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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烟尘起

左卿辞不在乎乱局,然而十分留意各路消息,连带苏云落也知悉了不少。

关于西南古国的传闻越来越奇,甚至中原的武林道也开始轰动,只因五诏堂致书江湖各派,邀众多门派至西南一聚,商议如何稳定乱局,共护不死泉。邀帖一出,等于验证了传言是真,接到帖子的帮派面上生光,未接到的忿忿不平,武林中议论起此事,气氛都变得奇异起来。

苏云落听了虽未言语,到底惦在心头,就寝时终于忍不住问了,“依阿卿看,这些帮派会不会真的去西南?”

左卿辞慵懒的卧下,一言挑破,“你问正阳宫的人会不会去?”

苏云落迟疑的点了点头。

左卿辞不答反问,“正阳宫的掌教金虚真人算来是你师伯,昔日待你如何?”

平心而论,叶庭待她不差,然而也从不掩饰对她的嫌弃,苏云落说不出什么,将头埋进了爱人的颈侧。

左卿辞温柔的拥住她,语气低淡,“真是个傻子,他们当年都容不下你,如今你身悬多案,就算凑上去说破天,那些人也未必肯信,只怕还怨你玷污了正阳宫的名声。”

苏云落不说话了,左卿辞慢条斯理道,“实在想递消息,我让人去寻你的沈师姐。”

他不说殷长歌,只说沈曼青,明明左卿辞曾不顾天子赐婚,弃沈曼青而走,这位师姐满心怨恨,绝不会有善颜相对。苏云落没法应,悻悻的扑在他锁骨上啃了一口,“阿卿表面是热的,骨子里真冷。”

左卿辞挑起她的颔,语声邪靡,“嫌我冷?是不是忘了我在你身子里有多热?”

一句话说得苏云落耳根发烫,中衣已经给他剥下来,露出了半边雪白的肩膊,忽然门外传来叩响,侍从秦尘低禀,“公子,文思渊秘报,圣上命侯爷巡视西南,督查地方,数日前已离了金陵。”

左卿辞一顿,气息蓦然冷下来。

春日的天都峰晴碧明朗,山径上依然挤满了熙熙攘攘的香客。

阮静妍自观钱塘潮后爱上了水天之景,苏璇索性携她转去东海,看尽碧海青天,万里飞澜,快意无边,直至近期方归。近一年的辗转游历让阮静妍神采更佳,连身骨都比从前轻健,她戴着一顶帷帽,随着苏璇混在香客中前行,行至半山依然从容,丝毫不觉疲累。

时光逝去久远,守山的弟子也换了陌生的面孔,偶然有道人的视线掠过,全然未觉异样。

苏璇不愿惊扰过多,也未通报同门,携着阮静妍几经潜转,进入了后山。

后山清寂少人,阮静妍挑开帽帘凝望云山美景,既觉新鲜,也有长久向往而生出的亲近。

苏璇立在一棵粗峻的松树下,见枝叶蓁蓁苍翠,随手摘下了一枚松果。

阮静妍抬手接过,芳心无限温柔。“这里景致真好,极像你带我看过的山景。”

苏璇想起来,不由一笑,“你还记得?事后可有再去看过?”

淡青的松果有浅嫩的细鳞,阮静妍指尖抚过,一棱棱如剔往事,“原本想在那一带出家,祖母可怜我,用私蓄起了一座宅院,陪我迁过去住了好些年。”

见苏璇怔住了,阮静妍轻婉道,“祖母也说这样更好,哥哥对我拒婚始终不快,不如离远些,还能全了兄妹情谊。”

漫长的光阴对他仅是一合眼,她却要一天一天捱过,苏璇默然片刻,“该去见一见老人家,来日我陪你回琅琊祭扫。”

阮静妍盈盈笑了,方要说话,突然一声斥喝传近。

“此地俗人不得擅入,无知妇人怎敢乱闯,速速给我离去!”

阮静妍极少遇到如此无礼的喝责,愕然转头,望见一个中年道衣女子,肌肤微黑,容色倨傲,眉心有细纹,形容颇为严厉。

道衣女子原本见阮静妍布衣素裙,当是市井妇人,等人回头后才发觉对方容颜清绝,气质独特,似还有几分眼熟,一怔之下女子盛气稍敛,“夫人是哪家的女眷?何以误入此地,赏景应在前山。”

苏璇从树后步出,道衣女子瞥见他的脸,一刹那居然骇退了数步。

苏璇已经认出了来人,倒未留意对方的反应,向阮静妍道,“你可还记得她,多年前我送你回荆州,峡江船老大的女儿石妙,也算是旧相识。”

阮静妍被他提醒,一时想起来,正要细细打量,却见道衣女子脸色发青,踉跄着夺路而逃,宛如撞见恶鬼一般。

重回师门,一照面把人吓得仓皇失态,苏璇难免有点窘,阮静妍已忍不住大笑起来,直笑得秀眸弯弯,娇声如铃,春山都似染上了欢悦。

石妙一路狂奔,失声道,“来人——来人——有——有——”

玉虚台附近的弟子闻得声音俱是惊讶,石妙性子苛刻,最爱摆师姐的架子训人,这一次却如此失魂落魄,无不疑惑,一个剑眉朗目的青年快步走近,“石师姐,怎么了?”

