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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禅又道:“哥哥不必气馁,读书求取功名虽是极好的事,却不是唯一的途径。一次不及第有什么,再考就是了,纵然最后考不上,也没什么,哥哥只需尽力就好,不要负担太重。”谢远山点点头:“妹妹好生将养着身子,待病好了,哥哥带你出去,你想到哪里玩?西郊樱花谷的樱花快开了,东山的杏花也要开了,哥带你去赏花。”
以禅小半年没看到花啊草了,歪头想了想:“去西郊看樱花吧。”
谢远山伸手揉了揉她的头,瞧见她手中的绣活,问道:“妹妹这是在绣什么?”
以禅目光微黯,低声说道:“给爹的五蝠袜。”
谢远山叹息一声,揽住以禅拍了拍她的肩。谢以禅趴在哥哥怀里泣不成声,自回府后,母亲每见她一次,便哭一次,她却不敢哭,怕惹得母亲收不住。
“所有的委屈今日一并哭出来吧,阿禅。”谢远山低声安慰。
以禅哭够了,又叮嘱哥哥:“书院不比家里,添置的衣服带全了,脚炉手炉也带上,读书虽要紧,却不及身体要紧,哥哥万万要珍重。”
谢远山连声应了,自去书院。
以禅将最后一只蝙蝠绣好,这才收了绣线。她照着袜样剪了布,一针一线缝了起来。
紫线端了熬好的汤药过来,以禅一口气喝了,眉头都没皱。紫线早备好的蜜饯她也没吃,只是饮水漱口,对紫线说:“不是说了吗,以后不要备蜜饯了,这些甜品我也吃腻了,能省则省吧。”她在牢中待了几个月,早不似以往那般娇气。张牢头对她颇多照顾,饭食虽不好,却没拿馊的给她。其他的女犯就没这么好命了,馊饭冷饭哪个没吃过。这些她都看在眼里,怎么还会嫌药苦。
日影西斜,天光微黯。
再在窗边待着有些冷了,以禅起身到了床榻上。她将做好的五蝠袜收了起来,准备待身子大好了,去祭拜爹爹时烧给他。
“小姐,你还记得去年上元节时做的那盏花灯吗?”红绒点亮火烛说道。
以禅凝眉想了想:“是那盏人物绣像走马灯吗?我记得焕儿喜欢,让他拿去玩了。怎么了?为何说起这个。”
“今儿锦绣坊的刘掌柜过府来报账,我听他与夫人谈话时说起那盏花灯了。好像是大公子为了招揽生意,上元节时把花灯挂在锦绣坊门前了。听说,后来有人看上了上面的人物绣像,非要买了那盏花灯。”
紫线蹙眉:“大公子怎么如此糊涂,姑娘亲手绣的花灯怎么能随便挂出去!”
红绒笑嘻嘻道:“那也没什么,说不定还是好事呢,这不有人要买花灯吗。”
紫线敲了敲红线的头:“你个不长心的,姑娘绣的东西能卖吗?难道刘掌柜把姑娘的花灯卖了?”
红绒忙摆手:“他哪里敢做主,不过,他说起又有人看上了小姐的绣品,重金从锦绣坊订货呢,好像是出了这个数。”她伸出五根手指摇了摇。
“五钱?”
红绒摇摇头。
“难道是五两?”紫线不可置信地问。她晓得有些姑娘以做绣品贴补家用,但也不过一件几钱,能出到五两一件的,她从未听说过。
红绒颇为得意地点头:“那人一气订了十件,刘掌柜心动了,便过府来禀告夫人,不过,被夫人骂走了。”
“我看那刘掌柜是被猪油蒙了心,这种事根本不用想的。”紫线哼道。
“倒是可以应下来。”以禅忽然说道。
烛火映亮了她的双眸,眼波闪亮,仿佛落入月色星光的秋水,再不似前几日那般静若死水了。
“小姐,万万不可,哪家深闺小姐会卖自己绣品啊,这与小姐的名节有损。”紫线忙阻拦。
以禅抬眸,凄然一笑:“紫线,你以为,我一个蹲了五个月牢房的人,还有名节可谈吗?”
