”

“这不一样。”我道,“燕与辽东结盟,却瞒着平西,这在邦交上是大忌,眼下叫平西发现,自然要讨个说法。今年六月,平西之所以突袭辽东驻军,其实是为了试探燕的态度,看看燕会不会出兵帮辽东。

“若帮了,则说明燕是打定主意要站辽东的边,平西地处燕与辽东之间,自然自危;若不帮,平西与随僵持,数十万大军停滞不前,从辽东打开破口,也不失为一条出路。”

十六道:“后来燕出兵了,平西觉得受了燕与辽东的蒙骗,因此才和他们不死不休?”

“大致是这样。”我点头,“他们三方的关系太微妙。燕既站定了辽东,就要与平西厮杀下去,因为他希望取得辽东的信任,辽东同理。至于平西,大概是觉得开弓没有回头箭吧。”

“照公主这么说,平西落得今日局面,反像是他们自找的,他们若不向辽东开战,三方岂不是相安无事?眼下平西不肯罢休,三边这么厮杀下去,若不分出个死活,岂不是没结果了?”

我道:“平西地广兵多,便是辽东与燕得势,也未必能一口吞下这么大一块肉。至于平西为什么要不死不休,大约是李有洛觉得随兵还在月凉山,明月关外还有远南军虎视眈眈,他若不尽早击退辽东或燕,迟早都是被倾轧的下场。”

我说到这里,摇了摇头:“但这些都是我的揣测,实情如何尚未可知。其实我也觉得李有洛向辽东开战十分莽撞,他们三边打,远南与随却坐山观虎斗,即使赢了,也是三败俱伤,徒为他人作嫁衣。退一步说,即便平西得知辽东与燕结盟,心有不忿,当下突袭过辽东驻军便罢了,杀几个辽东兵便罢了,为何要不依不饶?战事伊始,一直是平西占上风,燕与辽东反而像是不想打,李有洛一时看不清局势,难道三个月下来都看不清局势吗?他若能及时鸣金收兵,何至于落得今日败相尽显的局面。”

“李有洛这个人从来刚愎自用,连沈羽之父沈葭都不放在眼里,尝说故辽东王的兵法‘不过尔尔’,又如何看得起沈羽?”

这时,院门口传来一个声音,我回头一看,于闲止不知何时回来了,端然立在门前的老榆下,像是已听我们说了一阵的样子。

他又道:“且他争强斗狠亦是出了名,只要出兵必不退兵,眼下才和辽东与燕打了不足三月,岂会轻易言败?”

于闲止这么一提,我倒是想起一桩事。

去年萧勇与七万随兵陷在北漠,二哥带着援军去救,当时李有洛手下有人谏言,说不必与朱焕正面对敌,只需利用山势与之周旋,将重兵留在北漠,等困死了萧勇,再对付朱焕不迟。但李有洛拒不纳谏,非要带着十万兵去跟我二哥硬碰硬,结果二哥虽赔了三万将士,总算在月凉山撕出破口,救下了萧勇。

我站起身,问于闲止:“你怎么这时候回来了?”

他没应声,步来院中,就着我身旁石桌上的茶壶自斟一盏茶,目光扫向十六。

十六的耳朵一向好使,方才与我说得认真,竟没听到于闲止已回来的动静,似是心虚,拜道:“世、世子大人。”

于闲止“嗯”了一声,道:“回吧。”

十六应是,与绣姑一起退出院外了。

于闲止端着茶盏默立一会儿,这才说:“今夜要整兵,我回来歇半刻。”

我不由看了眼天色,云霾沉沉,凉风渐盛,是要落雨的样子。

“连夜整兵?”我问。

“嗯,有战事。”

于闲止说着,步入屋内,在小榻上坐下。

这里原是大岚镇守将的宅子,被远南军征用,正堂用来议事,小院拨给了我住,初来时院中还有几枝山茶,这几日入了九月,花已谢了。

我想起于闲止此前提过有一场硬仗要打,随他进了屋,问:“不是说要先与北伐大军汇合吗?大军尚需三五日才到,为何不等他们?”