石妙几近歇斯底里,微黑的脸都成了惨白,“鬼——有——鬼——”

众人哗然,青天白日,阳光正好,哪来的鬼。

石妙握着青年的腕,仿佛抓着一根浮木,“真的有鬼——苏——苏——”

青年眉一拧,扶住她的肘,“石师姐镇定些,什么叔?”

石妙抖了几下,始终说不完整,颤然抬手指向山径。

英挺的男子携着佳人徐徐而来,对着青年一笑,“这是长歌?你师父可好?”

纵然是正阳宫掌教金虚真人的弟子,人前最为端正自持的殷长歌,这一刻也难免双目发直,呆若木鸡,声音都变了调,“苏璇师叔?!”

殷长歌如今与师姐沈曼青被视为天都双璧,青年一代的佼佼者,他从小祟敬苏璇,将之视若神祗,也是极少数提前得知苏璇未死的人。

钱塘风波传至天都峰,他不免猜师叔或许已愈,然而金虚真人思及薄景焕未死,难免横起风波,便将事情压下秘而不宣,派人暗中寻访,没想今朝突如其来得见,殷长歌激动得难以自持,仿佛成了一个初学弟子,紧张而兴奋的看长老与之叙话。

当年的苏璇锋芒万丈,英姿无伦;而今敛藏归鞘,清越沉静,依然气势不凡。

当他望过来,殷长歌不自觉的恭然肃立,说话都有些局促。“师父受五诏堂之邀,与几位师叔赴西南。听闻师叔于钱塘现身,师父极为激动,可惜始终未得讯息,如今康愈,真是无上之喜。”

南谷真人才从震惊中回过神,他明显老了,精神还算不错,嗟叹道,“金虚竟然半点不透,将我们这些老家伙全瞒着,北辰要是知道该有多高兴,他为你的事郁结于心,数年后就卸了掌门之位,而今也不知到了何方。”

卸任掌门后外出云游是正阳宫的惯例,以免旧例难移,新掌门行事掣肘。苏璇既知叶庭接了门派,对此并不意外,只是想起师恩深重,被自己牵累如斯,异常愧疚。

冲夷真人也已回山歇养,见状道,“你不必自责,门派事务繁琐磨人,撂给下一代还能松快些,毕竟我们都是老骨头了。”

当年洞庭围住苏璇的五位长老,有两人已经过世,东垣真人在那一战伤得不轻,必须扶杖而行,他倒不怪苏璇,恨恨道,“早知道你是中毒,当年也不会如此被动,那威宁侯与朝暮阁暗中勾结,行事何其歹毒,你可知叶庭事后查过,至少有一半传闻你所为的血案是朝暮阁嫁祸,只恨事起突然,我等竟中了敌人诡计。”

冲夷真人过去每提起威宁侯都要痛骂,今日心情大快,反而抚须宽慰起东垣,“你也不必气恼,威宁侯如今瘫了,苏璇却终得无恙,可见上天有眼,报应不爽,也亏得他的胡姬徒弟机灵,没让恶人得逞。”

提到苏云落,殷长歌面上发烧,滋味难言,“师叔,少时我愚昧无知,多次欺凌师妹,重逢后也不曾有过半分体恤,还当她不入正途,是我狭隘短视,实在羞愧。”

苏璇沉默片刻,微微一叹,“要说愧,谁及得上我这个师父,既未陪伴教导,还拖累她这些年,如今她与左公子一处,也不知怎样了。”

殷长歌犹豫了一刻,“我与左公子有过接触,此人温文风雅,别有见识,只是城府极深,难以猜度,不知对师妹到底是何种心思——”

苏璇想起阮静妍所言,沉吟片刻,“待我见了阿落再细询,左公子能与她同入血翼神教,应当还是有些不同之处。”

南谷真人大为惊异,“什么?你徒弟进了血翼神教?”