两个丫鬟或许不知,但她却很清楚,牢里的女犯,很少有几个清白的,尤其那些死刑犯。起初她并不知,有时看到那些女犯夜里被带出去,过后又会送回来,还以为她们是去过堂了。后来她才晓得,是被那些牢头狱卒带出去凌*辱了。更可怕的是,有些女犯是自愿的,只为了一顿饭。她虽然清白,可那些知晓牢狱龌龊的人,私下却不知如何想她呢。在牢里那些日子,她想通了很多事。只要能活下去,名节又算什么,她再不想自己的人生困在狭小的后院里。
她虽回来没几日,家中状况却瞧出来了。她院里原本五个丫鬟,除了红绒紫线两个一等丫鬟外,还有三个粗使丫头,这次回来,发现只余一个了,母亲和祖母房里的丫鬟也都少了。爹原本任州中通判,官职虽不大,好歹有俸禄,外面还有几个店铺的进项。如今爹爹过世,哥哥一心只读书,外面的铺子无人照看,想必生意不好。府中这么多人吃穿花用,若无进项,再多的余钱恐怕也不够用。
倘若她能用自己的双手贴补家用,又有何丢人?
“紫线,你明日悄悄去锦绣坊一趟,告诉刘掌柜,就说这个活我接了,此事务必瞒住老太太和夫人。”紫线看到以禅坚定的目光,知晓自己再劝不住,只得应下。以往,小姐从未拿过这样的大主意,每日里只绣花作画玩乐。一场牢狱之灾,瞬间将她家小姐从少女催成了大人。
第二日,紫线到锦绣坊去了一趟,回来时,告诉以禅,事情成了,只是订货的人,要亲自见她一面,详细说说绣品的事。
以禅的身子已经大好了,这日,她以出门散心为由,带着红绒出了门,径直去了凌云阁。
凌云阁是离州最大的戏园子,也是最出名的戏园子,以禅以前曾跟随谢远山到这里听过戏,知道能在这里登台唱戏的戏班都是绝好的。这次订绣品的便是凌云阁常驻戏班凤鸣戏班的班主王庭。凤鸣戏班曾经入京为皇帝唱过戏,戏班里有好几个名角,在离州乃至京城都很有名气。
守门的小厮引着以禅来到二楼包厢,让她先稍候,说是班主随后就到。
这个包厢位置是极好的,正对着戏台。此时戏台上正演着一出《惊鸿记》,以禅和红绒边听戏边等候。过了一会儿,王庭走了进来。他万分感激地朝以禅施礼,原本以为以禅绝不会接这个活,如今自然惊喜。
以禅挑眉问道:“王班主为何会请我绣戏服?”
王班主微笑道:“谢小姐想必也听过戏,晓得有名的戏也就那么几出。这次我们特意请人编了一出新戏,一个月后要在凌云阁试演,但是新做的戏服总不尽如人意,还是兰舟向我举荐了谢小姐。我特意到锦绣坊看了你绣的花灯,当真令人惊叹啊!如果谢小姐能为我们的戏服绣花,定让这出新戏更出彩。”
红绒闻言惊喜地问:“兰舟,可是唱旦角的君兰舟?”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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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金线荷花戏服
君兰舟是凤鸣班的台柱子,他的旦角扮相秀雅温婉,唱腔细腻优美,他不仅演花旦,刀马旦也演得极好。红绒跟随以禅听过君兰舟的戏,对他近乎痴迷。
“这出戏的旦角是位荷花仙子,聪慧灵秀,由兰舟来唱,他对戏服一向要求精细。”王班主从身后小厮手中接过一件戏服展开,“便是这件。”
这是件湖色女戏服,立领宽袖,除领缘、袖口及下摆有缠枝花纹外,通体没有纹饰。
“裙身上没有花纹,兰舟的意思是要绣荷花,谢小姐可否依着裙身先画出荷花绣样?”王班主伸手指着裙身上的空白处问道。
以禅曾得过书画名家沧浪客的指点,绘画底子扎实。她自己又喜欢独创,平日里经常独辟蹊径,画一些花草鸟鱼,因此,画绣样对她而言是小菜一碟,不像有些女子,虽然绣技也好,却只会绣现成的绣样。
她命红绒将几案上的茶盏收掉,从随身携带的行囊中取出宣纸和炭笔,眯眼端详了一会儿戏服,便开始在宣纸上勾起线稿。
戏台上一个青衣甩袖抬眼,朱唇轻启,嗓音婉转动听,引来喝彩声声。包厢内却静寂无声,只有炭笔划过宣纸时的唰唰声。