“来不及了。”于闲止脱了靴,合衣躺在榻上,似是疲累,伸手揉了揉眉心,“只能赌一次。”

我愣了愣,不明他说的“赌一次”是何意,一时竟有些心忧他的安危。

但远南军于我而言毕竟是敌军,他们的动向,我亦不好多问,半晌,只得道:“那我这便去收行囊。”

“阿碧。”于闲止唤道,声音淡淡的,“这一次,你不要跟着我。”

他别过脸来,又笑了一下:“你就在这里等我,我不日便回来。”

第107章 今我来思 02

我听了于闲止的话,心中一时寂寂。

燕、辽东与平西厮杀成一片,在平西的地界上,远南会遇上什么劲敌?

我想起了随,但又直觉不是随。

数月行军下来,随的消息十分少,最近的一条,还是一个多月前十六来告诉我的,说六月近末,二哥忽然带着随军撤出了裕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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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到这个消息,着实松了一口气,想来是卫旻把燕与辽东暗中结盟的消息带到,二哥听了劝,在三方厮杀起来前,带兵撤出了这摊浑水。

随后一日,我去正堂给于闲止送药,隔着屏风听张凉揶揄着道:“随为什么会忽然从裕城撤兵?还不是咱们这里走漏了风声,叫朱焕提前洞悉了燕与辽东的首尾。”

我心知于闲止已晓得我千方百计救走卫旻,是为了给二哥递消息,原以为他会诘问此事,谁知后来的日子,他竟只字未提。

二哥既带兵撤出了裕城,与远南军必定是遇不上的。

可于闲止眼下的劲敌不是二哥又是谁呢?

我倚着桌案,思虑间不觉睡去,直到听到轻微的响动,才转醒过来。

外间暮色沉沉,雨已落下了,细细密密地浇在暝色里,于闲止正在穿甲胄,看我一眼:“吵到你了。”

那甲胄做得繁复,一人穿来十分困难,我默不作声地走过去,将帛带接在手里,为他环腰系上。

于闲止低头看我,过了一会儿,道:“我把十六留在你身边,你信得过他。”

我点了点头。

他又道:“还有张凉与三千远南兵。”

军中的远南兵一共有一万三千余人,于闲止此行艰险,竟只带走一万人?

我问:“为何要留这么多人给我?”

一路上也不是没遇到过平西兵马,但我们在明月关外,便是遇敌,也不成规模,多则一两千,少则五六百,大都是边镇守兵,何至于用三千远南精锐防范?

于闲止没正面答我的话,只说:“谨防万一,求个安心罢了。”

他是个说一不二的人,心思也比我深远,我不好规劝,心底担忧不已,却无法言之于表,只得埋下头,仔细为他带上护腕。

“张凉虽对你有些冒犯,但他是个直来直去,忠心耿介的脾气,只要吩咐的事,一定会照办,你不必心烦。”于闲止道。

我“嗯”了一声。

院外细雨泼洒,一片晦色,一时角音起,出发的时辰到了,于闲止拿了佩剑,步入雨中,刚走了几步,又折回身,在我跟前顿住,低声问:“你会等我吗?”

我讶然,不由抬眸看他。

此前他不是已经让我留在这里等他了吗?

秋雨细碎而绵密,浇洒在风里,百转千回,连带着于闲止的目色也染上一片深深浅浅的光。

我忽然意识到他所谓的等,也许不单单是指这一次。

我点头:“会。”

他似是笑了笑,俯下脸,温凉的唇在我嘴角轻轻一碰,便往院外去了。

大军走后的隔日,十六便上我的小院来了,虞倾虽重用他,却不是很信得过他,愿意让他知道的消息,随他打探了告诉我,不愿让他知道的,譬如这回远南究竟与谁人对敌,对方实力如何,他概不知晓。

我一夜不能安寝,着人取来地图,想找点线索,地图上标识繁多,我辨认许久,只堪堪认出明月关与岑岭。

十六道:“虞将军走前说了,这一仗快则三日,至晚七日,定能分出个胜负,公主不必烦忧,左右远南赢了输了,对咱们而言都不算坏事。”

赢了,可保我们安稳,输了,也许从此以后,大随就能少一个强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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