苏璇回来正是因此,他在江湖上听闻消息立即启程,仍是晚了一步。“阿落是为寻药而去,复苏后我也走了一趟,西南一地偏邪诡异,绝非善地,师兄实不该前往。”

听他述完西南所见,几名长老俱有了忧色,冲夷真人一拍大腿,“糟了,我就说不对,偏偏几个门派的掌门来请,说什么为免到时各派争夺,必须有人主持大局。”

东垣真人对不死泉十分意动,当时也参与了撺缀,还谴了徒弟柳哲一道前去,闻言心底不安,嘴上仍道,“西南极大,金虚所往并非血翼神教所在之处,何况各派都在,难道会一起给人算计了?”

苏璇忆起所见的行尸,有一种不详之感,“我还是追过去,万一有什么也能助一把。”

南谷真人觉得不妥,“不行,你死而复生,好不容易恢复神智,江湖上未必能卸脱成见,万一又成众矢之的就糟了,还是留在山上。东垣说得也对,各派人多势众,应该不致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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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璇还未回答,殷长歌已然道,“我陪师叔去,有什么事我来打点,决不让师叔受人攻讦。”

冲夷真人斥道,“胡说,你是大弟子,掌教不在更该留守门中,哪能肆意而行。”

殷长歌长跪而请,意气坚决,“门中有各位长老,西南却是难测,弟子实在不放心,请长老许我与师叔同行,不然弟子拼着违令也要追去,回来后甘领一切责罚。”

东垣与南谷都在斥责他的率性。

年轻人神情坚毅,姿态低谦,话语却毫不退缩。

苏璇看得微微笑了,几分感慨,又有几分欣慰。

第78章 截干戈

一场轻雨之后,道旁的树叶还在滴水,合州官道上有轻骑伴着马车而来。

地面湿泞,马蹄屡屡打滑,殷长歌按辔而行,放慢了速度。

他有正阳弟子的意气和傲性,也有正直果决的天性,对信任的人诚挚热切,无不可言之事。他知道师叔与徒弟分隔多年,对她的一切必是十分关心,主动道出了所知的一切,包括苏云落与贵公子左卿辞、师姐沈曼青三人之间的纠葛。

这位侯府公子曾召请殷、沈、苏等人会同其他几名高手,远赴吐火罗取回失窃的锦绣山河图,也由此与苏云落生情,谁想后来阴错阳差,沈国公府求得圣上赐婚,将沈曼青配给了他,最终左卿辞不告而走,婚约也成了一场笑话,就此不了了之。

殷长歌此番说起,依然难免唏嘘,“回头想来,左公子从未对师姐表露情意,只怪国公府一厢情愿,无端让师姐受了非议,到如今仍是郁结难释,独自在江湖飘荡,师父说让她静思一阵也好。”

苏璇当年极少留在山上,记得师兄的女徒聪慧有心眼,曾让阿落吃过不少亏,没想成年后还有争结。听完倒是对左卿辞生出了一丝欣赏,不管出于何故,能抛舍侯府荣耀与御赐姻缘,都不会是庸常之人。

有些事阮静妍也是首次听闻,她从马车的窗口望了眼苏璇,正逢他也看过来,两人同有所感,不禁相视一笑。

一路气氛轻松,行进却甚为不易,红色的泥地仿佛被一百匹马踩过,地面塌熟软烂,凌乱的辙痕错杂,骏马极易陷落而拐伤马腿,必须时时留神控缰。

苏璇忽然一勒马,鞭梢一振,一枚铁蒺藜从泥中破出,长长的刺尖染着深褐,苏璇的视线掠过一处陷坑,沿着深倾的车辙投向官道右侧的杂林,一声模糊的微响传来。

殷长歌蓦然变色。

唯有历惯江湖的才听得出,这声音是人被割断喉咙之际,鲜血混着肺气涌出的衰音。

杂林下是一处缓坡,深深的辙印辗过朽叶,延伸至二十余丈外,地上有多具马尸,数步外开始有横陈的死者,死去的多是结实的大汉,他们遍身染血,眼目犹睁,手中还握着折断的刀。

再往下坡草翻杂,泥痕凌乱,树干上嵌着短箭与毒蒺,经过一番剧斗,胜负几乎已经落定,四五十人密密围着仅余的十来个汉子。

那些汉子剽悍异常,纵然到了末路仍是破口怒骂,拼尽性命将一人护在中间。那是一名中年男子,双鬓星霜已染,沧桑沉定,却有种征伐万里的气势,“阁下究竟受何人指使。”

眼看对手成了俎上之肉,打头的老者执着一枚铜烟管,颇为得意,“不必多问,到了阎王殿自会知晓。”

男子尽管身陷重围,并无惧恐之态,只道,“今日作杀人之刀,来日为代罪之羊。左某纵然绝命于此,阁下恐怕也是黄泉不远。”

老者叩了叩烟管,嘿笑一声,“我等刀头舔血,没有三族可夷,借侯爷大好人头,换千金重酬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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