以禅时而蹙眉凝思,时而温柔浅笑,手中的炭笔却一直没有停,眼睑上密长的睫毛犹如蝶翅微颤,丽目灼然生光,整个人已然沉浸到画的世界里。她画得太专注,以至于没有听到有人进来的声音。
不到一盏茶的工夫,整个线稿便起好了。诺大的宣纸上,几朵荷花亭亭玉立,疏密有致,荷叶铺展其中,又添风致。
“不错,这线稿起得好,你欲如何配色?”一道清雅的声音从身侧传来。
以禅抬眼看去,这才惊觉屋内多了两个人。说话的是一个年轻男子,模样俊雅,身材纤秀,似乎站在她身侧有一会儿了。另一人也很年轻,他歪坐在椅子上,以手支颌,一双令人惊艳的凤眼微眯,神色颇为冷峻,让人望而生畏。
以禅见问起配色,便徐徐说道:“既然是荷花仙子,自然是清丽高雅,荷花便用粉白,绣出荷花的外深内浅。因底色是湖色,荷叶不宜用碧色,宜用金色,既亮眼又高雅。”
王班主连连赞叹:“听上去不错,兰舟以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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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绒掩唇惊呼:“你就是君兰舟?”
君兰舟瞥了红绒一眼,轻笑点头:“配色甚合我意,金色用得妙,不过,戏服主要远看,所以,姑娘不必绣得过于精细,色泽上略明艳些,遥看要有立体的观感。”以禅收起炭笔,将宣纸卷了起来:“那我便用平套、刻鳞、平金和勾金的针法。君公子还有其他想法吗?若没有,我回去便依照绣样开始绣了,大约十几日便可完成。”
君兰舟摆摆手:“二十日完成便可,姑娘不必为了赶工过于劳神,万一伤了身子,我后面还有九件戏服可如何办?”
红绒目不转睛地盯着君兰舟,一副痴迷的样子,连以禅起身都没有发现,这会儿估计皇帝来了她都看不见。以禅伸指戳了下她的胳膊,这丫头才回过神来,细声说道:“君公子不必担忧,奴婢一定看好小姐,不会让小姐劳神的。”
以禅心说:你到底谁家丫鬟?
君兰舟朝着红绒展颜一笑:“那便劳烦姑娘了。”他本就生得俊,否则也演不了旦角,此时一笑,更是俊逸不凡。红绒被他笑得芳心乱跳,双颊浮起淡淡的红晕,磕磕绊绊说道:“不……不劳烦。”
“可以走了么?”坐在椅子上的年轻男子不耐地挑眉,声音冷冽。
以禅看出君兰舟还有事,命红绒接过戏服,又收了王班主付的定金,两人告辞而去。
“一件戏服,你也太费心了。”待以禅走后,年轻男子啜了口茶,似笑非笑说道。君兰舟淡淡一笑:“六爷有所不知,戏服与我,就如你在战场上杀敌时穿的盔甲战服一样,你能容忍你的战服是劣衣吗?”
六爷瞥他一眼,轻描淡写地说道:“这么说,戏台倒是你的战场了。只是不知,你从哪里找的小丫头,能将你的战服绣好吗?”
“你可不要小看这个小丫头啊,你是没见过她绣的花灯,简直妙不可言,她不光绣技高超,绣品也极有灵气,这是最难得的!”
六爷放下茶盏,不屑地嗤笑一声:“走吧,宝暄还等着呢。”
王班主忽然想起了什么,将一双小眼睛瞪得溜圆,欲言又止。六爷眉头微皱,扫了他一眼,笑道:“王班主有话快说。”
王班主自然不敢说,摇头朝着君兰舟使了个眼色。君兰舟不解:“有什么说不得的吗?”王班主哭丧着脸说:“依我看,还是别让谢小姐绣了,六爷恐怕会不高兴。”
“为何?”君兰舟诧异地挑眉,不知此话从何说起。
“这个……”王班主小心翼翼瞥了六爷一眼,见他凤目微眯,神色颇冷,晓得事情早晚瞒不住,踌躇着说道,“六爷莫怪兰舟,他不晓得方才那个姑娘就是打了六爷侄儿的谢家二小姐。”
华重锦在家行六,人称六爷。
“你是说,方才那姑娘就是谢以禅?”华重锦脸色阴了下来,他虽然将谢以禅送入了牢房,但自始至终没见过她。
君兰舟沉默了一瞬,看了眼华重锦:“六爷,总不能因为人家得罪过你,就不让人家绣东西吧!”华重锦起身冷笑:“自然不会,我若想和她计较到底,也不会命人撤了诉状。”
君兰舟轻叹一声:“宝暄好点没有?”
“你一会儿见了他便知。”华重锦蹙着眉,漆眸中透出一股肃杀之气。
他前面一个大哥,四个姐姐,大哥早逝,留下这么个侄儿,只比他小了四岁。华宝暄自小跟在他屁股后面长大,是个什么样的性子他再清楚不过,人虽懒但心善,且胆子小,从小连只老鼠都没有打死过,更不要说欺负人了。他在西疆服了三年兵役回来,正赶上华宝暄被打昏迷不醒。家里母亲和嫂嫂正吓得六神无主,对方还说是宝暄要欺凌人家姑娘,她是为了自保才打的他。那对兄妹红口白牙连个证人和证据都没有,他侄儿头上一个血窟窿生死不明。后来,他打听到,谢远山在书院和宝暄有过不睦,他怀疑是兄妹二人联手害他侄儿,便将两人告到了州府,直到谢以禅认罪被关到了牢里。
宝暄始终昏迷,他四处请名医,日日用参汤吊着,汤药喂着,原以为活不过来了,或许是老天开眼,前几日,宝暄终于醒了。母亲和嫂嫂喜极而泣,嘱咐他派人去撤了诉状,说是为宝暄积福。只要宝暄没事,他也不愿再追究。可是,宝暄那样,算是醒了吗?
※※※
君兰舟不是第一次来华府。
华宝暄喜欢听他的戏,有时府中设宴,也会请他来。他随着华重锦穿廊过院,来到华府的后园子。华宝暄受伤后,一直住在后园的小楼中,园中花木繁茂、清雅怡人,很适宜休养。
大丫鬟桃枝看到他们,掀开棉帘,请他们进去。室内陈设华贵,暖香怡人,只是,总有一股淡淡的药味萦绕其间,这是久病之人的屋子会有的味道。
“今日怎么样?”华重锦问桃枝。
桃枝摇摇头:“还是老样子,夫人送过来一只白兔,公子很喜欢。”
君兰舟在屋内没看到华宝暄,正想问桃枝他在哪里,忽见窗边有人影。他缓步走过去,就见华宝暄正坐小杌凳上拿着一块肉喂一只关在竹笼里的白兔。那只白兔对于送到嘴边的肉无甚兴趣,头扭来扭去,若非是关在笼里,估计早就逃之夭夭了。
桃枝拿来一根胡萝卜递过去:“公子,兔子不吃肉的,你要喂它青草、萝卜。”
“萝卜是什么?”华宝暄好似第一次听到这个词,很是新鲜。他微微抬起头,脸颊消瘦得不成人样,唯有一双俊目澄澈如春水。
君兰舟惊愣地看着华宝暄,简直不相信自己听到的。他转身问华重锦:“为何会这样?宝公子连兔子爱吃萝卜都不晓得?”在他眼里,华宝暄可是个人精,整个离州,就没有他不晓得的事。
华重锦皱眉说道:“也不是什么都忘了,他还记得我却不记得嫂嫂,他不知道白兔吃萝卜,却会哼唱戏曲,这也是我请你来的缘故,劳烦你每日过来给他唱会儿戏,我想对恢复他的记忆有利。”
君兰舟艰难地走到华宝暄面前,问道:“宝公子,你还记得我吗?”
华宝暄抚摸着白兔,喂给它一根胡萝卜,看它吃得欢,脸上露出宛若五月晴空般的笑容。他抬头看到君兰舟,双目一亮:“这不是兰舟吗?你今日怎么得空来了?今日不登台唱戏吗?”
君兰舟一愣,继而笑了起来,他用力揽住华宝暄的肩膀:“我今日不登台,专门来给你唱戏。”
华重锦负手凝立,俊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影。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刺绣的针法,“平套、刻鳞、平金和勾金”,来自于《中国古代刺绣》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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